上京春 第22節
再出口已是情緒如常,語調悠然問道:“裴大人博覽群書,當還記得《春秋》所載,齊魯兩國曾在長勺有過一戰?” 裴時行墨眉輕蹙,正欲尋她眼中秋水的一絲波紋,方才一瞥,仿佛一滴未落珠淚。 他心口有些慌,亦有些疼。 不期然聞言,只默然頷首。 元承晚繼續道:“后人嘗為《春秋》著傳,各家皆工筆詳敘一人事跡,此人于戰中力挽狂瀾,憑一人心計扭轉局勢?!?/br> 裴時行好似懂了她的意思:“殿下心懷百姓,韜光而養晦,但臣堅信,殿下亦有曹劌于危難時刻挺身而出的風骨?!?/br> 裴時行這話倒并非哄騙吹捧,確然是真情實感,發乎本心。 自夜宴那晚,他便知元承晚的惜才之心,更難得的是惜其才卻不損寒門子弟的尊嚴。 元承晚卻古怪地望他一眼,仿佛詫異于他的遲鈍:“不,本宮并非此意,裴卿不必違心吹捧?!?/br> “本宮要說的是,此人有句話,隨其身一道留名青史,廣為流傳?!?/br> 長公主面色坦然,于下一刻給出答案—— “rou食者鄙,”她掀唇諷笑,“本宮就是rou食者?!?/br> “忠君奉國,殫思社稷乃是卿家之事;本宮粗鄙,便只能曳尾于灘涂?!?/br> 話罷,再不看裴時行一眼,冷面而去。 自那日不歡而散,裴時行往后數日都不能再得元承晚一面。 他少負穎悟之名,而后帷幄朝堂,卻在二十有三的年紀才初嘗情愛滋味。 裴時行到此刻才知,男女之間,若要兩顆心走到一起遠比把兩個人湊在一處難的多。 縱二人同居一院,可若有一人存了心回避,他便再也見不到她,咫尺也好似遠隔天涯。 男人心臟微痛,好似至今未能從那片澄明秋水也似的眼神中掙脫出來。 他自幼家教嚴苛,門風謹慎,以絲竹為亂耳惑心之靡音。 從前不認同她的行事,亦曾秉公劾彈。 可清高才子素來克己守禮,以之為輕薄,乃是不堪入眼。 但從前入了他眼,亂他心魂的,正是輕薄。 正是輕薄之人。 是她。 長公主對裴時行的態度比之向前更加冷淡,一直到五日后送別裴矩夫婦啟程河東,亦未有所松動。 柳氏自然看出這對小兒女貌不合神更離。 她心焦不已,當著眾人面兒不好說什么,只趁長子單獨扶她登車之際低低訓斥。 “你為人夫君,自要懂得珍愛呵護殿下,這是哪里來的脾氣,怎可如此冷待妻室!更何況殿下如今懷了身子,你擺這副樣子給誰瞧?” 裴時行立于車轅面前,雖不知“這副樣子”是哪副模樣,卻因母親的話心頭一悚。 待元承晚的月份漸大,自是瞞不住人,可母親話語自然,出口也神色不改,當是一早便知情。 他莫名起了幾分不自在。 但成年的兒子不必同母親敘說他在情愛里的失落:“兒知曉,是兒做了錯事惹殿下生惱,待殿下心緒稍定我便去她跟前認錯?!?/br> 長子素來驕傲,柳氏以為這話里頭是尚主的委屈,嘆口氣道:“你既尚了貴主,便要知有這一日?!?/br> 裴時行心頭苦笑。 事實上,在元承晚面前,他已不知驕傲二字了。 那頭的裴無咎自然察覺兄嫂二人氣氛有異。 少年郎瞇眼笑得似一只狐貍,望一望面前神色如常的長公主嫂嫂,上前行禮。 裴無咎知自己雖生與兄長貌似,但兄長人雖年輕,卻學了老成做派,自小便時時繃著臉,薄唇也壓得平平的。 及至為官,更是一身官服攝人,將衣領交掩的高高。 論及姿色,自然不能同他相提并論。 裴無咎將折扇置入青色圓領袍的錦紋袖中,抬手搓了搓面,活泛臉色。而后笑容風流,上前話別。 他知自己若這般笑起來,便能自神態上減輕與兄長的相似。 果然元承晚見了他,神色略有松動,話音也和藹。 裴無咎拜別長嫂,試探出了她的態度,心滿意足走遠。 兄長雖是眼下府上唯一的正宮娘娘,卻是朝不保夕,時時有可能被逐出長公主府。 這二人且還有得磨。 可惜他就要返程。 裴無咎搖頭長嘆,扼腕自己無法于上京城親觀這一場大戲。 待裴氏三人終于登車,裴時行夫婦二人并立于長亭之外,目送著裴家馬車輪聲轆轆行于官道。 馬蹄之下揚起一陣細沙,漸漸消失于云山青紫之間。 裴時行望一眼身骨纖薄如舊的小娘子,伸手欲攙,伴她步回停駐于道旁的鑾車。 她卻佇在原地,連眼風都不曾掃過來一個。 “本宮欲至西林賞景,裴大人自便就好,不勞大人費心?!?/br> 裴時行僵了僵,目光落在她秀美無瑕的側面,輕輕蜷了掌。 長公主怒意未散,亦不愿見他。 那么,她愿入山水之間開朗心懷也是好的。 朝時將至,他也的確需得即刻啟程才趕得及回城。 裴時行垂睫思量片刻,妥協中有輕哄之意:“那日是臣之過,萬望殿下息怒。臣尚要朝參,無法共殿下同游,殿下記得萬事當心?!?/br> 他自然得不到回答。 二人于沉默中靜立片刻,他回身掃視眾人,于人群中覓到前次受過他指點的侍衛統領。又上前囑咐了幾句。 遠處的侍人只能望見那統領對著駙馬神色正肅,頻頻點頭應是。 待裴時行話盡,再回身,欲望元承晚一眼,她卻早已登車。 車簾華如云綺,遮蔽嚴實,徒駙馬一人立在原地,再也望不見長公主如霞光動人的面靨。 裴時行掩下黯然,遙遙一禮,踩鐙跨馬,徑自往城門方向趕回。 身后人馬窸窣一陣,兩方人相繼啟程,便往南往北,朝著各自的方向背道而馳,漸行漸遠。 及至辰時方過,皇帝終于宣散早朝,文武百官金印紫綬,黑壓壓一片自正儀殿趨涌而出。 裴時行即便身在百官隊伍里亦十分打眼。 他緋服加身,修長指節持著象牙笏,于殿中隊伍里隨潮趨行,面上卻是萬分罕有的心不在焉。 待步下白石臺基,裴時行不待與眾同僚一道用過廊下食,便徑自馭轡出了午門。 豈料方至安化門便見長公主府車駕。 他眼力極好,此刻高踞馬上,一眼便望見城門口的長公主鑾駕。 軾后的馬仆正手持金令由城門郎查驗通行。 入安化門便是宣德樓,此處自來是人流稠密的繁華之地,五更即市合。門橋道旁,茶樓書鋪、字畫珍奇、真珠彩飾、貨藥花棚無所不包。 滿目琳瑯百色,人聲喧沸入耳。 俊挺的男人于馬上靜凝片刻,待元承晚的馬車順利入城,匯入街市繁流,便默默掉轡,跟隨前方的金鑾車駕一同回府。 及至興化坊,車駕漸次停下,人呴馬嘶聲一時熱鬧。 長公主自來出手闊綽,此行亦收獲頗豐,裴時行眼望著如云侍人自車中取出桃花枝,瓊花妍柔,枝莖遒華。 他將手中韁繩交給馬仆牽回馬廄,又見一行人手奉錦緞長匣并各色絲織布包。 身后還有鼓囊囊封了好幾袋的酥蜜食、香糖菓子、砂糖團子之類,甚至還有以蕉葉、束系草繩的陶罐包裝的小食。 約莫是西林附近村莊里頭出來做生意的村戶故意如此包裝,以吸引游人。 她一貫能發現這些精巧的小玩意兒。 裴時行眼中不自覺含了笑。 眾人往來有序,正一趟趟搬置,裴時行卻留意到一年輕童子馭著匹通體雪白的駿馬車駕行來。 而后口中長吁一聲,也隨衛隊停在府門前。 一只白玉似的手自車內探出,骨雋神秀,甲蓋圓滑明凈,似可窺見主人的風采。 車內之人正欲攘起青色車簾。 那是一只男子的手。 裴時行心口一窒—— 這也是能從西林買回來的么? 作者有話說: 道清:嫁出去的郎君潑出去的水,以后就要一個人搬去跟老婆住了(欣慰嘆氣) 第15章 貍奴 裴時行眼色陡然沉了下去,目光一錯不錯盯住那只手。 他也的確沒料錯。 自車內踏出的男子清肌秀骨,妙有姿容。發束蓮花寶冠,身著青衣道袍,作輕塵凈素的修士打扮。 迎在清曉朔風里,當真是一派仙風道骨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