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 第3節
雖畫的是江湖恩怨情仇,但明眼人皆知,書中二位主角分明是以狀元郎和探花郎為原型。 蘭陵小小生畫技高超,故事情節也引人入勝,甫一印制便廣受追捧。 只是到了第五卷 時,翩翩探花郎突兀死在一無名小卒刀下。 這令觀眾大為驚異,紛紛摔書示怒,要求重畫! 可名噪一時的蘭陵小小生竟就此銷聲匿跡,不知所蹤。 后話不提。 總之,眾人都在這一場游街得其所樂,徒留掃街老伯到了第二日,面對滿街殘花香囊欲哭無淚。 若照此論,那么掃街老伯當是除長公主府之外,唯二厭惡裴御史的人。 長公主仍意猶未盡,復罵“豎子匹夫”,聽雨早在公主罵出第一聲時便遣散了眾人。 唯聽雪萬分投入,聽得頻頻點頭,恨不能拊掌。 同一時間,立政殿內。 裴時行長身玉立于御案前,正待皇帝看完手中奏章。 御史大人奉命出巡兩月有余,卻未被沿途風霜折損半分風采,任誰看去都是清貴君子之態。 倘若他雙耳未曾如現在這般紅得過分的話。 耳朵實在燙的過分,裴時行閉了閉眼,緩緩吐出一口氣。 御史掌監察之職,糾彈百官朝儀,自來到御史臺的第一日起,他便深知自己的職責所系。 手中執筆,心中抱劍,向來秉公糾問,并不害怕也并不在乎被人記恨辱罵。 當然被長公主記恨要另說。 他并不愚蠢,早已摸出規律,每次耳熱之際,皆在他彈劾長公主之后。 雙耳的灼熱感漸漸消散,御史大人向來緊抿的唇角輕輕提了提—— 料想長公主已然知曉了他今日的彈劾。 今日的彈劾也很簡潔,不過是說到她前夜在玉京樓召三十伶人奏樂起舞,有違禮法罷了。 座上的皇帝嘩啦翻過一頁,裴時行收斂心神,復將目光克制地落在御案前半寸的地上。 “含光,你書中所奏,劍南百姓中有無鹽可食者,是怎么一回事?” 皇帝身材高頎,生來長眉入鬢,一雙眼龍驤虎視,鼻若懸膽。 此刻目色凌厲地盯住眼前臣子,威壓甚重。 裴時行卻不受這威勢影響。 只正肅面色,清聲答道:“臣奉陛下之命出巡劍南道,一路民康物阜,百姓安居。只是臣途徑劍南治下長平縣時,曾親見諸多稚齡幼子身挎布袋,正于道旁拾石。 “細問方才知,他們尋的是上有白晶的硝石。 “蓋因鹽價過高,普通百姓難以負擔,只能以硝替代食鹽。 “歷代以來,鹽鐵均由官府專營,劍南并非產鹽區,但也應當有官府售賣的官鹽;只是如今,泰半食鹽均被民間商戶私人收購,從中大肆牟利。 “剩余的一半鹽即便收歸官府躉賣,卻因量少、運輸路途遙遠而被層層加價,致使非鹽產區的普通百姓難以負擔。 “甚至如臣所見一般,不得以尋石上的結晶硝來作代替,可是長此以往,于國計民生皆大有不利?!?/br> 裴時行看眼皇帝愈聽愈凝重的神色,頓了片刻,復道。 “臣請求陛下,設鹽鐵使來監管十三道鹽運一事,并在產鹽區設立鹽院,每年應季由官府統一收購,嚴懲私人販賣;在離產鹽區較遠的地區設立鹽倉,常年儲備,防止有人哄抬鹽價?!?/br> 他盡數道出自己于顛簸路途中反復思量的計策,又將官府記錄說與君王。 “如今大周每年鹽稅收入為四十萬,但僅依江南兩道的鹽產量來計算便不止此數。因此,臣以為,此事若成,于民生國體均有大利?!?/br> 皇帝聽了他這一番陳述,目中流露出贊賞,卻并不出言。 只在裴時行準備告退時,皇帝出聲喚住他:“含光,你和晉陽是否有何過節?” 裴時行面色如常:“長公主千乘之尊,臣萬不敢忤逆殿下。只是臣身為御史,理當為陛下彈奏不法,肅清內外。長公主夤夜宴樂有違禮法,故臣斗膽上奏?!?/br> 談及meimei,皇帝整個人多了一絲柔和。 元承繹輕笑道:“這等宴樂,多是年輕子弟與貴女參與其中,晉陽尚未婚配,知慕少艾,便隨她的意。 “日后再遇此事,卿不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過朕這唯一的皇妹便是?!?/br> 裴時行一貫俊朗卻冷淡的面色上看不出什么,只唇角微壓,點頭應是。 他自是知曉,近年上京風傳他同長公主不和,但裴時行自認并無絲毫針對長公主的意思。 他弱冠出仕,伏惟不負皇恩、不負家族教養。 端看他巡查劍南道兩月,方才歸來未歇一口氣便參了長公主一本,便可知他的兢兢業業。 只是此番連皇帝都嫌他盡職過了頭。 年輕御史退出殿外,抬頭看一眼湛藍清澈的天。 只見群雁振翅而過,不留痕跡。 他目中不辨喜怒。 皇帝這話令他警醒,他的確不該過度關注長公主。 是他逾矩,失了分寸;是他因旁的東西亂了心。 只是—— 裴時行藏于袖中的右手指節相錯,輕輕搓了搓。 極力抑制住想要碰一碰自己耳垂的意圖。 為何她一罵他,這耳朵便燙的不行? 長公主果真奇女子也。 被裴御史推崇為奇女子的長公主殿下在之后的一月里并未受到彈劾。 元承晚對裴時行的識相頗為滿意。 她向來是心胸豁達的,甚至豁達到萬壽宴時,同裴御史在宮門口狹路相逢,她也罕見地朝他露了個笑。 徒留裴時行駐足原地,目色不定。 元承晚與眾女眷至長秋宮閑坐,且要等到帝后駕臨方可開宴。 她雖早知皇帝存了給她做媒的心思,但待見得她一貫深沉的好皇兄滿面笑意,浩浩蕩蕩率領一群世家子弟入殿。 甚至在與她對視時還笑得愈發燦爛,活像自己做了什么大好事。 長公主嘴角的笑意還是沒忍住垮了下。 年長些的老臣顯然看出了皇帝的意圖,聞弦歌而知雅意,他們自發落在了隊伍后頭,將出頭露臉的機會留給了年輕人。 這群年輕人里自然包含年已二十有三,卻仍是孑然一身的裴御史。 裴時行今日未著官服,一襲牙白長袍束以玉帶,肩寬腰窄,挺拔儼如松柏,仍是素日那副高不可攀的清冷模樣。 長公主并不愿欣賞這群開屏孔雀,但在皇嫂眼神催促下,仍是裝模作樣地掃視一圈。 不一會兒便被幾個世家子含羞帶怯的眼神弄得膩煩不已。 元承晚暗自蹙眉,低頭飲酒。 裴時行落座于男賓席位,亦能感受到諸多直白而冒犯的眼神。 他舉杯的手頓了頓,略略側了側身,朝他后首的定王世子瞥去。 那王世子盯著長公主的眼光好似在垂涎一塊rou骨頭,白胖的臉因出汗而微微生光,嘴角亦不自覺上揚。 卻在下一瞬感受到如有實質的寒意。 他嘴角的笑意在對上那位謫仙般的御史如霜刀般的眼神后倏然僵硬。 胖圓的身子也不自覺抖了抖。 不禁暗怨這御史實在太過固執古板,在這等場合也要如此苛責。 今日本就是少年男女眉目傳春的相看之際。 他不過朝殿下遞了個含情瀲滟的秋波,偏這裴時行似書院學究一般嚴防死守。 王世子瞥了眼裴御史,見他又將身子側向另一邊。 對面的長公主也正低頭品嘗著什么,看不清艷麗面孔。 他一瞬沮喪,卻在下一刻因席面菜色而重新目色活泛,掛起笑意。 元承晚自然也能感受到對面的眼光。 她不欲理會,只在宴席過半時攙了聽雨的手起身,打算去后殿更衣。 長公主素日酒量極好,今日約莫是因見了那些膩人的眼光而心緒不暢,此刻竟覺心跳加速,面上也浮起酒暈,只想找個地方悶頭大睡。 她建府前住的春熙殿離此處太遠,元承晚不欲折騰,徑自去了長秋殿后殿。 后殿并不設做今日容待賓客之所,此刻正待換值,只有兩個小宮女在殿門值守。 元承晚按了按額角,交代道:“聽雨你在門外守著,我進去睡一會兒?!?/br> 聽雨自然應是。 待殿下合上門,她回身遣了守殿的兩個小宮女站到階下踏道,自己親自守在門前。 午后惠風和暢,偶然隨風卷來一兩聲絲竹,她不時將目光落在檐角威武的脊獸上。 而后便忽然沒了意識。 待她再醒時,后頸刺痛,人也躺到了殿后的窗下。 只聽殿內傳來長公主似痛似快的低吟,一聲聲仿佛帶了鉤子,卻被撞得斷斷續續。 向前的兩個小宮女也不知所蹤。 聽雨心慌欲窒,駭得渾身冰冷,腳下一軟便跌倒在地。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