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了半晌，我才反應過來薛然這句話是對我說的。他說話的時候，目光沒有挪動分毫。

    「怕……是人都會怕吧?！刮移沉搜垩θ?，他微微挑眉，似乎在判斷話里的可信程度。我擔心真被他想出什么，連忙反問：「你呢？」

    「不怕?！顾f得很輕，卻真實得不容許他人反駁。我聽過不少人吹噓自己多么勇敢，如此坦然看待死亡的人還是第一次見，即便我不曉得他為什么突然對我說這些。

    ──他好像知道我和柯宇潔不同。

    荒唐的想法在腦中浮現，很快被我揮去。

    「你真勇敢?！刮也恢勒f什么好，只是不想延續難熬的沉默。

    薛然搖頭，沉吟片刻，道：「我自己不怕死，人只要一睜開眼，生命就開始倒數，死亡不過是早晚的事情。我怕的是失去身邊的人?！?/br>
    我立刻聯想到薛然離開圖書館前接到的電話，一定是重要的人或者有急事，老師才破例讓他在自習時間離開?；盍耸吣?，這些我大概能猜到，不過實際與人對話我只有一次經驗。謹慎思索后，我問：「你的家人……出事了嗎？」

    薛然的頭極小的幅度點了一下，我的心也揪了一下。這世界上，幾乎所有事情我都沒體會過，大多數時間里也不在乎這些缺憾，卻獨獨對「家人」兩個字特別敏感。

    我沒有家人，卻討厭看到別人失去家人。

    「你爸爸嗎？」

    薛然眉頭緊蹙，眼神變得銳利。他輕蔑地冷笑一聲，「那種人去死剛好?！?/br>
    我被他的轉變嚇了一跳，說話結巴起來：「所以是你mama？」

    問出口的同時，我就想收回話，那個問題真是愚蠢至極。薛然臉色一沉，憤怒的模樣瞬間化為悲傷。

    「嗯，她又做傻事了，幸好阿姨來的時候有發現?！顾讼伦笫质滞?，這個動作讓我想起上次無意間在他手上看到的疤痕。

    他曾經想過自殺，而現在他母親也是？

    這樣的推測令我不寒而慄，我不明白活在陽光下的人為什么會想要結束得來不易的生命。

    薛然見我久久沒說話，兀自道：「都是他害的。他恨我就算了，為什么要傷害mama？」

    「你爸爸恨你？」我無法想像父母討厭自己的小孩。在柯宇潔身邊待了這么久，她所有需要、想要的一概有求必應。他們愛她都嫌不夠了，怎么可能討厭。

    「何止是恨，他根本不希望我活著?！寡θ宦冻鲆荒嘈?，「不久前他才說了，只要我活著，他的痛苦就不會停止?！?/br>
    「怎么會……」我皺起眉心，彷彿感受到和他相同的悲憤。

    薛然告訴我，他爸爸從小就對他很嚴苛，成績不是第一就沒有飯吃?？疾盍?，他會打他，手邊有什么就拿什么，有一次還暈了過去。

    他從沒聽過爸爸的稱讚，以為爸爸本來就是這樣的人。

    直到前年，薛然發現爸爸等在私立幼稚園門口，里頭的小女孩一出來就往他爸爸身上撲，稚嫩地喊著「爸爸」，還是國中生的他瞬間就明白了。

    他說，事情曝光后，mama的精神狀態每況愈下，今天八成又是因為受到父親的刺激才會想不開。

    「所以我得活著，才能讓他一直痛苦下去?！寡θ坏娜^不自覺竄緊，停了一會后又跟眉頭一起松開，「少了我，mama一個人怎么辦呢？」

    我抿著唇，思索良久，道：「你真勇敢?！?/br>
    「你剛說過一樣的話?！寡θ还雌鹱旖?，這抹微笑讓他看起來沒有一開始那么憂鬱。

    「我說了那么多，該換你了，不然不公平。你小時候是怎么樣的？」

    我難以相信有人對我的過去感興趣，于是驚訝地看著他。他的眼睛是那么真摯，真摯得讓我捨不得敷衍。

    我仔細從幼稚園開始回想，那時候的我或許是太小了，什么都不記得。將時間往后推，國小漫長的六年，總會有些難忘的回憶。

    然而不管我怎么努力，記憶還是一片空白。

    我所記得最遙遠的，就是柯宇潔十三歲生日。那天她在醫院里慶生，毫無生氣的單人病房被氣球裝飾得繽紛，還有好多我不認得的朋友帶來禮物。

    我忘了她為什么會在醫院里，只記得，她笑得很燦爛，如陽光一般。

    「你的笑容很好看?！?/br>
    薛然的話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他指著自己的右臉頰，我意識到他在說什么，迅速斂起笑容。

    「我mama說，酒窩是天使的吻痕。你應該多笑一點?！寡θ淮亮舜磷约旱哪橆a，「像我就沒有?！?/br>
    「可是我討厭它?！构馐窍氲侥樕蠝\淺的凹陷，我就忍不住作嘔。

    「為什么？」

    我想了一會，用最隱晦的方式說：「是它毀了我的命運?！?/br>
    「好可惜?！寡θ痪趩实卮寡?，「你笑起來真的很好看，像陽光?！?/br>
    我有些不知所措，眉心頻頻收緊又松開。

    一時間，我忘了自己是影子，身體升上一股暖流，彷彿陽光在我的血液里流動。

    鐘聲響了，薛然說是晚自習的下課時間。我向他道別，離開前，我回頭朝他笑了笑，他也回了我一個笑容。

    圖書館一片吵雜，憋了一個鐘頭的沉悶傾巢而出，我很快在薛然保留的座位上發現了柯宇潔。她和薛然不知道在說什么，在我進去之后，兩人的對話正好結束。

    他的腳程也太快了，我暗暗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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