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骨 第4節
“住嘴!”薄光厲聲打斷她,一指梁姨娘:“你平時就是這么教育她的?” 梁姨娘跪下道:“是妾的錯,以后妾會嚴加管教孩子,但大姑娘雖說是府上最大的jiejie,可論起歲數她比沈姑娘還要小上一些,不過是小孩子之間的打打鬧鬧,哪家姐妹多了不這樣。讓大姑娘給沈姑娘賠個不是,我也給程娘子賠個不是,二位大人大量,就原諒則個吧?!?/br> 怎么能這樣輕輕揭過,程煙舟不明白,是,王爺是她的恩人,她是無名無份地寄居在王府之中,但這是她想要的嗎,她本可以有別的選擇。為什么堂堂九王的府里,竟這樣不分是非不論清白,明擺著欺負人。 程煙舟從小到大沒見過這樣理直氣壯不講理的,她氣得渾身發抖,沈寶用察覺到,輕輕走到養母身邊,雙手扶住了她。 沈寶用察覺到的,薄光也看到了,他對上程煙舟的雙目,那里有哀怨,同時還有希冀…… 他收回視線,然后道:“犯了錯就該罰,是為父疏于了你的管教,你下手這么重,也該自己品嘗一下此中滋味,方可起到訓戒的作用,從此不再如此行事?;厝プ灶I三十手板,冬駐,你看著執行,完成后回來復命?!?/br> 冬貯是王爺院里的人,與秋實打小就跟在王爺身邊,這樣的人去給大姑娘執行家法,那肯定是要放水的。沈寶用想明白這點,心下想著這可不行,若讓他們如此輕輕放下,她不是白鬧了這一出。 眼見王爺就要離開,沈寶用松開她養母,一下子跪到了前面來:“王爺,梁姨娘說的有道理,我與大姑娘打鬧得失了分寸,她給我賠個不是就好了?!?/br> 唉,本不想利用阿娘的,但既然她已被牽扯在其中,那就這樣吧。 果然如沈寶用所料,她阿娘怎么可能在她明擺著被欺負慘了后,還這樣卑微。若這次不給大姑娘個教訓,以后她的小寶可怎么辦。 程煙舟立馬跪到沈寶用面前,抓著她的手道:“你不要這樣,都怪阿娘沒有能力,保護不了你,你這樣是要阿娘心痛死嗎?!彼f著跪著爬向薄光,“王爺不要聽這孩子胡言,她是被嚇到了,還請王爺做主?!?/br> 沈寶用的膝蓋怎樣薄光不知道,但他知道程煙舟的并不好,經不得這樣跪,為了她那個使不上力的膝蓋,很多姿勢他都無法展開,如今自己都小心用著的東西,就這樣在地上搓來磨去的,他一下子起了急。 “好了,都起來,把戒尺拿來,我親自打,養不教父之過,這一次就讓你長個教訓?!?/br> 沈寶用心下一松,她的目的達到了,大姑娘不僅要受皮rou之苦,大庭廣眾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挨打,里子面子都丟了,她只覺痛快。 就在此時,沈寶用莫名的心中一凜,她尋著感覺,看到了一個人對上了一雙眼。 是世子爺,他什么時候進來的,竟是無人通報悄無聲息的出現在了這里。他那雙眼里含著嘲謔,在她看過來后,慢慢地那股嘲意淡了,泛起越來越冷的光。 第6章 他莫不是看出了什么?沈寶用隨即想到。她不敢再去觸目那雙眼,那人的眼睛似深潭,好像能把一切都滌清到現出原形。 打板子的聲音響起,聽聲看勢王爺是使了大力的,沈寶用一開始還提著心會不會生變,暗中觀察的世子爺會不會站出來。 但是他沒有,他甚至都沒有看完薄溪若挨打的全程,一早就離開了。沈寶用雖沒敢再去看他,但一直有余光留意著那邊的情況,見他走了她身上無形的壓力一下子消失了。 沈寶用年紀不大,但見過太多形形色色的人,過早地嘗過了人生百態,很少有人可以給她烏云壓頂的感覺,哪怕是當初在老家面對王爺對她的審視,她都能淡然面對,從容不迫。 可這世子,比她大不了多少,竟會讓她產生怵頭的感覺。她以前又不是沒見過他,這位世子爺給人的感覺如同府上下人所傳的那樣,如清風明月,如溫潤之玉。 可為什么剛才他給她的感覺不一樣了? 直到王爺三十個手板全部打完,沈寶用才回過神來。整個廳堂里都是薄溪若與梁姨娘的哭聲,還有王爺的聲音:“請董大夫來,兩個人都診治一下?!?/br> 沈寶用已經好幾年不再羨慕有父母的小孩了,因為自打她被沈家收養后,她的養父養母待她很好,慢慢地她感覺到自己也成了有父母疼愛的小孩了。哪怕那段如美夢一樣的日子并不長,只有幾年,但她真的忘記了羨慕與妒忌的滋味。 可此刻,王爺的一句話讓她重新品嘗到了這種滋味,大姑娘何其幸福,行事偏差了有父親教導有娘親維護。同樣的三十板子,她剛挨完王爺就迫不及待地親自囑咐下去,請都城里最好的大夫來看。 當然也提到了她,但她這板子可是捱了一天了,之前他可是沒想著叫來大夫先給她看一下。 這種比較沒有任何意義,她真是好日子過得太久了,開始企圖從別人身上找溫暖,開始自艾自憐起來了,沈寶用立時打住了自己的念頭,她沒有資本軟弱,她也不容自己的心有軟弱的機會。 董大夫,很好,膝蓋與手掌都會得到很好的治療,她可不想為了整治薄溪若而把自己弄得落下毛病。 此事告一段落后,后面很長一段時間,沈寶用都在提防著世子。那些為丐的日子,練就了她如野獸一般的直覺,她就是覺得不防著他點兒,她會不安到睡不好覺。 可是什么都沒有發生,甚至連大姑娘也過于安靜了。沈寶用本來還有很多后招用來對付大姑娘的反撲。她可不會認為,三十個手板的教訓能令薄溪若那個莽子就此收手。 結果,兩件她擔著心的事都沒有發生,薄且什么動作都沒有,薄溪若也安靜得讓人不適應。 再警覺的野獸也有打盹的時候,就在沈寶用放下戒備心,以為是自己多慮了時,她發現薄溪若開始反擊了。 反擊不奇怪,但令沈寶用困惑的是,薄溪若變了性子,行事再不魯莽,自己需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能不被她抓到把柄,落在對方所設的坑里。 一開始她以為是梁姨娘教的,后來郡主無意中的一句話讓她熄滅的警覺重新被點燃。 郡主說:“世子哥哥最近好忙啊,都沒有工夫給我買街上的小吃了?!?/br> 沈寶用隨口道:“世子殿下不是一向很忙嗎?!?/br> 郡主道:“忙什么,自打上次薄溪若被父王打了手板后,世子哥哥主動向父王提出要親自教導她,父王同意了?!闭f著郡主一臉不忿,“真是讓她因禍得了福,從那時開始世子哥哥每七日就會把薄溪若叫到他書房,親自輔導她學業,上次我從那里路過,還聽到里面傳來了琴聲,世子哥哥也是閑的,連撫琴都要教她?!?/br> 郡主不過是隨口抱怨,卻聽得沈寶用心里一激靈。果然,那日他是看穿了她的把戲了吧,雖自家meimei太蠢,但也不允許被她如此戲耍,所以才會借教導她學業與五藝的機會,真正想教給她的是心機與手段。 沈寶用從不自大,她深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那些從市井里摸爬滾打的經驗和心機,與身為皇戚從小被當成王府接班人來培養的嫡長是無法比擬的。 所以,她縮起了頭,那段時間基本都不出落蜓軒了。她要好好想一想,怎么讓大姑娘勝她一次。既能讓她找回面子解了氣,又不能讓自己太憋屈或是受到傷害。 就在她還沒想出具體的應對措施時,讓她窺探到薄且不為人知的一角真面目。什么清風明月朗朗君子,都是假的,他明明就是個真小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之輩。 沈寶用永遠都記得那日,她本在郡主房中與之閑聊,外面忽報世子來了。 沈寶用自然不想碰上世子,而郡主也在暗暗防著她,沈寶用長得太過明媚嬌艷,什么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任何你能想到的描寫美麗的詞句放在她身上都不夸張。 可惜她偏偏出身卑微低賤,來路不明的養女,且她養母在王府還是那樣的身份,若讓她沾上世子哥哥哪怕一絲一毫,都是對哥哥的褻瀆。 這些年來,打她哥哥主意的閨閣女子太多了,有些手段十分不雅觀且不入流,深得世子哥哥的厭惡。是以這樣的事情見得太多,以致于整個王府都被訓練得對年輕女子過于防備。 沈寶用的樣貌與她的年齡,平常帶著她一起說笑玩??梢?,但事關薄且,薄溪煊的態度就另當別論了。 于是二人默默地達成了彼此不知的共識,一個馬上站了起來,另一個一指偏屋:“你去那里?!?/br> 沈寶用閃身沒入簾后。薄溪煊被她利索的動作弄得一楞,大弘的風氣,女子與男子若不是單獨相處于一方天地,是可以坦然相見的。 沈寶用剛剛與她配合的實在是太好了,她剛一指她就去了,沒有一絲猶豫與拖沓,倒叫一向看慣世子哥哥出現在哪里,哪里就會涌現一大批女子的郡主不適應了。 沈寶用站在偏屋門框旁,聽到薄且是為過幾日都城的金花節而來。那一日都城里年輕的男女都會出門上到街上,各家女眷會相約,組織在一起品茗,吃酒…… 這段時日里,年輕的兒郎們也會出現在這些地方。金花節最初是慶祝什么的,大弘的人民早忘了,如今它變成了一個有傳情性質的男女相看的聚會。 郡主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是時候提前相看起來,這是她過的第一個金花節,所以,身為哥哥的薄且就需要注意的事情提前囑咐meimei,王妃很早就不在了,王爺又想不到這些細節,只有哪怕安排再多奴婢跟著也不放心的他來說了。 “哥哥放心吧,我就算再不喜歡大jiejie,也會全天都與她拴在一起的。況且今年我身邊還多了個人,沈寶用也會去的?!?/br> “你打算帶上她?”薄且問。 一墻之隔的沈寶用心里一慌,這語氣可是滿滿的不贊同。之所以她會慌,是因為對于自己未來要走的路她早已規劃好。 她不可能一輩子都寄居在王府,她要嫁人的,她要為自己創建一個家,一個名正言順遮風擋雨的靠山。她對金花節慕名已久,想著利用與王府看上去能攀上關系的假相,盡量讓自己嫁得好一些。 指著養母與王府的關系是不牢靠的,阿娘好不好全靠王爺的恩寵,若是有一天恩寵不在或是王爺沒了,她希望那時自己可以成為養母的倚靠。 金花節是她第一次在都城亮相,還是由九王府的郡主帶著,于她來說起點不可謂不高。沈寶用從來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向上爬的機會,她為這天做足了準備,此事不能有變。 “嗯。她也不能一輩子都在咱們府上不明不白地住著吧,趁機找個合適的人家嫁出去不是更好?!?/br> “你才多大,自己的婚事都不曾cao心過,就替別人想上了?!北∏肄揶硭笤掍h一轉,“你不要帶她去,以后也要離她遠些?!?/br> 薄溪煊:“為什么啊,她人挺好的,手巧心思巧,我挺喜歡她的?!?/br> “是太‘巧’了一些?!北∏业恼Z氣里滿是嘲諷,緊接著他沉默了下來,在薄溪煊又問了他一遍后,他慢悠悠開口道:“她,有時會不請自來?!?/br> 可以說,在剛聽到這句話時,沈寶用并沒明白薄且的意思。她不請自去了哪里? 可能郡主也沒能一下子明白,外屋靜了一瞬后,就聽薄溪煊很激動地問:“燙書軒嗎?!” 薄且:“是。此事你知道就好?!?/br> 薄溪煊:“那當然,哥哥還不知道我,咱家屬我嘴最嚴?!?/br> “轟”的一下,沈寶用腦袋里一片空白。燙書軒是世子住的院落,她可是從來沒有踏足過,甚至連路過那里都沒有,她這個年紀,在府上有年輕男子的情況下,怎會不知避諱,事實上她是避之不及。 到底哪里出了問題,世子為什么會瞎說,這可是污她名諱的大事,就算她曾利用過他兩個meimei之間的不和來為自己…… 是了,是因為這個。因為這個世子不想她留在他meimei身邊,怕她再耍什么心機,所以,他要把那個傻的帶在身邊親自教導,對這個聰明但閱歷不夠的親meimei猛擊七寸。 郡主的七寸就是她世子哥哥的清譽。 如此一來,郡主別說再被她利用了,恐怕弄死她的心都有了,從此郡主這里會對她完全封上大門。 第7章 “那是真不能帶她去了,這樣惦不清身份如此品性之人,若是在金花節上惹出什么事來受連累的還是咱們?!笨ぶ鞯穆曇麸柡?。 郡主還罵了什么,沈寶用已被耳中的嗡鳴聲震得聽不太清。她還在想,堂堂世子為什么會這樣無恥,哪怕他再有理由,也不能這樣構陷她。她很想沖出去與他當面對質,但尚存的理智拉住了她。 沈寶用明白現在出去只會把事情搞得更糟,別說身為親meimei的郡主,就是整個王府甚至整個都城,在此事上都不會信她而不信世子。只會覺得她是惱羞成怒,死鴨子嘴硬罷了。 所以,她不能出去,反正怎么樣都是與郡主交惡,此事關乎她哥哥的清譽,她自是不會往外面說,不過就是以后針對她的再多一個而已,這是沈寶用能想到的把傷害降到最小的辦法。 世子走后,薄溪若道:“出來?!?/br> 她雖有意在壓低聲音,但語氣里的厭恨卻是壓不住的。 沈寶用這才發現,屋中除卻郡主再無一人,她又放心了一些,看來那廝在進屋前就已想好要說什么,提前摒棄了周圍。目前此事只有他們三人知道。 沈寶用知道郡主不信,但她還是要說:“我沒有做過世子所說之事?!?/br> “你還敢狡辯,我哥哥有什么理由編排你?!笨ぶ饕廊话崖曇魤旱玫偷偷?,沈寶用知道這不是為了她的名聲,而是不想讓她這樣品性不好,識不清自己身份的低賤之人,沾上她的世子哥哥哪怕一星半點。 “可能是不喜歡我這樣低賤之人與郡主走得太過接近,才出此下策吧?!?/br> “荒唐,你把世子哥哥當什么了,憑你也配他為你起這樣的心思。你滾吧,我勸你一句,若還想在府上安安穩穩地生活,若不想給你養母找事,給她丟人,收起你那些小心思,你這么年輕不要把路走窄了,誤了你自己?!?/br> 郡主這人驕傲到有些傲慢,不經意間會留露出高高在上俯視于人的姿態,但她從不仗勢欺人,刻意侮辱于她,甚至還在她剛來時,見她的丫環欺她,主動上前訓斥了對方。 沈寶用自知與郡主不是朋友,但也不想與她交惡,走到這一步心下唏噓。 沈寶用給郡主服了一禮,然后就出了屋,到了院中發現,果然連郡主貼身服侍的兩名大丫環也在外面候著呢。見她出來還像往常一樣與她打了招呼,沈寶用也如常地回了她們,但她知道這樣的情形以后不會再有了。 回去的路上,沈寶用走得很慢,她從驚怒中清醒了過來,她想明白了更多的細節,也終于明白了,為什么見過“牛鬼蛇神”的眾生相后,她還會對一個年輕人如此忌憚。 因為他那個泄露真實情緒的眼神,讓沈寶用嗅到了同類的氣息,看到了自己。那個為了結果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可以毫無原則底線的自己。 她在養父教她讀書識字時學到過一句話,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這里有個問題,什么才算大事呢?國家民族?還是私人的利益呢? 沈寶用確實有好好思考這個問題,不長,半柱香的時間她就想明白了。 她不懂那些大事,她也不想去分辨,她只知道這世上除了她自己,不會再有人如此真心實意不較后果地為她打算了。所以,她的私事在她這里怎么就不算大事呢,當然要算的。 可巧,過了幾日她又讀到一句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雖養父告訴她這句話的釋意有頗多爭論,一曰:人不修習,為天地不容;二曰:人不為自己打算,于天地都不容。 沈寶用笑了,她當然是選擇相信第二種了,把私心與私欲裝裱得如此華麗,冠冕堂皇的,真好。 沈寶用相信,這世上不乏她這樣的人,但像她這樣堅定執著地為達目的勢不罷休的偏執者,并不多??汕刹磺?,這王府里就有一個,她今天算是見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