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07. 桃花又開
秋冬之際,鐘月接到了汪新的通知,說他從巡官升職為警務員,還調來臺北做市中心的派出所所長。 「真有緣耶,竟然跟隨你腳步來到臺北,」電話中他的嗓音還是一樣豪邁,「有空來所里坐坐,我請你吃個便飯?!?/br> 「恭喜高升,」鐘月笑說,「再不久大概就要叫你一聲分局長了?!?/br> 「哪那么夸張!」汪新哈哈大笑。 見面時鐘月大吃一驚。汪新整個人瘦一大圈,身上的贅rou全不見了,害她差點認不出。幸好還有那顆招牌平頭,和響徹云霄的笑聲,而不致無法辨識。 「嘿!美女記者,越來越漂亮啦?!雇粜聼崃艺泻?。 「你是怎么啦?是臺北太忙碌,催得人憔悴嗎?」鐘月愣笑著。 「體檢發現血壓和血脂過高,嚇傻了,終于頓悟非減肥不可。這陣子可辛苦了,三餐只能吃草,還得每天跑他個一、兩公里……」 談笑之間還是有中部來的警察特有的鄉土味,一開口就透露了與臺北警察的差異。一踏進派出所,柜臺值勤的警員有種禮貌的疏離,所內氛圍嚴肅緊湊,與鐘月先前在彰化碰到的警察單位很是不同。 「怎會調得這么遠?」鐘月好奇問。汪新老家也在彰化,又未婚,想不到有何理由會大老遠調來臺北。 「刑事待久了,突然又有點想回第一線。剛好臺北缺所長職,心血來潮就來了?!闺S性得讓鐘月分不清是不是在開玩笑。 「該不會其實是要到陌生環境,為了給人第一印象好,才這么認真減重的吧?」 「怎么可能!只有你們女生才會這樣想?!?/br> 一場會面讓鐘月心情輕松許多,幾乎像是有了個朋友?;蛟S原因是汪新已不屬于她工作中的元素。過去在地方跑警政,認識的警察都自動被她涵括在公事的范圍里頭,即便有交情,相處時總還是摻雜幾分壓力的。 那之后汪新時不時找她,她大多時候抽不出身;但若可以,也樂于撥空和他吃頓飯。漸漸地他的邀約變多,也不再限于吃飯泡茶,還延伸至郊游踏青、逛水族館等等;然而這類行程,鐘月沒一次答應。他也不因此受挫,下一次放假時還是精神抖擻地找她。 他的意思鐘月多少也是知道的,只是她近來不大有心情去應付這類的事,而刻意地保持了些距離。 十二月的一個寒流天,鐘月無意間撞見一場飛車搶案。 事情發生得很快。那時已是晚上十點多,她在路邊滑著手機等公車,站牌旁只有她一個人。一陣劇烈的咳嗽引得她抬起頭來,見到一名老嫗正佝著背脊從前方走過,一邊咳得像是快要斷氣。忽然間咻地一響,一個龐大的物體瞬即閃過;緊接著是一聲尖叫,伴隨著老嫗撲倒在地的rou體撞擊聲和喀剌響的恐怖碎裂聲,定睛一看竟是一臺機車騎士扯著老嫗的側背包,將她在地上拖行了好幾公尺才將側背包與人分離,然后揚長而去。 鐘月大驚失色,儘管跑過許多社會案件,卻從來不曾親眼目睹這種場面。她手忙腳亂地撥打一一九和一一〇,奔向前查看老嫗的狀況,卻見她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沿路斑斑血跡,煞是驚悚。 后來她進了派出所以目擊者身分做筆錄。這里剛好是汪新所屬派出所的轄區,他隔著所長辦公室的窗玻璃望見鐘月,就急急忙忙出來查看。然而只得暇關切了幾句,就跑去和同仁面色凝重地討論這起搶案。從他們對話中,鐘月得知受害者的情況不甚樂觀,送醫后仍是昏迷狀態。 鐘月心頭沉甸甸的,今晚看見的畫面像鬼影似地在她腦中悠悠晃晃,猶有馀悸。 翌日她與汪新吃晚飯,便順道關心那老嫗的狀況,以及案子查得怎么樣了。汪新重重一嘆說:「人是醒了,但還在加護病房觀察。身上骨頭斷了十幾根,還有內出血,年紀又大,以后要行動自如,恐怕很有困難。 「結果你可知道,這被害人竟然是某市議員的姑姑──這幾天所里的關切電話接到手軟。至于搶犯倒是已經掌握線索,大概很快就可以破案了?!?/br> 汪新語調無奈,又說起調來臺北后大小案件連綿不絕,都會區人口多且復雜,民情也與鄉下迥異,每天事情都處理不完,直到最近才漸漸適應。 「我真佩服你。我來臺北的時間比你長了許多,卻一直還沒習慣?!圭娫抡f。 「你心里對這環境還是太抗拒了。其實既來之則安之,你只要敞開心胸去面對,就會好轉的?!?/br> 鐘月笑笑不語,這種事總是說得比做得容易。 不出兩天這起搶案就破了。從監視器掌握歹徒行蹤后,汪新親自隨著所內員警一同出擊,在一間地下賭場逮到人。各家媒體大肆報導此案,鐘月在電視上看到了,不免多少有一絲慶幸,自己現在已不必跑這類新聞。 「你看,兵來將擋,你只要有心,事情都能做得好的?!故潞笸粜逻@般對鐘月說。 他時常這樣鼓勵她。剛開始她對于這像老大哥似的親切關懷頗為感動;但次數多了之后,卻開始有幾分厭倦。好像她是個經不起風吹雨打的柔弱女子,她那些糾結和壓力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卻竟連這些都無力承受。 只是理智仍強迫她告訴自己,應該多和這樣抗壓力強、想法直接的人在一起,以免老是讓自己纏入千愁萬緒的死結里。 那天飯后汪新載鐘月回家時,他們又聊到這個話題。鐘月笑笑地說:「或許,你歷練比我長,很多事情可以看開些?!?/br> 「這可不見得,」汪新哈哈大笑,「這種事情未必與年紀有關?!?/br> 「我想……也是一部份的原因吧?!圭娫旅蜃煲恍?。 「那談戀愛與年紀有關嗎?」話鋒陡轉。 鐘月一愣,「這當然是見仁見智?!顾W躲地說。 「那如果是你,」他倚著方向盤,「會介意比你大十歲的男人嗎?」 來了。還如此開門見山,鐘月不由措手不及。 「……如果真的喜歡,年紀也是沒什么?!顾蟹N不老實就會渾身不自在的毛病。 「其實我調來臺北是為了你,」汪新說,其實她也隱約猜到,「警察到我這年紀還沒娶妻生子的人很少見了。我一個人也沒什么牽掛,說來就來,新環境也沒什么不能適應的?!?/br> 鐘月惶惶不安,「你這樣說,我……」 「你不用有壓力,是我自己要來的,你不必因此覺得就必須回饋我什么。一切遵照你的內心就行了?!?/br> 鐘月一時舌頭打結,想說話卻全然不知道該說什么。瞟向他熱切望著自己的眼神,她心底好像有一塊悄悄變質。原本將他視作好友的心情,是被投擲了石子的波面,開始歪曲成不同的形貌。 「你說你工作壓力大;我現在能告訴你的是,如果和我在一起,你就算不想上班也行,我絕對養得起你,大可放心?!雇粜掠终f。 鐘月臉紅到了耳根。被一個男人當面說這種話,還是頭一遭;雖覺rou麻,心里卻是暖的。 「呃……謝謝你,」她結巴道,「可我……現在還沒什么想法……」 「沒關係,」汪新爽快地說,「我可以慢慢等,等你想清楚再給我答案。只要你日后不要拒絕跟我來往就好了?!?/br> 「那倒不會……」 「那我就放心了!」汪新笑說。直到將鐘月送達目的地前,便沒再提此事。 那晚回去后,鐘月心神不寧了好一陣子??陀^來看,汪新除了年紀稍大了些,其實沒什么缺點。性子爽朗好相處,歷練夠且穩重,又是高階警官,更好的是跟著他衣食無虞,或許真是個值得考慮的對象。 敢情他認真減肥也是為了來臺北見她──鐘月想著卻自己啐了一口,這猜測未免也太自以為是。 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對自己有這份念想的?鐘月努力回溯著認識汪新的這幾年。在彰化時她只覺著這警察為人熱情,卻沒令人有其他異樣的感受。也許是因為先前她已有男友?又或者當時他是有女友的狀態?她其實不很清楚汪新的私生活。 一邊想東想西,一邊滑著臉書,右上角卻突然跳出個通知:隔天是楊子容的生日──也就是平安夜。 她一怔,這人的臉書早就長滿蜘蛛網積了厚厚一層灰了,演算法卻依然每年盡責地替他提醒所有的親友:他還在,請不要忘記他。 但橫豎她從來不曾忘記他。她腦中的演算法已將他內化,不論陰晴,不分晝夜,在每一個不經意的瞬間,都冷不防地提醒她,她心里還住著這個男人。 繼續試著跟汪新相處,她的感覺會有所改變嗎?她不禁開始思考,也許她也該嘗試給自己找個可以忘記楊子容那個王八蛋的方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