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依舊，綿延不斷。

    御森學長闔上講義，敏捷地在我的身邊坐下，那本化學講義則取代他，靜靜地躺在學生椅橫釘著的木板上。

    夏季艷陽剽悍，曬得溫室外的大樹慵懶頹靡，電風扇依舊賣力地吹，如同蟬聲不停歇。

    他側頭看著我，黑眸澄亮，但目光和煦。

    「要不要聽個故事？」

    －

    那時候，是我還在默默逃避郭錦鴻的時候，我和學長待在溫室里。

    起頭如何我忘記了，總而言之，我想起素描雙人畫時，郭錦鴻替我畫的畫像。

    他給我畫了一雙神采飛揚的眼睛。

    我當時就納悶，被他盯著看的我，應該跟「神采飛揚」扯不上什么邊吧，不過他的畫技確實厲害，瑕并不會掩瑜，又或者他的確單純地認為我神采飛揚，便沒有多想。

    后來也就是這片刻的回憶，我心血來潮問了學長：「你相信從一個人的畫里能看到他的……該怎么說呢，祕密嗎？」

    他看我一眼，平和地答：「當然相信啊?！?/br>
    我想了想，覺得「祕密」這個詞用得不太精準，換了個說法：「那……可以看到繪者自己嗎？」

    因為，郭錦鴻才是那個總是神采飛揚的人。

    他徐徐開口：「藝術是個謊言，卻是一個說真話的謊言?！?/br>
    我認真地聽，手里抱著那盆薄荷，雖然學長說因為薄荷醇含量不高，味道淡淡的，我還是隱約覺得薄荷香盈滿我的鼻腔。

    「這句話是畢卡索說的。至于你這個問題，就是個人風格的本質，即使想假裝畫一幅謊言，還是會不知不覺把真實的自己畫進去?！顾麖娜菡f道。

    那時候，我是什么反應？

    恍然大悟，醍醐灌頂，一臉崇拜。

    「所以準確來說，畫畫是主觀的，我們用自己的眼睛，和畫筆，解說客觀的世界?！顾嫒萏耢o，沉穩的聲音，好像古老的大鐘。

    好像就是那個時候吧，我遇到郭錦鴻，忽然沒有那么緊張了。

    后來，又有一次素描課，老師要我們再次抽籤畫雙人畫像，我抽到一個女同學，我們邊畫邊聊了幾句，氣氛和諧，我畫她柔順的發尾垂在胸前，她畫我輕抿著的唇，透著幾縷靦腆。

    郭錦鴻和另一個女生一組，我會記得是因為作品賞析的時候，老師特別稱讚了他的作品，筆法純熟細膩，被他畫的女生也挺開心的。

    在他那幅畫里，女孩同樣雙眼如繁星，但那個同學本來就是個性活潑開朗的人，我當下也沒有多想。

    不過身為值日生的我，下課時幫老師整理作品按座號排，又看了一眼，才覺得那雙眼睛和郭錦鴻自己的，似乎有幾分神似。

    并不是他畫得不像，事實上女孩的笑顏明媚，栩栩如生，當初畫我的那張亦然，而是……就是個感覺，我真的只能很抽象地這么解釋了。

    果然每個人的畫里，都有自己的小影子。

    －

    「要不要聽個故事？」

    八月中旬，學校里的柚子樹已經結了果，等著中秋節時烘著烤rou香，在家家戶戶的餐桌邊待命。好吧，學校的柚子樹通常自給自足，熟透了自己掉下來，攤在地上也不會被誰撿回家吃。

    我手里拿著素描本，傻愣愣地答：「好啊?！?/br>
    學長微微一笑，調整了坐姿，停了半晌，似乎在找合適的切入點。

    「從前從前，有個小男孩，他的mama，是個畫家?！顾f，帶著很淺很淺的笑，我頓時怔忪。

    怔的不是畫家，而是他的敘述視角。

    「這位畫家開了一間畫室，而小男孩的童年，幾乎在那里長大，認識很多來畫室的小朋友。畫室的后院有一個小溫室，小男孩常常待在里面玩，或者畫畫。那里種了很多留蘭香，還有一小盆梅花，是他mama整間溫室里最喜歡的植物?！?/br>
    「小男孩大概可以說是，一出生就開始畫畫吧，從學校比賽，到市賽、全國賽，獎狀和獎牌，都是用箱子裝的?！?/br>
    「畫家很嚴格，在畫室的時候，小男孩要和其他同學一樣叫她老師，她對小男孩比對其他同學嚴厲，一旦畫得不好，構圖不協調或上色光源不對，就會被懲罰?！?/br>
    「有時候，小男孩覺得自己是很討厭畫畫的，好像不再是一種休間，而是束縛。他曾經用力把蠟筆摔在地上，摔在梅花旁邊?！箤W長一頓，繼續說：「不過，他依然撿起筆，繼續把沒有畫完的梅花畫好，畫好花瓣上的露珠。他知道，他最喜歡的，就是畫畫，他沒辦法討厭?！?/br>
    「其實畫家也很溫柔，她會用輕輕柔柔的聲音講光與影的故事，講光暈的魔幻感，講直射的陽光怎么被藍天包裹；她會講溪水的流動，講湍流、講漣漪、講漩渦。她會準備各種小點心，還有一壺薄荷茶，小男孩畫完圖，就可以吃?！构适抡f到此，他彎起淺淺的笑。

    「后來呢？」我忍不住問。

    他看著我許久，緩緩接下去：「后來，畫家過世了?！?/br>
    聞言，我的瞳孔微縮，睫毛輕顫。

    過世……了？

    為什么聽到這里，我的心慢慢擰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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