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冬日將盡 5
安樂死的申請流程預估耗時三個月才會有結果,于是梁又冬整整請了三個月的假。好在他在公司的資歷算深、上頭也明白他的情況,批準的十分乾脆;反倒宣辭請假的天數太多,一直被學校發函警告,家里的人打電話來質問,卻不是生氣宣辭的曠課天數,而是不耐他沒有處理好。 宣辭索性直接跟學校告知休學,至于流程什么、等他回去再跑,才算解決這件麻煩事。 除此之外,梁又冬與宣辭旅行的算是愉快。 至少,梁又冬是這么想得。 兩人玩了一天,回到飯店,梁又冬說自己先去洗澡,宣辭攤在床上,伸手朝他揮一揮,示意他快去。 梁又冬輕笑一聲,從行李拿出換洗衣物,路過宣辭時,調戲般打了一下屁股,宣辭蹬了一下腿,無言的表示不滿。 梁又冬洗到一半,才想起自己有東西忘了拿,叫了宣辭幾聲沒有回應,只好披著一件浴袍出來。 宣辭沒有在房間內。 陽臺的落地窗被大大的打開來,屋外的冷風灌至屋內,窗簾被吹得啪啪作響。 梁又冬心里喀噔一聲,也不顧自已只披了件浴袍,快步走向陽臺。 宣辭坐在陽臺擺放的折疊椅上,一邊抽著菸,一邊拿著手機講電話。 梁又冬才松了一口氣,提心吊膽的情緒悄然放下。 宣辭指間夾著細長的煙管,一小截燃盡的煙灰搖搖欲墜。他不經意抬眸,正巧與幾乎全裸的梁又冬對上視線,他立即皺眉,也沒跟電話那頭說稍等,直接問道:「你怎么只穿成這樣?你是洗好了嗎?」 梁又冬這才意會到自己此刻的穿著,有些羞窘地拉攏浴袍上的腰帶,解釋道:「叫你幫我拿東西,你沒回應,出來看到你不在屋內、陽臺開著,還以為……」接下來的話就不說了。 聞言,宣辭露出拿他沒轍的輕笑:「想什么呢?要是真的,我就不會那個了?!?/br> 至于什么,他們心知肚明。 一想到還有這個問題,儘管知道宣辭現在好好的,梁又冬的心情也不算好?!肝抑??!?/br> 而一直被宣辭忽略的電話仍在通話中,吳境的聲音適時地插了進來:「我還在呢?!?/br> 宣辭才想起吳境的存在,發笑得跟他抱歉,一邊又叫梁又冬快點回去洗澡,以免受涼。 魏宇、吳境時不時會打電話來跟宣辭聊天,梁又冬見怪不怪,他又攏緊了些身上的浴袍,轉身打算回去洗澡。 他突然聽到吳境說:「宣辭,結果出來了?!顾穆曇袈犉饋硎制届o,聽不出來是否已經看過結果。 梁又冬一愣,用力轉身。 宣辭以為梁又冬回去洗澡了,態度顯得十分淡然:「結果呢?」 「結……」 還沒說完,就結束通話。宣辭驚訝地望著突然伸出的胳臂,猛地抬頭,梁又冬正面無表情的低著頭,不發一語地直盯著彼此手中、被結束通話的手機螢幕漸漸由光轉暗。 「又冬……」宣辭侷促不安地開口?!改悴皇且厝ハ丛鑶??」 「我聽到了聲音?!沽河侄M量讓自己保持冷靜,卻發現自己的聲音顫抖。 明明才過兩個多月,結果怎么這么快就出來了?難道快樂的時間總是要這么短暫嗎? 「我……」 螢幕登時又亮了起來,出現您有一則新留言的訊息,想必被中斷通話的吳境傳來得。 宣辭低頭,捏了捏手機,在他遲疑該不該去點開那則訊息時,梁又冬已經替他作了決定:「別看?!?/br> 宣辭抬首,梁又冬用著跟從前一模一樣、可能更加卑微的祈求語氣,又重復了一次:「別看?!?/br> 宣辭:「……」 梁又冬蹲下身抱住宣辭,他的身上還帶著洗澡未乾的微涼,溫熱的吐息在他耳邊,引起宣辭一陣哆嗦。 「拜託,別看?!沽河侄謶┣罅艘淮??!冈俚纫幌?,再等一下下就好,等到旅行結束……」 這些日子的快樂時光讓他太過得意忘形,哪怕被不經意地提起、去了機構做了無數次的心理評估,他以為這些事情就能假裝沒有發生過。因為他們的相處仍是這么的愉快,宣辭給予他的笑容、親吻與反應還是這么的真實,他相信宣辭也是快樂的。 但現在,一聽到結果出爐,梁又冬又不敢賭了。事實上他也跟夏知、何以航抱持著同樣想法,心底依然盼望有一線生機,宣辭會回心轉意──然而宣辭至今從未表示過什么,他害怕真相。 「拜託等到旅行結束,先不要看……拜託你……」 宣辭無言地伸手回擁,算是給了回答。 許是發生這段插曲,接下來的旅游行程宣辭的興致都不大,梁又冬默默牽著宣辭的手,卻也不知道能講什么逗他開心。 時間一點一滴的飛逝,旅行快接近了尾聲,終于到了最后一站。 他們的最后一站,是去拜訪夏然的父母。 宣辭在出發前已經知會過了夏然的母親,夏mama十分歡迎,他們一到了入境大廳,就見到夏然父母拿著一張a4紙寫著大大的歡迎。 夏然是混血兒,爸爸不會說中文,梁又冬偶爾會用英文跟他聊幾句,不過大多數都是夏mama在跟宣辭攀談,夏mama努力用著生疏已久的中文,問了宣辭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 誰都沒有主動提到夏然。 因為傷口還未結痂,仍泛著疼。 夏然父母說屋內還有幾間空房,所以他們沒有在另外訂旅店。夏然的老家位于郊區,是一幢溫馨宜人的小別墅,院子里有一顆大楓樹,樹上還有一間可愛的樹屋。 「那是他的秘密基地,他以前老愛在上頭待著,甚至說過要住在里面?!瓜膍ama望著上頭仍舊保養得宜的小樹屋,露出懷念的笑容。 「我……可以上去看看嗎?」 「當然,旁邊有梯子,你爬上去時要小心?!瓜膍ama抹了抹眼角,微笑地說。 「要跟你上去嗎?」梁又冬問。 「我想一個人在那里待一會?!剐o搖頭婉拒。 梁又冬的心沉了下來,但表面上沒露出什么,說自己先拿行李進去,便跟著夏爸爸、夏mama進屋。 宣辭見他們進了屋內后,才走到繩梯前,小心踩著階梯上去。 小木屋看起來有些年頭,但仍舊保養得很好,想必夏爸爸、夏mama很努力在照護著這曾經夏然最愛的秘密基地。 小木屋內格局簡單,看起來像是一間狹小的房間,有一小張沙發床椅,還有舒服的枕頭跟溫暖的毯子可供休憩,一面擺滿各類書籍的書架與一套簡單的木桌椅。 夏mama大概不敢亂動夏然的東西,書桌顯得有些凌亂,未歸位的書籍相片、剪下來的報章雜志、隨手紀錄的筆記與字條等等。宣辭認出有幾張被剪下來的雜志內頁拍攝者是陸哲,他沒想到夏然對陸哲的執念會這么深,連拍別人的照片也保留下來。 但也是因為這么深,才會不管不顧的選擇結束一切啊。 思及此,宣辭扯出一抹苦笑。 他隨手翻了幾頁夏然書寫的筆記,忽然發現有些是在這幾年寫得,而內容大多令人有些不快,臉色一凝,他看到一些曾經夾在無名書籍里的資料內容。 他不知道夏爸爸、夏mama是否看過這些,如果有,以他們知曉外文的情況下,一定很快就能意會過來這是什么,他不敢想像他們知道時的表情與情緒,是否跟他一樣痛苦? 一定的。甚至比他還要痛上千萬倍。 宣辭想自己不能再待在這了,吸了吸鼻子,轉身想要下去,卻被眼前的景象給震懾住。 剛剛上來前,他只注意著眼前的事物,沒發現到門后還有東西。 而門上,是縮小幾倍、跟夏然公寓那面墻一模一樣的照片拼貼畫。 明明看過那面照片墻無數次了,但每看一遍,宣辭都想哭泣。 這些日子下來,他體會到許多,說不快樂、沒有動搖過是騙人的。然而所有的美好稍縱即逝后,又剩滿滿的絕望孤獨。 他已經很努力去嘗試了,試著讓自己去開心、接觸美好的事物,卻發現自己更加悲傷。 他真的無法承受失去這些的痛苦。 不想再體會一次了。 宣辭覺得自己自私的好可怕。 梁又冬見宣辭從樹屋下來臉色有點難看、眼角泛著微微的紅,欲開口問幾句,宣辭先搖了搖頭,讓他別問。 梁又冬微蹙起眉,很快地,夏mama招呼兩人用餐,才打消繼續詢問的念頭。 夏mama念在宣辭、梁又冬這幾個月都在國外,大概沒吃什么家鄉料理,煮了一桌的菜,菜色中西合併,多少能撫慰他們一點懷想。 這頓飯吃得十分愉快,夏mama時不時替宣辭、梁又冬添菜,他們倆感覺吃了這個月來最撐的一頓飯。 吃飽飯后,宣辭陪夏mama去院子里採些放在花瓶里的玫瑰,梁又冬與夏爸爸在客廳里下著西洋棋,若不說彼此間的關係,看起就像家人一樣。 宣辭手里拿了一捧無刺玫瑰,不禁感嘆。倘若自己的父母能像夏然爸媽一樣,或許就不會發生那些舊事。 但也因為有了這些經歷,他才能遇見梁又冬、夏然跟其他人啊。 夏mama聽夏然提及過宣辭,對待宣辭如兒子般愛護有加,令他十分動容,他終于能跟夏然父母開口說:他在他們寶貝兒子身上,得到過很多很多溫暖。夏爸爸、夏mama知道了,都紅了眼眶。 幾日后,兩人即將踏上返家的歸途。離開的前一晚,梁又冬坐在房間等宣辭洗好澡出來,夏然父母知道兩人關係,所以直接安排他們住一間房。 宣辭從浴室里出來,見梁又冬嚴肅地坐在床邊,他登時懂他想要說什么。 他一邊擦著微濕的頭發,開口說:「吳境跟我說結果了?!?/br> 梁又冬張了張口,遲疑道:「所以……」 宣辭抿了抿唇,走到他身旁坐下,不敢直視他道:「又冬,對不起?!?/br> 他聽見梁又冬用力深吸了好幾口氣,聲音隱約有些哭腔:「為什么……這些日子,你不開心嗎?」 「開心、當然開心?!剐o眼眶也有些濕熱?!傅_心完,就什么都沒有了,還愈發痛苦?!?/br> 梁又冬倒抽了一口氣,即便抱持過最壞的打算,但真相始終殘忍。 「對不起,我真的很自私,還任性的可怕……知道你為我做了一切,明明應該是要開心跟感動的……但我卻、我卻……」宣辭愈說愈哽咽,之后的話太過傷人?!浮疫€是想當,比你先走的人,對不起……」 「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這樣?這樣我怎么辦?愛你的那些人呢?夏mama這么喜歡你,他已經失去夏然、知道你這樣又怎么辦?」 「對不起……」 梁又冬猛地起身,不管過了幾次,他依舊無法冷靜、坦然面對這件事,他強迫自己離開這里,不然他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么事。 他離開了房間,在客廳里待著。已經深夜了,客廳里只開了一盞暈黃的頭燈。 他努力回想著這些快樂日子,忽然悲哀地發現,宣辭的確是有開心、快樂地笑著,但笑完之后,像是盡力偽裝的疲憊。他以為是宣辭玩得太累,他寧愿這么想,也不想知道一切都是在假裝。 為什么他可以這么殘忍的放棄一切?他難道就不怕他也會受不了,跟著做出什么嗎? ……他不會在乎的。梁又冬嗤笑一聲,倘若在乎,又怎么會義無反顧選擇結束呢? 梁又冬的眼前一片模糊,不知不覺又流下許多眼淚,而再多的眼淚都無法宣洩他心底的痛楚。 他付出了一切,卻換來無情的被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