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冬日將盡 2
魏宇、夏知及何以航再進來,是跟著巡房的醫生一起。梁又冬已經恢復冷靜,安靜地躺臥在病床上,看著慘白的墻壁。醫生問話他皆能流利地對答,除了眼鼻還泛著未褪去的紅,他們幾乎快懷疑那崩潰的梁又冬只是自己的幻想。 醫生見梁又冬沒什么大礙,說再休息一下,便能出院,并熱心囑咐不要再藉酒消愁了,只會愈喝愈傷身跟心罷了。 梁又冬露出一個很淡的笑容,目送醫生離開。 三人呆站在床尾,梁又冬好似沒有看見,閉眼假寐。何以航蹙著眉,既無奈又不敢隨意招惹,深怕一個不小心又觸碰到好友心底的柔軟,表情看起來有些滑稽。 半晌,以為睡著的梁又冬問宣辭是否知道他酒醉送醫的事。 魏宇輕聲回答:「沒有,宣辭暫時不知道。你希望他知道嗎?」 而梁又冬的反應出乎他們的預料,「……呵,他知道了會心疼我嗎?」是一聲苦澀又嘲諷的輕笑。 「什么意思?」何以航的語氣一時沒控制好,聽起來有些沖。 夏知用眼神示意何以航冷靜,之后小心翼翼地提問:「……你跟宣辭發生什么事了?」 梁又冬沉默幾秒,卻好似過了一世紀。他閉了閉眼,終于聽見他緩緩說道:「──宣辭申請了安樂死,他要我成全他的死亡?!?/br> 「……」 三人一怔,不可置信地望著梁又冬。 他經歷過了錯愕、震驚與情緒崩潰,人整個顯得冷漠許多,他們登時明白那句「還會心疼我嗎」的意思。 「呵、你開玩笑的嗎……」何以航欲舒緩氣氛的乾笑幾聲,一對上好友陰鬱的雙眼,立即禁聲。 ──梁又冬怎么可能拿宣辭開玩笑呢?他捧在手心珍惜、愛護都來不及了。 光聽梁又冬的轉述,心立即如刀割般的疼痛,何況是梁又冬親耳聽見最愛人的宣布自己的死刑?那種椎心刺骨、撕心裂肺的疼,他們想都不敢想。 即便知道問了也沒有用,但人總是會下意識的張口:「……為什么?」 「呵、我也想知道為什么……」梁又冬低聲地笑,畫面十分悲涼。 為什么?明明是他最想問的啊。 為什么他努力去實現承諾,被承諾的人卻中途想走? 為什么說好一起生活,一起慢慢變老,卻突然不想要? ──為什么,會想要死呢? 吳境將有關安樂死的申請、回覆與之后的流程翻譯給宣辭聽,宣辭聽得有些漫不經心,甚至連吳境的提問都沒有聽仔細。 「宣辭,怎么了嗎?」吳境從電腦螢幕前抬起頭問。 「……沒有什么?!剐o低頭把玩著左手上的繃帶,醫生說再過幾天就能拆線了,他感覺包裹整日的手,沒有以前靈活。 默默將宣辭的一舉一動看盡眼底,吳境清聲地問:「擔心又冬嗎?」見宣辭回以沉默,嘆一口氣:「這樣何必當初說那些話?」他在指夏知、魏宇問梁又冬去向時,宣辭毫不在乎的回答,以及那晚對梁又冬說出的決定。 他是在梁又冬從病房離開不久,接到宣辭的電話。他知道宣辭的精神狀況不太好,但他總是努力在自己面前展現出我沒事、我很好的一面,這幾乎是他第一次聽見少年如此心碎、難過的嗓音。 「吳境,幫幫我……」 他想都沒想、狠下心來的大半夜離開男友溫暖的懷抱,驅車趕赴醫院。一打開病房,就見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把自己弄得狼狽不堪的宣辭。 他在宣辭斷斷續續的抽噎聲中,大約掌握了宣辭決絕的決定、梁又冬的倉皇離去,及自己身負的使命。 瞅見宣辭的眼眶漸漸泛紅,吳境拍了拍他的手,打趣地安慰道:「你還不一定能申請通過呢。你還得接受機構指派至少兩名心理醫生的診斷才行,搞不好他們會認為你不該死……」 許是被吳境的話給逗笑了,宣辭緊抿的嘴唇不自覺上揚了幾分。吳境見狀,又開玩笑了幾句,才使得宣辭意思意思笑了幾聲。最后是臨近了晚餐時刻,吳境起身去幫宣辭買晚餐,才離開病房。 宣辭自從住進醫院就沒什么胃口,吳境去醫院附近的美食街買了些清粥小菜,想趁著食物正熱時,趕快拿回去給宣辭享用,腳程比來時快上幾分。 快回到宣辭病房,卻見一名男子怒氣沖沖地從電梯大步走出,往宣辭的病房邁進。 隨后,夏知又匆匆忙忙跟在男子身后,顯得侷促不安。 吳境一怔,在男子快到達時反應過來,趕緊跟上前去。 夏知在何以航身后,緊張道:「以航,你不要衝動,不要忘了宣辭也是病人?!?/br> 「我知道!但我就是受不了看到他把又冬搞成──」 他們已經抵達到門口,何以航還未說完,一隻手止住他欲轉動門把的手。 「先生,你有什么事?」吳境已經跟上前來,適時制止了何以航的手。 沒想到原本還面色慍怒的何以航一見到吳境的臉,登時傻了眼,有些不可置信地道:「……舒境?」 竟然聽到久未被叫喚的舊名,吳境蹙起眉宇,有些微慍又不解地看著何以航,似乎在努力回憶起他是哪位故人。 見吳境沒有認出自己,何以航心底有些苦澀,悠悠地說:「何以睿是我哥?!?/br> 吳境撐眸,沒料到自己竟遇到前任的弟弟,稍稍遲疑道:「……你長得跟以前不太一樣?!?/br> 「那時候我只是個乳臭未乾的小毛頭而已?!购我院娇嘈??!溉硕紩L大的?!?/br> 「呵、好一個人都會長大?!箙蔷匙I笑一聲?!改菓撛鐚W會禮貌,不能隨意進入病患房間吧?」 何以航似乎有些委屈,想替自己辯解道:「我不是故意……」 「管你是不是故意,不要有下次了?!箙蔷忱淠卣f,銳利的目光望向一旁惴惴不安的夏知,意有所指道:「你應該知道現在宣辭的狀況,可不能隨便讓你闖入說些不該說得話?!?/br> 原本還有些弱勢的何以航聽完,也跟著皺起眉宇:「隨便?這才不是隨便,你知道因為宣辭,他男朋友被搞成怎樣……」 「好了?!瓜闹o張地輕聲打斷,她不安地望向緊閉的門扉說:「宣辭還在里面,搞不好會聽見我們談話,我們換個位置說吧?!?/br> 其馀兩人心想也好,吳境進去送了遲到些許的晚餐,一邊暗中觀察宣辭是否有聽到方才門外的爭吵。然而宣辭像什么都沒發現一樣,自顧自打開盒蓋,拿起湯匙小口、小口吃著粥。 于是吳境假借要打電話的理由,說要離開一下,宣辭沒什么意見,還揶揄他是不是要打電話給他男友。 吳境跟著夏知、何以航回到梁又冬的病房,魏宇正坐在一旁陪他說話,不過可能剛酩酊大醉、情緒潰堤完,梁又冬有些虛弱的模樣,回得字句都稍微簡短。 吳境與梁又冬的目光正巧對上,于是主動開口:「好久不見?!?/br> 彼此都知道對方,但兩人卻只打過幾次照面,并不熟稔。 「你……怎么會在這里?」梁又冬問完,又覺得自己像問了個白癡問題,自問自答地說:「呵,你來陪宣辭的……你怎么可能不在這里……」 「你也知道?!箙蔷澄⑿Φ卣f?!改氵@幾天失聯,我當然會在這里?!?/br> 其馀人沒料到吳境的口氣會如此嘲諷,有些不滿地皺起眉宇。 「宣辭,還好嗎?」梁又冬卻一點也不介意,繼續問道。 「還可以,不過你這幾天不在,他多少還是擔心?!?/br> 「原來,他還會在意啊……」梁又冬苦笑。 吳境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說:「當然在意啊?!?/br> 「──既然在意,那為什么還選擇安樂死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