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灰姑娘
《島嶼沉眠》 1 / 灰姑娘 又是一場突如其來的雨。 春季來臨后,綏北這雨是一場接著一場根本不帶停的。 一棟老舊居民樓,二樓,靠東邊那間屋虛掩的房門里,正傳出爭吵聲。 “陳宋,你賺了幾個錢夠你女兒學雜費嗎?酒都堵不上你那張臭嘴?” “你他媽再說一遍!” “我再說三遍都同一句話?!?/br> 激烈的爭執聲到這兒停了會兒,緊接著傳來女人高跟鞋的聲音,沒走幾步就被酒瓶砸地上的聲響給蓋住,女人的尖叫聲喊亮了昏暗走廊的聲控燈。 坐在樓梯上抱著書包發呆的女生就這么從黑暗中暴露了出來,隔壁鄰居被這聲吵得打開門往外看,想勸幾句又被男人兇神惡煞的表情給嚇住,急忙關門時就對上了女孩子那雙澄澈的黑眸。 她穿著春季校服,裙擺下一雙筆直的長腿,上頭有幾個沒散的淤青,人也瘦巴一團,長發遮住半張臉,被人看著也沒挪開視線,根本不像十七八歲的小姑娘,眼神里滿是老成。 鄰居有些于心不忍,把房門敞開一點,跟喚貓似的喊她,“眠眠,先進來吧?!?/br> 陳眠拎起書包就進了鄰居家,房門關上時她聽見女人撕心裂肺的哭聲。 “你爸平時在家還總打你嗎?” 鄰居張嬸一個人住,人是熱心腸愛管閑事的屬性,剛搬來的時候聽見隔壁打女人還報警過,結果警察把人帶走教育后回來還是照例雞飛狗跳。 男人叼著煙估計猜到是她報的警,只斜著眼睛看著她輕蔑地笑了聲,似是在說,這閑事兒您管得著嗎? 打人的囂張,被打的那女人也沒給她好臉色看,別說是謝,連個正眼都沒有,平時進進出出從不和她打招呼。 一屋子只有這個小姑娘算個正常人,成績好,又乖巧,每回家里鬧事她就自己坐在樓梯間,等著里頭消停了才輕手輕腳地往里走。 一棟樓里住著的沒幾個不心疼這丫頭的,平日會喊著她往自家去吃點兒。 跟個公養的流浪貓沒什么區別。 陳眠搖頭,手里抱著張嬸給她的溫開水,語氣平淡地仿佛在敘述別人的事,“他現在只打阿姨?!?/br> 張嬸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么了,想說那就好又顯得對被挨打的人絕情,勸什么都多余,只笑了兩聲拍拍她的肩膀,從抽屜里拿了下班時被主人家送的巧克力。 國外牌子,包裝精致。 張嬸有個兒子,在綏北讀大學,早就過了吃巧克力的年紀。 這玩意兒放家里本來是打算送給親戚家的孩子,現在陳眠在這兒,看著這孩子可憐,自己都舍不得吃一塊兒的巧克力就往她手里塞。 窗外的雨還沒聽,噼里啪啦地打著窗。 陳眠坐在沙發上,手里攥著那塊兒巧克力,洗得發白的書包就在腿邊放著。 從門縫里傳來的毆打聲終于歇停了,又等了一陣,時間劃過晚上九點,鐵門啪地一聲被人關上,沉重的腳步聲一聲聲往下。 陳眠才拿起書包,對正在看電視的張嬸道別,往自家去。 屋里一片狼藉。 她爸陳宋已經不在了,她后媽宋艾就在沙發那兒躺著,頭發凌亂,衣領被撕開露出半邊肩膀,光著的兩條腿上滿是新鮮的青痕。 陳眠只看了她一眼,就面無表情地往自己房間去。 “大畜生養的小畜生?!?/br> 宋艾語氣寡淡,已經沒了剛才撕心裂肺爭吵和嚎哭的勁兒,聲音還有些啞地陳述事實。 陳眠對此不可置否,只是在臨關門時對宋艾說了句,“如果你不和他吵,今天不會挨這頓打?!?/br> 宋艾是她高一的時候被陳宋娶進門的,陳宋不喝酒的時候那張臉格外有迷惑性,更何況他執意騙什么人,端著副溫文儒雅的模樣領著宋艾跟她說,眠眠,叫阿姨。 那會兒陳宋和宋艾熱戀期,說兩人名字都有緣分,陳宋那酒桶般的腦子能憋出點兒浪漫不容易,說他的宋就是從娘胎里一出來就知道自己屬于宋艾的宋。 陳眠旁觀著這場帶著欺詐意味的愛情,享受著附帶的溫柔父親服務。 直到兩人婚后,陳宋才逐漸暴露本性。 那會兒宋艾已經絕望,也忘了婚前對陳眠說的要當個好后媽,指著她就罵小畜生。 門關上。 陳眠松開攥著巧克力的手,徑直丟進了垃圾桶里。 包往地上一擱,頓時往邊上倒,沒拉緊的拉鏈讓包里裝的東西稀里嘩啦往外掉。 一盒和張嬸那兒一模一樣的巧克力磕在了地上,陳眠看過去一眼,就冷淡地收回視線。 * 第二天早上陳眠去上學的時候,陳宋還沒回家。 宋艾已經不在家了,屋里還是片狼藉,昨晚什么樣今天還是什么樣。 陳眠收拾完出門已經來不及買早餐了,趕到班里的時候正好早讀鈴聲響起。 同桌趙莉莉豎起大拇指,“牛啊,陳眠,踩點大師啊?!?/br> 陳眠笑了聲,從書包里抽出昨天的作業遞給前面的小組長林琳,結果人沒動,趴桌上跟睡著了似的。 趙莉莉湊過去小聲跟她說,“失戀了這是?!?/br> 陳眠收回手,只好自己拿去交給課代表。 回來的時候,失戀的那位小組長已經轉過身趴在趙莉莉桌上,抱著個語文課本,眼睛紅著。 她旁邊兒坐著的劉俊杰已經嘲諷開了,“你這說失戀多少有些強行碰瓷了啊,你頂多算是暗戀未遂?!?/br> 林琳啪地就是一本書砸他腦袋上。 趙莉莉笑得肩膀直抖,見陳眠回來,就跟她說了來龍去脈。 “咱琳姐頭鐵,昨兒直接去理實驗門口蹲人,結果連個招呼都沒打上,就看著那位跟著個音樂班美女從逃生通道那兒出來,直接夢碎大門口啊?!?/br> 林琳要說多傷心也不至于,只是被這么一說多少有些沒面子,現在皺著眉小聲為自己辯解,“我這不是已經清醒了么?說的我跟個花癡一樣,綏中喜歡沉域的人就我一個嗎?我敢打賭,就我們班,都有好幾個喜歡沉域?!?/br> 趙莉莉立馬舉手表示清白,“不包括我啊?!?/br> 劉俊杰也舉起只手,“我也不搞基啊?!?/br> 林琳看向陳眠,陳眠還沒說話,趙莉莉先替她維護清白,“我敢打包票,陳眠連沉域長什么樣都沒留意過?!?/br> 林琳只好收了勁兒,趴在桌上有氣無力地哼了聲。 講臺上幫老師看自習的班長老早就在注意這邊的動靜,聽著聲兒敲了下桌子,意有所指道,“沒心思背書的同學別影響別人啊?!?/br> 林琳一聽就知道在說她,低罵了一句。 劉俊杰嘴里默念著‘故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邊分神說了句,“你還真是,干什么都沒有眼力見、干什么都頭鐵,你擱這兒耽誤咱班長心上人背書,人能不急嗎?” 說完,眼風掃了垂眸認真看書的陳眠一眼。 班里這種玩笑多得去了,即將邁入成年人門檻又被圈在象牙塔的高中學生揣著稚氣裝成熟。 綏中管束嚴格,無論走讀還是住讀的學生,邁入校門的時候都必須繳納手機,金屬掃描儀再檢查一圈,誰也別想當那個漏網之魚。 沒了手機只能靠那點兒男女關系打發學習的無聊時光。 陳眠已經被打趣慣了,提不起什么表情,跟說的人不是她一樣,眼都沒抬。 趙莉莉頭一個不樂意,“別打趣你姑奶奶啊,唉劉俊杰你能不能行,就這一句你背了得有十分鐘了吧?你是缺小腦還是沒長腦子,干脆別背了我勸你直接作弊?!?/br> 然后又是一通吵鬧。 話題已經遠離失戀話題十萬八千里了。 上午第二節課下課,課間cao的預備音樂從音響里傳出來。 趙莉莉挽著陳眠往cao場方向走,她們所在的文科三班在學雅樓五樓,樓梯口小春運似的堵著。 “每天去課間cao的路上都已經完成了一場運動?!壁w莉莉有氣無力地剛抱怨完,前邊兒人就下了幾級,她跟起死復生似的拉著陳眠就要往下走,卻被陳眠拉了一下胳膊。 兩人這么一停,后頭跟著的人差點兒撞上去,正準備說干什么呢同學,結果看見那人是陳眠,立馬止住了聲音。 陳眠拽著趙莉莉從人堆里出來,拉著她往藝術樓那兒的樓梯下去。 趙莉莉還有些奇怪,“這兒居然沒人?平時藝術班那群人不都在這兒抽煙?” 煙霧繚繞的,老師也不怎么往這邊管,換句話來說,也是沒打算管。 “藝考去了,上午剛通知的?!标惷卟戎_階往下,聲音很輕。 趙莉莉一聽就明白了,跟在她旁邊往下走問她,“你不會還在給陳茵幫忙吧?” 這話說得確實隱晦了,陳眠糾正道,“收錢不算幫忙?!?/br> 陳茵是音樂班的,沒分班之前和陳眠是同學,就是一難伺候的大小姐,家里有錢什么都懶得自己動手,從高一那會兒起就找陳眠寫作業,按百計價,陳眠的生活費和零花錢全從這兒來。 按理說是個好買賣,但趙莉莉不滿,“她哪兒是不想自己寫作業啊,時間都跑去玩了吧,你知道么,就林琳昨天去找沉域表白那事兒,沉域就是跟陳茵在逃生通道,鬼知道干嘛去了?!?/br> “但陳茵是真牛,沉域都給他搞到了,我以為——” 話說到一半,被陳眠拽了一下胳膊。 她正有些困惑地想說怎么了。 就聞到了一股煙味。 視線往下,一幫人站在視線死角,幾個人蹲著、幾個站著,稀稀拉拉地手里都夾著煙。 是理科班的人,有個坐在臺階上的邊給自己身上噴除味劑邊笑,“怎么哪兒都能聽見我們沉哥的八卦???” 另幾人接腔,“你懂什么叫話題人物?” “草,擱著我們幾個綠葉襯紅花唄?” 男孩子調笑聲立馬充斥了整個樓梯道,聲音在密閉的空間來回撞出回音。 趙莉莉已經驚訝地說不出話了,根本沒想到說人閑話能被人抓包,窘迫地攥緊了陳眠的胳膊,臉紅了個透,下意識問陳眠,“怎、怎么辦?” 陳眠沒說話,她視線越過那群人,看向站在窗邊那個。 一幫人都在抽煙,就他沒抽,手里拿了個巧克力棒在玩兒,聽見調侃只笑了聲說個滾,語氣里沒生氣的意思,甚至是個笑著的樣子,但往那兒一站,就是讓人無法忽視。 一眼看過去,最醒目的那個,就是他。 沉域聽著那幫人的閑扯淡,目光上移,看向了幾級臺階之上的陳眠。 被煙霧繚繞到濃稠的空氣似被人平添了幾分火花,窗外煙雨漫漫,走廊里身材挺拔的少年一身白衣黑褲,看著跟別人沒什么不同的校服,甚至更嚴謹地扣到了最上一顆,圓圓的紐扣頂著他的喉結邊沿,一滾,湛藍色領口都跟著動了一下。 而他視線自下往上盯著陳眠看了一圈,動作并不緩慢,至少周圍站著的人沒有絲毫察覺他們之間的異樣,仍然在笑著喊著阿域、沉哥,比鸚鵡還鬧人。 陳眠對沉域的注視無動于衷,睫毛都未曾顫動一下。 拉著緊張地同手同腳的趙莉莉往下走,煙味越發濃重。 趙莉莉已經做不出任何表情了,她想著是不是該道個歉,畢竟背地里議論別人還被聽見了,而且理科班這幫人跟陳茵她們玩的也挺好,要是去告個狀,她倒是沒什么,但夾在中間的陳眠估計要不好受。 她這么想著,就打算停下來,低聲喊了句陳眠。 理科班這幫人也覺得陳眠這姑娘有意思,雖然背地里說人的是趙莉莉。 但有個不成文的規則是這樣的,耀眼出眾的那個總是更引人注意,以致于他們身邊的都成了點綴般的存在,就跟犯事兒了找人大哥差不多的道理,他們不約而同都看向了陳眠。 綏中出名的人挺多,藝術班那群美女算,沉域算,文科班的陳眠更算。 長得漂亮,骨頭硬,性子冷得跟塊兒捂不熱的冰似的,剛入校那會兒追她的人不少,結果她一個都沒搭理,拒絕連個理由都懶得找,只冷淡地反問了句,我為什么要跟你談。 直接把問題給拋了回去,讓表白的人悟出了無數重意味,感覺被羞辱了卻又好像沒有。 也就給陳茵打雜之后,身上那點兒高不可攀才少了些。 一旦跟錢沾上關系,就算是神,都變成了銅臭味兒的人。 “怎么就這么走了啊,不是好奇搞沒搞么?不問問???” “是啊,多好的機會啊,你們文科班那誰,趙什么來著,昨天不還來找我們沉哥么,一起問問也幫同學找個答案啊?!?/br> 這幫人沒什么顧忌,仗著人多,拿著女孩子打趣。 也沒覺得自己過分,話里揣著笑意,盡可以往開玩笑的方向去。 趙莉莉平時跟同班同學插科打諢是一回事,但到底臉皮薄,被一堆人這么圍著開玩笑,一時間面子掛不住,攙著陳眠的胳膊都打顫。 陳眠握住她的手,在玩笑聲中冷淡地哦了一聲,然后問人群中間那個人,“沉域,你和陳茵在一起了么?” 她真就問了。 趙莉莉險些喘不上氣。 卻聽見被問的那個人回了句,“你猜?!?/br> 語氣是笑著的,但視線,卻停在了陳眠的胸口。 是只有兩個人才聽得明白的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