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風華錄 第210節
“嗯?!标懶薮鸬?。 “那么,我走了?!表椪\說,“我更寧愿相信你的宿命不會到來,不,你等待的人會來,你的死亡不會來?!?/br> “因為我……” “……即將前去,擊碎你的宿命之輪?!?/br> 那是項誠在離開這個時代前,留給陸修的最后一句話,旋即他化作青龍,消失在了黑夜與繁星之中。 回到活動室時,可達忽然說:“你們誰去看看門外,看項誠回來了沒有?” 軒何志去開門,門外空空蕩蕩,大家便都笑了起來,覺得可達對時間的理解其實很有意思。 春去秋來,又一年過去了。 就像陸修百余年前的那些日子,一年接著一年,光陰猶如巨大的輪回,嘈雜的校園內,到了寒暑假時不聞聲息,恢復開學的時候,復又變得生機盎然。 離魂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日子就像思歸握在手里、不斷發出來的那些撲克牌,猶如雪片般,一片疊著一片。 有一天,陸修路過西安時,看見川崎h2在展出,便掏腰包訂了一輛。 像人一樣生活,陸修心想,等“他”來了,我總不能天天變成龍,載著“他”到處飛,有個代步的工具也不錯。 如是,陸修在蒼穹大學里,結束了第十五個十年。 第119章 新生 第十六個十年。 陸修記得很清楚,那天他在活動室內讀一本書,無意中看見鏡子里的自己。比起進入蒼穹大學前,他的氣質沉穩了許多。 同時,他注意到曹斌進來了。 “思歸呢?”曹斌問。 “我不知道?!标懶薮鸬?。 “下個學期的名單和履歷出來了,”曹斌又道,“你要看看嗎?” 陸修放下書,一手不住發著抖,每一年,當他翻看名單時,都會有這種心情,他害怕極了,在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旺臣家的廳堂中,手里握著那枚精挑細選的天珠,天真地為他的愛人奉上自己能給的所有的那一刻…… “我覺得這個孩子,很像你要等的那個人?!辈鼙髲穆臍v中抽出一張,說,“喏,他是大風水師江禾的后人?!?/br> 陸修頓時一陣眩暈,馬上用一手撐住臺球桌,努力地閉眼又睜眼,辨認履歷上的照片。 他曾經長什么模樣?陸修瘋狂地回憶,但已經足足一百六十年過去了,他怎么也記不得“他”曾經的長相了。 “你要休息下么?” 曹斌本想以一個平靜的方式來告知陸修這件事,但無論是誰,無論用什么方式得知,都絕不可能平靜。 陸修沒有回答,緊緊抓著履歷,下意識地推門離開了活動室。 暑假的烈日照在他的頭頂上,他一頭撞進了寢室,用冷水不住沖自己的臉,直沖得眼睛通紅,才漸漸回過神來。 他抓著那份履歷,極其認真地、逐字逐句地閱讀上面的信息——“他”叫江鴻,這是個漢人名字。江鴻,江鴻……他在心里來來回回默念了許多次,再看他的出生地,重慶……過往事跡與評價…… 重慶,是的,我去過那里,他今年只有十八歲……陸修決定馬上就去重慶。 等等,他住哪兒?陸修現在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只得努力地把他的家庭地址記下來,默念了好幾次,又掏出手機記錄,手指一直發著抖。 “你去哪兒?”曹斌問。 “我去找江鴻,”陸修說,“江鴻?!?/br> “你會嚇著他的,”曹斌說,“他還沒有入學,哪怕是風水師的后人,也不一定能在看到一條龍突然出現時,保持基本的鎮定?!?/br> 陸修說:“我不會讓他看見我的真身?!?/br> 曹斌:“你就不想給他留下一個好點的第一印象么?看看你自己,現在像什么?” 陸修也意識到自己散發著危險的氣息,猶如一只野獸,于是深深呼吸。 “如果你一定要去,”曹斌說,“我可以陪你去,遠遠地看看他,這樣行嗎?” 陸修稍微平靜了些,走向曹斌,仿佛踩在了棉花上,答道:“謝謝你,師父,我覺得我要先自己調整下。我自己去吧?!?/br> “我必須陪你去,萬一不是,”曹斌說,“我怕你當場發狂?!?/br> 若期望再一次落空,陸修知道自己一定會受不了。 “你先休息會兒,”曹斌說,“調整好自己,再告訴我你的結論?!?/br> 陸修坐在活動室的沙發上,雙眼仿佛沒有焦點,始終駐留于那張履歷,他雙手撐著頭,躬身坐著,片刻后,眼淚落了下來,滴在履歷上。 思歸回來了,看了眼陸修,說:“這是你要找的那個人?” 陸修沒有回答,思歸便去玩飛鏢了,曹斌在活動室里喝了點酒,又接到電話,于是暫時離開。 到得黃昏時分,陸修還留在活動室中,曹斌進來看了一眼,問:“晚飯?” “我好像……”陸修呼吸的氣息,變得guntang起來,說,“我好像生病了?!?/br> 他的身體正在持續發熱,心跳速度極快,龍也會生病,這尚屬首次,陸修一直以為自己是從來不生病的。雖然他不會生病,卻見過許多生病的人與動物,知道他們生病時會很難受。 他的汗水濕透了全身的衣服。 曹斌過來摸了下他的額頭,說:“你只是太緊張了,起來,出去走走,傍晚外頭涼快了不少?!?/br> “我建議你留在學校等待,”曹斌說,“倏忽的預言也許會再一次應驗,留在學校,是最好的選擇?!?/br> 陸修沒有說話,曹斌又道:“如果你想去看看他,一定要叫上我?!?/br> “江鴻什么時候來入學?”陸修說。 曹斌說:“我不清楚,你自己也知道,學生們有些來得很晚,有些則心血來潮,先來學校,再去西安玩幾天……” 陸修忽然說:“我要去剪個頭發?!?/br> 曹斌這次沒有阻攔他,答道:“去吧?!?/br> 陸修又說:“我還要買一些衣服?!?/br> 曹斌答道:“可達也許能給你一些意見,他的衣品比我好,我只會穿西裝。但我覺得,最真實的自己,就是最好的?!?/br> 曹斌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要給一條龍提供談戀愛的參考意見,他自己還沒有對象呢。 接下來的日子,陸修過得就像生了病。 他的日歷本上,打“x”的力量越來越重了,他等待著開學的那一天,又恢復了每天夜晚去舊校舍前,站在離魂花田處的習慣。離魂花的氣味能讓人忘卻一切,在龍的面前,作用卻微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他什么也做不了,整夜整夜地失眠,一天只能睡十來分鐘,心跳無時無刻不在怦怦作響,睜眼時便側耳傾聽,辨認外頭有沒有學生前來報到的聲音。 隨著8月份的到來,他的內心竟有一絲恐懼,甚至想逃離這里。 但在8月的某一天里,他的內心突如其來地變得平靜了,一切顧慮都隨之消失,他說不清為什么,他的心跳恢復了正常,他開始覺得,自己也許應該為了相見的那一天,做一點力所能及的準備。 “……這是教學大樓,他們在這里上課,零環是行政大樓,哦,那邊就是學生食堂了……” 有一天,思歸回到活動室,看見陸修正在鏡子前走來走去、自言自語,以為他瘋了。 “你在做什么?”思歸迷茫地問。 他們還沒碰到過龍突然瘋掉的情況,學校沒有關于這個的緊急預案,也沒人知道怎么處理。尤其在項誠缺席的情況下,大家都控制不住瘋龍。 陸修轉過頭,看了思歸一眼,龍與鳳凰對視片刻。 “沒什么?!标懶拮匝宰哉Z著,又走了。 “最好的做法就是,一切順其自然?!辈鼙筇嵝堰^陸修。 “循序漸進,是萬物得以融通的法則。畢竟他什么也不知道,一股腦地傾訴,會造成很麻煩的后果,甚至有時容易引起反效果。而且,迄今為止,你一直在與想象中的‘他’交流,必須調整過來,否則落差會很大?!?/br> 曹斌也不想陸修發瘋,難得地給了他一些意見。陸修比大多數存在活得更久,見過的愛恨情仇、生離死別也更多,他當然知道。 他知道地位、物質條件、精神世界的懸殊會令人望而卻步;知道對陌生人的戒備讓人總是心生提防;知道大多數人相信,在這個世上生存的法則是不輕易交出自己的內心……他還知道甚至大部分人類,都無法接受同性過于示好的舉動……他們會本能地抗拒。 他知道人類的關系很脆弱,一次爭吵就能輕易瓦解;知道“遠之則怨,近之則狎”;知道金無足赤,人無完人;知道這世上無數癡男怨女彼此傷害、相互捅刀的原因……只是知道歸知道,當這些事落到了自己身上時,陸修便一股腦兒地全忘了,腦子里只有兩個字,并不停地重復著這兩個字: 江鴻江鴻江鴻…… “我知道?!标懶抻终f,“我起初只是他的學長,我什么也不會說,什么也不會表達?!?/br> 曹斌沉默點頭。 陸修最后說:“我會離得近一點,多看看他,我會克制自己,盡量不打擾他,這就夠了?!?/br> 他不知道緣由,但那天夜里,他剛從舊校舍回來后,又想出去看看,純粹只想看看夜空,看看夜幕下的大地。 于是,他在一個毫無心理準備的月夜下,遇見了江鴻,一切都發生得如此突然,沒有他設想了一百多年的相遇,也沒有更多的話語。 一百六十年,五萬八千四百天,一百四十萬零一千六百小時。 五十億秒。 距離陸修誕生的五十億次心跳后。 他感覺到有人靠近,而正在他轉身時,江鴻拖著行李箱,就這么直接撞進了他的懷里。 那一下,把他撞進了久遠的歲月中。 那個靈魂,終于再一次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他猛地抓住江鴻的手腕,只想不由分說緊緊抱住他,哪怕世界毀滅,也不會再放開他的雙手。 但他更想久久地凝視他的雙眼,直到永恒。 在宿命忽然降臨的那一刻,沒有天珠,沒有轉經筒,沒有藏袍……什么也沒有,甚至沒有回憶。一切的不甘就這么倏然消失了,過往的五萬八千四百天沒有盡頭的等待、一次次希望重萌后的絕望、十年又十年的煎熬、日歷本上那一行行的“x”,統統失去了意義。 陸修的生命在這一天里重新開始了。 他們猶如兩顆宇宙中偶然相遇的流星,爆發著光焰,呼嘯著飛向彼此,就在即將把對方撞得粉身碎骨的一瞬—— 陸修主動放開了他。 他也知道流星必將在一次旋繞之后,擦身而過,各自飛向更為遼遠的宇宙盡頭。 第120章 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