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風華錄 第202節
唯獨自己不能冒冒失失地到他的面前去,化為原形把他擄走。 所以他先得學習怎么當個人,以人的身份找到他、接近他。要想當人,就需要學習。學習人的語言,學習人的生活習慣,學習有關人的知識。 每一天他都努力地辨認著各種各樣的旅人,偷聽他們的交談,并模仿他們的發音,他用了三個月來學習藏語,并朝他們交談。偶爾有人問他來自何處,他也學會了偽裝,告訴他們,自己來自喜馬拉雅山的另一邊,那個遙遠的國度。 藏人們沒有懷疑,邀請他飲酒,詢問他的去處,陸修卻從不回答。 他急切地想找到那孩子,卻仿佛又在畏懼什么。 找到了他,見到了他,然后呢? 然后我該做什么?陸修在羊湖畔生起了一堆火,日日夜夜坐在火堆旁。告訴他,我是被你封正的那條龍,我想留在你身邊嗎? 他會不會害怕我?陸修沒來由地擔憂著,他從藏人們的交談中得知,他們對龍既敬又畏,他們相信世上有神靈與惡鬼,但僅限于祈福與消災。接觸的人類漸多,他也就逐漸形成了最初的念頭:自己的身份必須隱藏。 他渴求著見上他一面,卻又恐懼著遭到對方的拒絕,他為那孩子預設了性格,并在腦海中設想他的行為。他時而想象他會透過這人類的身軀,認出自己龍的靈魂;時而又想象他對羊湖畔的封正漠不關心,或許早已徹底遺忘。 他在這兩種設想中不斷煎熬,度過了許多個夜晚,更感受到得道后的日子,并不比當污臟的虺更幸福,沒有靈魂時,煎熬的是皮囊,有了靈魂后,煎熬的是靈魂,世界就像巨大的熔爐,不斷以巨力捶打著置身其中的生靈。 哪怕在這圣潔之地所誕生的龍,也不能幸免。 但該來的總會來,直到他學會了大多數的藏語,知道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知道了人都有“特征”,譬如裝飾、年紀等等區別于其他個體的表象,最后,他已經再沒有什么能在旅人身上學到的了,他才決定離開羊湖。 我要去找他了。陸修在心中說。 他開始以羊湖為中心,慢慢擴大搜索的范圍,并朝人打聽,模糊地描述那個孩子的“特征”,他記得他在身上戴有一些花花綠綠的石頭,后來他得知,這在藏民之中是身份的象征,代表那孩子的家境殷實,地位很高。 這是他唯一注意到的一點。 “那可能是旺臣土司家的孩子吧!”附近的村落,有當地人猜測道。 老人在許多年前去過遙遠的另一個村莊,就在羊湖的另一頭,告訴陸修,旺臣土司家有兩個兒子,小兒子次仁最像陸修描述的模樣。當年老人見到次仁時,他只有兩歲,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果次仁還在的話,也正好是陸修口中的年紀。 畢竟尋常人家的孩子,不會在身上佩戴蜜蠟、南紅與綠松石。 現在他已經十七歲了吧! 陸修想象著他騎在馬兒上的模樣,他決定去看看,但在去旺臣土司家前,他還有一些事要做。 他化為龍,在一個月夜中飛越了岡仁波齊,于銀白的月光下尋找遺落在大地上的天珠,對著雪山,認真挑選了他覺得最好的一枚,穿在繩索上,準備在見面時送給他作為禮物。 想必他們會重新認識的。 他知道人類社會也有著森嚴的等級觀念,貿貿然前往不一定能見到他,于是又撿拾了一些寶石,朝商人換了六頭牦牛、十斤酥油,帶著牦牛與酥油前去,預備送到他的家族贈予他的父親,以換取見他一面的機會。 抵達村落那天,下起了鋪天蓋地的大雪,牦牛們在風雪中不安地擠著,陸修一身藏袍破破爛爛,露出白皙的肌膚,同樣不安地注視著旺臣土司家的房屋。 我得先在附近看看,萬一不是他呢?陸修心想,他總得確定次仁是他,才會前去拜訪。但在這雪天里,到處都遮擋得嚴嚴實實的,他從山坡上看,只看見旺臣家的燈火,與院內做雜工的人。 他看見他們在劈柴,在生火、烤糌粑、制酥油,村莊里的人實在太多了,比他在羊湖畔見過的所有旅人加在一起都多……他根本分不清這些人誰是誰。 他起初有很大的把握——一眼見到對方時,一定能分辨出來,但現在,他的信心產生了動搖。 他遠遠地從高處看著,覺得這個也不像,那個也不是,或許次仁沒有出來,也對,他應當不怎么在院子里活動。 陸修在下著雪的山坡上等足了三天三夜,他的眼睫毛上結了不少冰晶,他抹去冰晶想看得更清楚些,很快,冰晶又結上了,不住遮擋著他的視線。 最后在一個雪停了的傍晚,他決定不等了,進去看看再說。 已經來到了這里,總要見面的,否則呢?遠遠地看著,再回去?人的壽命很短,只有一百年,陸修不禁又后悔起來——他該早點來,不該在羊湖畔浪費這三年半的時間。 這一天里,他甚至比度天劫更緊張,仿佛見面是比生死更重要的大事。他帶著他的禮物,來到旺臣土司家叩門,出乎意料的是,男主人很熱情地接待了他,并非看在他的牦牛與酥油的分上。 “你找次仁?”男主人詫異地問道,他是旺臣土司的大兒子多吉。 他很年輕,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這時候的陸修,已大致能分辨出人類的年齡了。 “是的?!标懶抻貌涣骼牟卣Z解釋道,“我們曾經在羊湖見過一面,我想與他交個朋友,我為他帶了禮物,是一枚天珠?!?/br> 他小心地從懷中摸出那枚天珠,天珠上還穿著他親手打的繩索,足夠系在次仁的手上。他虔誠地把天珠放在手掌中,朝多吉展示,卻聽到了一個確切的答復。 次仁三年前就死了。 第111章 轉世 多吉親自將陸修帶到了一個閣樓上,那里供奉著次仁的照片。 “我的弟弟從小就很笨?!倍嗉獛е懶薜跹渌挠H人,說道,“那年他確實去了羊卓雍措湖,回來就生病發燒說胡話,我們還以為他碰上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陸修沉默地看著照片上的次仁,他一眼就看出是他,這證實了他的猜測——他們之間一直有著冥冥中的聯系,只要看一眼,他就能準確地分辨出來。 多吉又說:“現在已經轉世了吧?如果你們有緣分的話,一定還會見面的?!?/br> 多吉的妻子笑著說:“轉世去了,現在已經三歲了?!?/br> 陸修又從他們的口中得知,次仁從小就很笨,出生后是個傻子,什么也做不了,家里唯一寵愛他的就是多吉這名大哥。三年前,他跟著一個喇嘛去羊湖邊上玩,喇嘛在另一個村莊里耽擱了點時間,次仁便偷偷騎著馬,跑了出來。 根據那個喇嘛的轉述,那天雷霆大作,風雨交加,羊湖畔所有的牧民都離開了,空空蕩蕩,甚至不會有旅人。但次仁就像有什么事需要去完成似的,不管不顧,一個人騎著馬,冒著風雨朝湖邊去了。 “這也是緣分吧,”多吉安慰陸修說,“畢竟他很少做這種事?!?/br> 雖然對于一個白癡而言,無論做出什么舉動都不奇怪,但次仁那天的行為確實很反常,于是多吉與妻子接受了這個說法。 回來之后,次仁高燒不退,三天后就死了,多吉為他舉行了天葬。 次仁生前佩戴的首飾則都留了下來,擱在他的照片前,多吉夫妻為了給他祈福,還在家中點了兩盞酥油燈。 陸修看了眼那些首飾,再一次確認了次仁的身份。 他把天珠放在那堆首飾中間。 “我會去尋找他的轉世,”陸修說,“不管轉作什么?!?/br> 藏人對此堅信不疑,多吉欲言又止,但最后沒有拂逆了陸修的好意。多吉的妻子又說:“他是個很善良的孩子,一定會轉世為人,快快樂樂的?!?/br> 這樣也好,我會陪他慢慢地長大。 陸修朝兩人鞠躬,感謝他們照顧了次仁這么久。不知道為什么,他總覺得次仁是他的,是的,是屬于他的,前十四年孤零零地活在這世上,只是為了等待與他相遇的那一天。而父母家人,反而成為了寄養他的照顧者。 多吉的妻子說:“來,我給你衣服?!?/br> 多吉夫妻為次仁準備了從七歲到二十歲的藏袍,當即一件一件地拿出來給陸修試,他的藏袍早已殘破不堪,最后穿上本該給次仁的二十歲的那身,顯得格外地合身。 沐浴更衣后,陸修又在次仁的照片前坐了一晚上,靜靜地看著他的臉,他的笑容十分英俊,根本看不出是個連話也說不清楚的傻子。多吉也陪著他坐在閣樓上,那晚,陸修問了他許多問題。 他知道次仁翻來覆去只會說幾個字,包括吃、走、回去等等,從小時候起,就一直是這樣,陸修又問:“他是不是還會說‘庫魯’?” “對,對!”多吉說,“小時候,我父親抱著他看畫,告訴他這是庫魯,他就記住了?!?/br> 次仁短暫的一生中,幾乎沒有過朋友,一來是土司家的小孩兒,家人擔心他被欺負,總和其他人玩不到一起去;二來多吉生怕他闖禍,也不怎么讓他出去。 于是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在閣樓前望著外頭的藍天,似乎期待著有什么會出現在藍天上。 后來喇嘛們告訴旺臣家,這孩子是在修行。 他常常笑,當不理解別人說什么時,就會用笑來應對,封正那天,黑龍從高空中一轉頭,所看見的也是他的笑容。他很善良,寧愿傷害自己,也不愿傷害別人。 傻子的世界總是很純粹,大哥與大嫂待他好,他便死心塌地地總想跟在他們身后。 陸修聽了一夜多吉的回憶,天亮時,一縷陽光從閣樓的狹小窗戶照進來。多吉倚在木墻上睡著了,陸修便無聲無息地離開了旺臣家。 臨走前,多吉的妻子還想挽留,陸修卻說:“時間很寶貴,我得繼續找他去了,我走了?!?/br> “拿著這個吧,”多吉的妻子遞給陸修一個轉經筒,說道,“這是他生前用過的,說不定看見它,能想起前世?!?/br> “謝謝?!?/br> 陸修接過了轉經筒,從此踏上了漫長的、沒有盡頭的尋覓之旅。 這時候,他還不知道找一個轉世的靈魂是什么意思,只是固執地認為,只要自己想找,一定能找到。 他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大抵比人類活得久。剛獲得新生的陸修,只覺得自己的生命簡直漫長無比,就像沒有盡頭一般漫長,根本不會關注自己哪天死去的這點小事。 他手持轉經筒,先是在后藏找尋,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地找,只看三歲的小孩兒,但這樣很容易被藏人父母當作拐子,于是他作了少許喬裝,他買了一只牦牛,馱運孩童喜歡的貨物譬如風鈴、糖等物品,用一份自己曾在天上俯瞰大地后,憑借記憶,簡單手繪的、潦草的地圖,找過一個地方,便在這個地方作個記號。 冬天過去了,春天來了,萬物欣欣向榮,接著是夏天,再是冬天。很快,一年就過去了,他于是把孩子的歲數更正為四歲……緊接著又一年過去了,更正為五歲,再后來則是六歲。 他風餐露宿,沒有村落時,便在野外倚靠牦牛坐著。 又一年冬天來臨時,陸修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如果次仁投胎轉世,但在出生數年后就夭折了呢?設若他沒有活到兩歲,勢必又得回去重新輪回,再出生,年紀不就變小了? 幸虧想到了……陸修把尋找的對象作了修正,范圍被擴大到零到七歲。 但很快,另一個問題也出現了:假設他沒有活到成年,夭折后,又回到某個他已經找過的村莊去投胎了呢? 每一天青藏高原都有無數個孩子在出生,也有無數孩子、青年、中年、老年人在死去。 陸修短暫地陷入了迷茫中,甚至讓他一時不知所措,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他只能按原定計劃一路找過去……除非想出新的計劃。 我一定能找到他的。陸修始終堅信著。但在經過念青唐古拉山口處,他突然感覺到了天地的宏大,與個體的渺小,哪怕生而為龍,仿佛也無法違抗世界的力量。 那一天,他第一次抬起頭,短暫地從“找人”中脫離出來,真正地審視了這個世界。天地孤高曠遠,狂風沿著山體吹來,山頂的風馬旗在風中獵獵飛揚。 六千五百萬年前的造山運動里,喜馬拉雅與念青唐古拉山于大地上緩慢聳起,猶如巨獸的背脊,這一過程花費了足足四百萬年。 一百年,人將迎來死亡;一千年,則輪到龍直面死亡;十萬年,巖石會被光陰磨成齏粉;百萬年,江河也將干涸;千萬年,山巒將被夷為平地…… 然而在世界那四十六億年的光陰中,俱是一瞬。 我一定能找到他,陸修心道,但我是不是也該在這里,系上一張風馬旗? 這令他的內心再一次陷入了矛盾,仿佛系上風馬旗的這個舉動,便是內心動搖的鐵證,畢竟當一個人相信什么都能由自己努力去完成時,他是不會朝外界祈愿的。而“祈愿”這個行為,正昭示了他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這世上挺美的,陸修難得地注意到了天地間的景色,他一邊抽空眺望遠方,一邊綁上風馬旗,仿佛這兩種行為,都是浪費時間的,不合適的。 如果他在身邊就好了。 陸修心想:如果找到了他,我們就可以浪費許多時間,到時我就帶他來念青唐古拉山口,我們可以坐在這里,什么也不做,只是彼此陪伴,慢慢地等待他老去,等待他死亡,接著我再匆匆忙忙地去找他,下一世、下下世……每一世,直到我自己也死去為止。 但是現在,得抓緊時間。 哪怕在這么混亂的情況下,陸修依舊沒有放棄,他先是又走了一趟自己去過的村莊,相當于把整個后藏地區從頭開始搜索一次,確認那些新生并慢慢長大的、被他先前忽略了的孩子,沒有發現他,仿佛令人松了口氣,卻不知該高興還是該懊悔又浪費了時間。 又一年后,他開始在前藏地區找了,用的還是最初的笨辦法,隨著時間流逝,現在他要找的對象,變成了一到七歲的小孩兒。 這樣也好,說不定等我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長大了。陸修心想。 在前藏找尋的時間又有三年,前藏的人比后藏更多,孩子自然也多。 四季更替,陸修在桑耶寺又點了一盞燈,大喇嘛竟是一眼認出了陸修并非凡人,詢問道:“你有什么煩惱嗎?” 陸修答道:“我在找一個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