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長子科舉入仕記 第168節
過了須臾,卓思衡才看向他開口道:“最近吏部打算實行一套新的考課磨勘制度?!?/br> 沈崇崖不知道這和自己說得有什么關系,但心中有些好奇道:“大人……考課大年不是剛過沒多久么?” “不是這種在一定時間里的大型通察,而是讓吏部日常對官吏的擢升提拔有據可依、有跡可循。其中細則還在議定,不過有一條我會執意加上去,那就是四品以上中京府官吏若想任免,必須有過外放任職地方官的經歷?!?/br> “那豈不是許多現下在任的帝京官吏不符合了?”沈崇崖一驚,這可是個大變動。 “此法開始施行后,必然是要對現有官吏的年齡做個篩選,不能人人都要求他們遵循,先劃定范疇,再做打算。當然,此次恩科新任命的官吏就要嚴格以此為旨了?!?/br> 實際上卓思衡這樣選擇是為了不激化矛盾導致更有效的法令因為反對的人過多而困難重重,總要將一部分的次要利益慎重考量。 他和皇帝如果在這個時候樹敵頗多,今后更多手段豈不要步履維艱? 這才只是個開始。 “那……那我豈不是已經有了外放的經歷?”沈崇崖腦子還算快,“難不成大人早在安排我的時候就想好這個法令了?可是那個時候……那個時候先皇他還……當今圣上也……” “先皇還在世,當今圣上還只是太子是吧?”卓思衡無奈搖頭,“所有事情都是從一個想法的雛形開始才有最終落實的完備,也不是我一朝一夕可決定的。告訴你這件事是因為我希望你能明白,吏部在明年伊始會格外忙碌,我那時候未必就在尚書省盯著,需要個對吏部事物熟悉的人主導,你有經驗,又符合要求,是難得的恰當人選。而此法一出,你也不必擔憂伊津郡的燙手山芋無人去接,如果不出我所料,怕是好多近京州府的地方官會成為緊俏位置也說不定?!?/br> 看著沈崇崖猶豫的神色,卓思衡又道:“可你如果真的對伊津郡放心不下,我也會尊重你個人的意愿,絕不逼迫你,這樣聽來我是不是也沒有那么可怕了?” 沈崇崖此刻也不知道該怎么選了,他本身抱定決心來向卓思衡陳言,可是聽了這樣一番大動作,他又有些動搖。 “可是吏部做這樣得罪人的事情,我真的可以么?”沈崇崖說完又覺得自己表達的意思不對,趕緊習慣性補充,“我不是說自己怕得罪人,我是怕我沒有能力得罪人……” “這個等你想想咱們再議?!弊克己獠粸樯虺缪麓鹨山饣?,只輕聲道,“沈相……身體已是不大得行了,太醫說這個冬天很難熬過去,你剛好回來便去看看,怎么說也是你的長輩。這個時候他是一定會見你的?!?/br> 聽說沈相的身體已到油盡燈枯,沈崇崖一愣,眼神迅速黯淡下去,只點點頭。 卓思衡也不多留他,讓他安排好后續的事情,臨走前也不必非給自己一個交待,辦好述職返回伊津郡后再想想也來得及。 沈崇崖告辭后,卓思衡靜靜靠在椅子上閉目冥思。 其實方才自己的回答已經在剛才的告知里了。 沈崇崖畢竟和沈相有親緣在,有時候,這就是得罪人的資本。 但是沈崇崖自己卻全無知曉,可見其真的從未有敢用過這個身份為自己謀私。但有時候身份特殊不謀私而謀公,也未嘗不是一個靈活機變的選擇。 但愿這次見面能給這小子一點魄力,讓他今后可以乘風破浪勇往直前。 卓思衡嘆了口氣。 …… 一連五六日,卓思衡皆在中書省政事堂忙碌,待到恩科的事務都已處理得差不多,終于可以休沐一日在家好好洗個澡睡到大天亮。 曾幾何時卓思衡最夢想的工作就是沒有伴駕勞動的翰林院侍詔,他每天看看書抄抄實錄,在滿是梧桐葉子的院內閑庭信步,于窗下謄寫各地聯名奏表與撰寫中書省下達的政令詔令……那種雖充實卻不忙碌、可以優哉游哉的日子早在他生命中一去不復返了。作為即將步入中年的一國之相,他與清閑二字注定分道揚鑣。 但浮生偷得半日閑的竊喜還是有的。 卓思衡窩在書房榻上睡足午覺,好夢饕足后起來時卻見之前翻閱的一本《易經》就丟在手邊。 看到這本書,卓思衡又想起渾天監察院監正的話。 辰與龍么…… 兀自想了一會兒,卓思衡自嘲笑笑,瑤光公主的年紀根本也看不出什么帝王之氣,目前只能看出她對所有人帽帶有非常的興趣,不管誰抱,她一定要伸手去解去拽,再拿一截往嘴里送。其余什么天賦天份帝王之相都言之過早了。 自己看來真是老了,盡在胡思亂想,有這個時間不如放空一下大腦。 卓思衡起身想去找本不費腦子的書看,書房的門卻跟響雷似的往左右各一拍,驚得他手上的書差點掉在地上。 一般這樣風風火火會跑進來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meimei慈衡,但是她去了京郊義診并不在家;另一個就是佟師沛了。 “方則,你女兒在家里你也這樣做表率嗎?你這怎么好為人父母呢?!弊克己庹Z氣說是斥責不如說是已經習慣,只是略嫌棄一句罷了。 佟師沛反應快腦子靈,可偏偏都是用到狡辯上了:“我女兒比我可不拘小節多了,再說大哥你又沒當爹呢,未能為而無所言出,圣人都說沒有實際試過不好說別人短長,等你當爹后再罵我也不遲?!?/br> “你這就是詭辯了,我是大哥,又不是你爹,二者全然沒有關系?!弊克己怆m是辯解,卻還是笑著在說話。 佟師沛就沒怕過這位大哥,只道:“那你一直糾纏生不生孩子的問題,正經事難道我就不說了么?” 他說完也不等讓,自己坐到卓思衡身邊道,“大哥讓我去問蘇府尹關于考課磨勘法中外任資歷一事的建議,蘇府尹聽完也是深思熟慮幾日后才又叫我去轉達,他說,這其中涉及一件很重要的事,要知道咱們邊境還有幾個羈縻地,因臨近番邦夷漢雜居,需要處理的政務也更是復雜和難手,這些地方的官吏十分辛苦,怎比得上江南魚米之鄉那些地方的官吏如何舒適自在?可如果外放到羈縻地和江南府周邊回京卻是一個待遇統一要求,那恐怕會有人心的浮動所致的麻煩?!?/br> 說了這樣一大段話,佟師沛接過卓思衡遞來的茶一飲而盡,又道:“還有一個問題,蘇府尹覺得,那中京府郊的官吏可一直都是同地方官一樣待遇的,在這里任職又算不算外放?想在考課磨勘法里弄這個,他是支持的,總不好官吏任免總是按著些‘不成文的規矩’辦事,如今有律可依,對百姓和官吏都并非壞處,只是這一碗水怎么端平,還得你費心?!?/br> 卓思衡讓佟師沛去問蘇谷梁的意思,是因為蘇谷梁不愿意在朝堂上對這些有爭議的事情發表任何個人意見。 此人實乃中京府成精的老狐貍一只,油滑得很,如果是私下問,他必然就愿意給出一些值得推敲的意見來,畢竟他和顧大學士是朝中資歷最老的官吏,單憑他們見得官場浮沉多年,這些人事任免上的事情也該咨詢他們的意見。反正這個考課磨勘法也影響不到蘇府尹,他手里今后還能分到幾個優秀的接受過外任歷練的屬下,可謂是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卓思衡聽罷感慨,這一問確實是有意義的,他也考慮過會因外任地域造成人心不滿,但蘇谷梁提出的問題更為直接:在人事劇烈變動的情況下,如何保證法度的公平性? 這是資深官吏給他提出的問題。 “不過蘇大人確實覺得這個辦法很好,省得好些人往咱們中京府府衙塞些不三不四的家伙來,還得給他們收拾殘局?!辟熍娴脑捯膊恢朗撬谋г惯€是蘇府尹的,“對了大哥,你也給我挑個合適的地方去外放吧!” 這句話令沉思中的卓思衡是一驚。 “你為什么要去外放?你從中京府出來便去到六部做尚書都是綽綽有余的?!弊克己鈫柕?。 “大哥你如果推行這個法令,萬一人家拿我來給你找事怎么辦?”佟師沛弄出一臉刻薄相來,擠眉弄眼道,“哦,你卓大人收拾滿朝文官手起刀落半點情面也不講,可自己的親朋卻特殊照顧,在朝十四五年一任外放都無有,卻能穩坐中京府的要職,你姓卓的豈不是憑仗公器蔭庇私情?表面上大公無私,實際徇私枉法,自己剛設的律條法度都能在天子眼皮下面搞特令?” 卓思衡笑著搖頭道:“這也不是什么不能說的事,蘇府尹信任你,你父親又是將你交托給他照料的,他只要說會留下你,也就不會……” “不,這樣不行?!辟熍娴纳袂閺逆倚ρ杆僮優橐桓睒O其正經的面貌,“大哥,我確實沒有過外放經歷,這是無法服眾的事實,我與你交好也是不避人的事實,我不愿意因為我爹為我留下的蔭庇而讓你落人口實,況且在我心中,我爹真正給我找的蔭庇可不是什么中京府的大樹,而是你才對?!?/br> 他說得如此認真,卓思衡聽得也是心潮澎湃,眼神都染了光出來。 “再者說,我可是在中京府混過的官吏,你給我塞到地方去,難道就會手忙腳亂不成?天底下還有比此處更復雜的吏治么?或許有吧,但中京府乃是九州四海最大的衙門,這總是毋庸置疑的,我既然有本領在這里讓人挑不出錯處,那到了地方,我也未必就不能長袖善舞?!?/br> 佟師沛說得十分酣暢,竟將茶當做酒一般豪飲而盡,再起身道:“就讓我試試看吧!這不單單是為大哥你,更是為我們的將來。如果今后我們有同樣的抱負和所求,那就必然會再次在朝堂上相遇,那個時候我也會有自己的話語可講,會有能幫助大哥的實在能耐,我的父親也會以我為驕傲的?!?/br> 佟師沛說得激動,卓思衡聽得更激動,幾乎眼淚就要落下來。他重重拍在這個自己在尚未踏上這條權力之路前就已經認識的摯交,心中有千百句話,但最終卻就化作了兩個字: “珍重?!?/br> 這之后,卓思衡親自將佟師沛送至門口,他不忘叮囑佟師沛回去問問妻子的意思,又道:“此法最快也要在恩科后才會遞交全書呈奏,你不必急,我自有安排?!?/br> “那時候大哥的安排會讓人指摘說是為了避嫌才故意給我差遣出去,何必如此?就在冬日前吏部的選調將我入了冊吧,我來之前就已經想好了,決不是一時意氣,這點大哥可以放心?!辟熍嫘χf完翻身上馬,又朝卓思衡道,“大哥也別太擔心別人了,你自己的路才最難走,我們追著你又有何難?” 說罷,他瀟灑打馬而去。 恍如當年與卓思衡船上相邀的意氣風發之少年。 望著佟師沛的背影,在日漸寒冷的深秋之夜,卓思衡忽然領悟到了一個從前未能參破的事理: 其實每個人的命運無時無刻不在改變,在不同的路上亦可交集。 領悟到這點后,卓思衡只希望自己在乎的人能與他擁有同一處終點。 即便此行注定路途遙遠。 第242章 黍苗青似翠玉,然而翠玉卻連綿不成海一般起伏的萬頃碧濤。 春風此刻溫軟,卻仍遜色孩童稚嫩的發梢一籌。三五成群的農家稚童正聚在田邊比誰抓了大個的蟋蟀誰撿了鮮甜的野莓,風沾著他們被歡快汗水濡濕黏在額角的頭發拂過,可誰也不覺得涼也不覺得熱。 這五個孩子里領頭的是個七歲的小姑娘,她細布的嫩青色裙衫好像一片柳葉織就,軟柔簇新,比別的同樣穿布衣布裙的孩子要顯得精致許多,只是眼下這么好的裙衫也掛滿泥湯草梗,一塊塊的污垢自上而下,從臉到裙裾,一個地方都沒放過。 放眼望去,幾個孩子都是差不多的模樣,五個圓圓腦袋湊到一處,汗水也滴入到一塊泥土里去。 “……咱們就賭五個莓子!” “不得行!要讓我爹知道我敢賭,他非打斷我的腿不可!” 兩個斗蟲的小孩一個好勝一個膽小,爭執起來,一個說道:“去年冬天來村里的師范不是教過么?,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我爹說師范說得對,小時候賭斗蟲,長大了就要進賭坊去賭一年的收成!” 于是另一個罵他膽小,兩人爭執起來。 “不許吵!”青裙衫的七歲女孩忽然一聲制止了兩人,“咱們玩是為了樂子,吵架豈不和初衷背道而馳?” 她說完平靜看向膽小的孩子道:“你爹是在嚇你。宣永五年,父……圣上下旨清查全國所有州郡的賭坊,并明令禁止私設賭坊賭局,更將聚賭、參賭和因賭販賣人口之事列入《刑律》,予以嚴懲,現在哪里還敢私設?當天下九州沒有王法嗎?” “你個客商家的丫頭,是今天才來咱們鄉的,你又不知道……”膽小的孩子嘟囔道,“有些賭局都是偷偷開的,去年縣城上就有人賭破了家,我爹回來才教訓我的……” 青色裙衫女孩一聽這個頓時自地上爬起站直,眉毛都立了起來道:“你說,這賭坊在縣城何處?又是誰開的?開了多久?可否報官過?” 膽小的孩子說不出來,另一個年紀稍大一些一直沒說話拿葦葉給蟋蟀編籠子的女孩笑道:“他爹也是聽人說的,可我聽我爹說,去年時候孔大人帶好些衙差找到那個偷開的賭坊了,抓了好些人回去,賭坊門也給關了,現下那處開了個涼水面的館子,我爹年前帶我和哥哥去買年貨,還去吃了一頓?!?/br> 于是話題回到了涼水面是否好吃,里面要加什么澆頭上,各家做法不同,青色裙衫女孩這次沒有再發號施令了,她靜靜聽著孩子們的討論,顯得十分好奇。 蟋蟀急切地名叫,也不知是因好斗還是想要逃離,不住得朝草編的蟋蟀籠撞,這幾聲叫喊再給孩子們喚回,于是幾個孩子一邊吃著野莓,一邊拿草梗去逗蟋蟀。青色裙衫女孩捉來的蟋蟀個頭不大,但是卻十分兇猛,照著其他孩子教得方法,她驅策逗弄蟋蟀的技術已是十分精湛,在連贏了三場后,方才好勝的孩子也服了氣,急道:“你不會是騙我們吧?你說你不會斗蟋蟀,可怎么玩得這么好?” “學來的,你們方才一直在教我,我也看到你們是怎么斗的了,這有何難?”青色裙衫女孩笑道。 她心里想的是,你們還沒看到我平常讀書,還要學得更快更好。 孩子們頓時對青色裙衫女孩更顯崇拜。 可不等女孩再度發號施令,一聲呼喚卻自不遠處黍苗田的茂密作物間傳來: “大小姐,差不多該回去了?!?/br> 孩子們只聽見聲音,卻沒見人,一時嚇得都啞然失笑站起身四處尋找,只有青色裙衫女孩一臉掃興,起身拍拍手同眾人道別:“下次來,我給你們帶帝京的蟋蟀?!?/br> 然后她鉆進聲音傳來的綠波當中,消失不見。 孩子們面面相覷,只能聽見風吹過草葉的沙沙聲不絕于耳。 …… 田地夾道上有一個客商打扮的中年男子正負手而立朝綠意盎然的田間天際眺望,只是一陣窸窣動靜引他回頭,然而回頭看到的景象,卻要他忍不住一聲長嘆: “阿辰,怎么又搞成這樣子了……” “相父!” 瑤光公主在兩個尋常布衣打扮的禁軍幫助下,自田壟里爬上夾道,奔向了滿臉無奈的卓思衡。 卓思衡被滿是泥垢的公主抱住了腿,干凈整潔的衣衫也頓時沾滿了塵土,他沒有辦法,只能取來馬匹上的水袋,以干凈的清水沾濕自己的巾帕,蹲下來替公主擦掉臉上的臟污灰垢。 “相父,田里的蟋蟀好大個!你看!”瑤光公主則歡快地從腰上解下葦編的小籠,給卓思衡看里面伸長出來的蟋蟀觸須。 “下次我也把你裝籠子里拴在腰上,這樣你就不會亂跑給自己弄成這樣了?!?/br> 卓思衡語氣是在薄責,可神情全無威嚴的說服力,瑤光公主根本沒有害怕,反而還甜甜一笑道:“體察民情難道是錯么?國有國法,我犯了那條律法要關我,相父不能濫用公刑?!?/br> “那你說蟋蟀犯了什么罪要被你關起來?” “他叫得太大聲了。相父你不是教過我么,‘君子慎始,差若豪牦,繆之千里’,是蟋蟀自己不小心,讓我抓住了把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