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長子科舉入仕記 第114節
除非是出了大事。 卓思衡和曾玄度暗中對視一眼,都深感不妙。但胡公公久居御前,怎會口無把風?他當然是不肯說的。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這次胡公公無需他人追問,便直接當著一眾官吏的面將原委告知了沈敏堯:“高永清高大人奉旨先行一步押解刺客入京去到大理寺典獄,誰知……那刺客半路竟趁人不備自裁躲罪!高大人方才回來稟報,陛下生了大氣,還請沈相勉為其難,快快動身?!?/br> 第154章 直到御駕回宮,眾人也沒再看到沈相的影子。 大家只知道皇帝龍顏震怒,太醫剛回宮就被叫到皇帝的寢宮福寧殿里,直到夜間都還在往里送湯藥,外面的人屏氣凝神,只聽里面皇帝發作的怒音連連,可請罪的高永清和議事的沈敏堯卻聽不見半點動靜。 畢竟是自己和皇后遇刺,這刺客本該細細審問再正法以儆效尤,結果卻落了個自戕,皇帝生氣也在情理之中,只是連一向寵信優渥的高永清也遭逢當頭的雷霆震怒,皇帝回宮后第一件事,就是著大理寺將他關押留待問罪。 聽說那名刺客死狀極其慘烈,她將喉嚨撞到路旁尖銳的樹杈上,自下顎到脖梗全給撕開,鮮血噴涌得滿地都是,去過現場的刑部和大理寺官員都心有余悸。 皇帝要治高永清的罪,大罵他護送不力辦事不周。而又因高永清得罪了許多人,這個消息不脛而走的速度快得驚人,到了夜里,連卓家三個弟弟meimei也都知道了此事。 “哥哥,這皇帝怎么貓一天狗一天的呀?他不是才剛剛夸完高大哥嗎?怎么這會兒又要給他治罪?那刺客是自己一心尋死,雙手雙腳都戴著鐐銬,脖子上又掛著重枷,她硬是靠枷鎖的重量朝路邊的樹上去撞伸出來的枝杈,好死不死剛好給她戳了個對穿。這也能怪到高大哥頭上去的嗎?我聽阿芙說,高大哥已然給關了起來,明日朝議后由百官議罪!”慈衡護短自己人,不分青紅皂白,但凡有沖突一定是外人全錯自家人全對,從無例外。她又素來性急,越是著急話越是多,一連串說完自己都快上不來氣了。 但卓思衡仍是沉吟不語。 悉衡拉住還想再說話的jiejie,示意她讓大哥認真想想,慈衡這才把到嘴邊的話又重新憋了回去?;酆庾铎`心慧性也最通曉卓思衡的心意,她緩緩說道:“大哥可是覺得其中有什么古怪?” 可等了許久,三個弟妹都沒有等到卓思衡的答復,他只是沉聲道:“天色已晚,你們且去休息,這件事不用擔心,我自有分寸和想法?!比艘幌蚵牬蟾绲脑?,即便再擔心也還是紛紛告辭。 走出門后,慈衡仍是按捺不住,又罵了兩句:“自己老婆教人捅了刀子,不想著趕緊除之后快,就該知道拖拖拉拉有拖拖拉拉的麻煩,結果真出了亂子,倒怪東怪西就是不怪自己?!?/br> 慧衡想讓meimei謹言慎行,可看了下是在自己家無人的后院里,況且她也覺得此事詭異,明明是皇帝思慮不周,怎么也該先審完人再轉移,但這樣重要的欽犯羈押了五六天沒問出個所以然,送走出了差錯,又說還沒來得及問罪同黨,這實在是怪不得別人。 “高大哥會有事么?”慈衡覺得自己是想不明白這個問題了,大哥似也不愿多說,所以她決定求助比自己聰明百倍的jiejie弟弟。 “我們對朝中的事知之甚少,不如哥哥消息靈通,也無法一時分辨,但如果高大哥有事,哥哥怎么會袖手旁觀?我們姑且看看?!毕ず獍参縥iejie道。 縱然不愿就此罷休,但一時也沒別的辦法了,三人都是煩惱不已。 而卓思衡一個人站在書房,心口上像是壓了塊石頭。 高永清是什么原因被關,卓思衡再清楚不過。 這件事怕是皇帝借高永清的手殺人滅口,所以,他不會有事,也無須過多擔憂,最后大概不過是走個過場罰酒三杯,還能反倒成為皇帝最終的心腹而獲得更大的權柄。 但在卓思衡看來,這情況還不如真是押運途中出了錯,高永清受到連累就算貶官,也好過替皇帝去做臟手套這條路好一萬倍! 笑話!皇帝是真把人當傻子嗎?他氣得錘了下桌案,恨不得也舉起什么文房朝皇帝腦頂去砸。不行,他不能放任此事不管,之后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要被這件前后有關聯的謎案牽扯進來。 他需要知道真相之人的幫助。 …… 第二日清早的朝議因皇帝身體不適取消,這倒沒什么好說的,文武百官都是知道眼下皇帝的身體情況,雖白跑了一趟,但也是希望萬事清平皇帝不要有事。 可正當他們準備離開,太子卻來到崇政殿宣讀圣旨,說今日陛下命他來聽政事,諸位若有議,也由他回稟圣上。 大家都傻了眼。 這確實是皇帝有恙太子監國該行的職責,可所有人都沒想到,他們的太子真的會被皇帝委以此任。 于是忽然大家都重整上朝的列陣站好,紛紛有了發言的踴躍激情,忙不迭用微妙的方式開始試探。 太子一一報出這幾日奏章上比較緊急需要皇帝處理的事態,由臣工商議,給出意見,太子仔細聽對,又由翰林院侍詔同編撰一道記錄,待回去遞交圣覽。眾人發覺第一次臨朝的太子雖然聲音比較小似是不大習慣此等場面,人也拘謹不安,可說話慢聲細氣十分在理,也沒給人他老子那種綿里藏針的感覺,是個真真正正的實在人。 商議秋收轉運余糧一事,戶部官員說夏日里因水澇,幾處運河暫不能通行,可南方幾州已完成收割,戶部上折子請問該暫存當地常平倉還是陸路北上。 太子思考后回道:“陸路花費可是多于水路?差額在多少?此差若常平市出所運之糧可否相核無損?若有計算,還請戶部將細賬羅列,再由陛下定奪?!?/br> 雖然是謹慎回答,可規矩不失又邏輯清楚,卓思衡很想在崇政殿拿官袍袖子去擦欣慰的淚水,但還是忍住了。 之后幾個問題太子也都慢慢悠悠回了,大臣們多有驚異之色,雖然這些回答確實都是四平八穩之詞,可實在不像一個多年不經手政務的太子所言。 卓思衡卻一點也不意外。 太子念書確實可能不大是最咬尖的人精,但卻足夠用功,再加上皇后頗有宏識從旁點撥他一些朝堂之上的道理,他也能得些要領,雖然你讓太子去解決這些事是不可能的,但替皇帝收集意見并代為指示規劃還是足以勝任。 終于到了最關鍵的問題,太子也明顯有些發憷,可還是盡量顯得從容道:“陛下令諸位相議高永清失察失職一事?!?/br> 崇政殿內頓時炸開了鍋。 可以說卓思衡的人緣有多好,高永清在朝中的風議就有多差,他過去在地方任職被人叫做“屠尉”,得罪了不少人,回到朝中依舊不改酷烈手腕,被他逮住錯處的人基本是怎么狠怎么整,可那些人也有自己的根基,久而久之其余略有牽連的人對高永清的怨懟之語也多了起來。從前他是皇帝寵臣,旁人犯不著為已定罪的臣子去開罪天威,可眼下,卓思衡是真見識到了什么叫落井下石。 一時群情激奮,各個都說高永清剛愎自用致使大錯鑄成,傷損龍體之逆賊竟然以自戕避罪,簡直天理法理皆不可容。 也有人將事態擴大化,一口咬定刺客一個人做不成此事,一定有從犯幫兇助紂為虐,然而高永清失職,導致無法審訊犯人,也就無法查出同黨,今后若是帝后再有危險,便該拿高永清以謀逆同罪處理。 太子到底是第一次做這種事,聽著大家群情激奮額頭冒汗,只好吩咐侍詔記錄,也不敢多說自己的話。 就在他看大家“慷慨激揚”而不知所措的時候,一個清亮的聲音忽然響起。 “臣有奏?!?/br> 太子的心頓時穩了下去,可又不能表露出來,只能繼續繃著嚴肅的臉道:“卓司業請講?!?/br> 他今天對每個臣工都分外禮貌,論身份地位,他用不上說一個請字,但第一次臨朝總還是謙和禮讓為上。不過這次對卓思衡的請,他說得十分心悅。 “茲事體大,處理官吏過失一看天子之斷二看法度之章,糾察官吏不軌,也當有所憑證,此事大理寺未有定論,御史臺又因高永清任官而避嫌,太子殿下當言明后,由諸位以上書痛陳利弊,以陳陛下預覽。待到大理寺審訊過后,陛下手握參照,再好聽從諸位嘉論,以斷刑獄?!?/br> 卓思衡在皇帝身上學到的最重要一課就是秋后算賬。 比如那些趁著他不在派女眷去到他府上鬧事的人,在云桑薇處得了名單后,卓思衡第一件事就是一一料理——當然不是他自己親自動手——那個時候正好在推行新的督學制度,于是只要給御史臺帶句話,說國子監太學要先行表率,請先自此試行監查,自然會有人上門,而御史臺的人第一次執掌此權,要是沒有半點動靜,他們也覺得似乎正當性有所欠缺,又因在和吏部較勁,好像自己無能,卓思衡便順水推舟,將這些不顧禮義廉恥之人做了給御史臺的人情,于是這些人都吃了督學的“殺威棒”,無一幸免。 這里面當然有私憤作祟,可在卓思衡看來,此種品行也不配在國子監太學任職任教,早清理早干凈,他半點不打算姑息養jian。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原因,更不敢在學政一事上給卓思衡添堵造次。 當然這也不只是在皇帝身上學來的,還有卓思衡自己的思考。他走過一趟地方外任才知道,好些事是不能只求以理服人以德慰人的,有些事必須要拿出魄力和決心,并且要讓想威懾之人看到你的魄力和決心,方此才能成事。天底下偏偏就是有人敬酒不吃吃罰酒,要是一味只追求德理之說圣人賢言,怕是一件得力的事都辦不成。 此時,他決定故技重施。 你們不是要鬧高永清的麻煩么?好的,請上書。到時候白紙黑字,高永清一定不會有事,皇帝也不會重罰,回過頭來,一個也別想跑。 但這些官員并不知道從前太子遇刺一事與此事有關聯,更不知道內中辛秘,還都以為是落井下石的好機會,紛紛道允,愿替陛下分憂??蓾M朝文武也不是人人憎恨高永清,更不是人人都要跟此風而無己思,也有人一言不發,只看著這個被傳早和高永清撕破臉水火不容的卓大人,深覺詭異,但又找不到頭緒。 太子也不知這是為何,他只是覺得卓思衡既然這樣說,那一定沒有錯。 于是百官散朝,太子帶著一肚子話回頭去找皇帝。 可剛一進寢宮,他便呆住了。 自己的爹和長公主談笑風生,看不出半點毛病來。 所以這是對自己的考驗?可又不太像啊…… 他正迷惑之際,卻聽姑姑當頭棒喝般的一句話:“太子歸來得好,你手上的事先放一放,眼下還有一件大事得聽聽你的意思,我與你父皇正說道你出宮立府的事情,這立府便也要擇立太子妃了,不知你可有什么中意的人選?” 太子本在想,父皇似乎并不在意高永清一事其他人如何看待和諫議,甚至優哉游哉在和長公主閑談,是不是心中已經有了打算?只不過走個過場?那自己也是過場的一部分?父皇希望自己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可這個話題一出,他再無暇顧及其他人,愣住當場半晌,我來我去也沒說出個所以然,連皇帝看了都忍不住言笑晏晏:“這個年紀也不算早了?!?/br> “母后……尚在病中,兒臣不敢妄議親事……”太子的聲音越說越小,到后面自己都聽不清了。 一個娉婷玉立身的影綽約浮上心頭,可他卻不敢去分去半點思量。 第155章 二位長輩見他不愿說話,以為是被問至羞怯窘迫處,相視莞爾。 宣儀長公主打圓場笑道:“你父皇又不是問了便給人抓來做你的太子妃,天家找媳婦更要提前仔細斟酌,你是儲君,你的婚事便也是國事?;噬┥眢w羸弱又在養病,你該盡孝處還是不能廢忘的,可年紀擺在這里,找個能與你一起盡心照顧皇嫂知書達理又品性端方的太子妃也是當務之急?!?/br> 自己的這個姑姑最是能體察父皇的心意,想必這也是父皇的意思。 可是,如果讓自己說心上人是誰,父皇必然猜疑他借婚姻大事來附著自身權勢,找尋朝中重臣來結黨助力,如果不說……他也不知道父皇會為他挑選什么樣的妻子…… 急劇的惶惶意亂催逼,劉煦卻在無助當中牢牢攥住一道光束般的記憶。那是個平淡又倉促的四月,也是他第一次見到顧世瑜的四月。 那天他前往姑姑的長公主府為父皇辦差,說是辦差,不過照吩咐送些慶賀姑姑生日的賞賜。午后天空藍的分外不真實,入到內院,自南方移栽來的芭蕉被驟雨摧打得哀怨低迷,委頓的每片葉子仿佛都在傾訴不愿被收束此處的怨懟。 他經過垂頭芭蕉入殿內,誰知來得不巧,正編修《女史典》的幾位女官們正在為著什么而爭執,有一個聲音自內傳出,清悅動耳,明明柔柔細細,卻透出股強烈的自信和篤定來,聽著就讓劉煦羨慕不已。他順勢看去,說話的是位聲音和眉目一樣柔細的女子,身著煙靄般的蜜色宮裙,可那樣鏗鏘頓挫的聲音,卻仿佛是自朝堂而立,筆挺勝劍,于百官當中亦不遜色。 戰況甚是激烈,劉煦半道而來,沒有聽到前面的起因,只聽女子說:“不可!此言出處無確鑿。若擅自引用豈非失了精確與尊重?若無處可查便當舍棄。修史當求真求實為先?!?/br> 羅女史和卓大哥的meimei慧衡jiejie卻有不同的看法。 “此句為二典結合所編,絕非杜撰?!绷_女史的聲音也是毋庸置疑的堅定,“若事事都以單一史典為昭,又何談集編之成?” “編撰絕非摘章抄句,我也認同該詳實求真,但此出處尚不可表,自其他二史中集成合議,并非不可?!被酆鈐iejie的話則委婉得多,但細細聽來也是十分堅持自己的意見。 三人便就此爭論了下去。長公主非但沒有生氣,反而一直高坐其上,含笑又不失專注地望著幾位女子…… 劉煦沒有上過朝,但他有豐富的天章殿伴駕經驗,也見過一些大臣為著臉面而非實確爭得面紅耳赤。眼下這三個女子雖然之間氣氛是劍拔弩張各自不讓,然而言辭之間卻句句強議各守其理,無人造次攻訐。 就在他正想繼續聽下去時卻被姑姑發現了,也只好硬著頭皮出來將差事辦完。 姑姑也給他一一引薦了這幾位《女史典》的編修者。 羅女史其實不必介紹,他在宮中見到許多回了,畢竟自己的meimei還在同她修習功課,也非常崇拜這位女中博士學問大家。卓大哥的妹子他未曾有幸得見,但一見便覺得親切,論理他也應當叫一聲jiejie,只是這句jiejie大概也只能在心中說說了。 當介紹到方才言語鏗鏘眉目纖秀的女子時,劉煦覺得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這位是刑部尚書顧大人的千金顧世瑜?!惫霉媒榻B說,“顧大人是端明殿學士,家學淵源,她兩位兄長都身有功名且在朝中為得力臣工?!?/br> 顧世瑜一聲端莊的“臣女見過太子殿下”,讓劉煦幾乎整個人都輕盈起來。 辦完差事他自長公主府離去,眼看那幾株不合時宜的芭蕉都仿佛精神起來,一叢叢葳蕤強盛的綠意往他眼底心坎上撲,飽滿的翠色舒展開了他整個春天…… …… “這孩子,自己的大事都不說句話么?”皇帝看似埋怨,但其實語氣是溫和又帶些調侃的,長公主聽罷也笑得開懷,忍不住戲謔道,“還是皇兄家教得宜,一看便知太子心思都在學業上,這些事可從沒撲過心眼?!?/br> 顧世瑜的父兄都是父皇的得力能臣,若只是父親還好,偏偏她兩個兄長各個能干,親家與親戚也都是朝中說得上的門當戶對,如果自己真的報出這個名字,父皇和姑姑會如何想?且不先說如何想他,萬一給顧家添了麻煩…… 太子不敢再想,只低頭道:“兒臣……兒臣沒有什么心儀之人……婚姻大事,還請父皇與姑姑做主?!?/br> 說完,只覺得方才的記憶瞬間成灰,一切只是燃燒時的夢幻泡影。 皇帝和長公主似乎很滿意太子的答復,又言笑幾句,再說太子甄選正妃總還要明發上諭,事情急不得,先物色人選才是。長公主又將此事攬下,說自己做姑姑的當然責無旁貸,不過如果皇后身體健朗,該是她主理此事。說罷長公主也是略有嘆息道:“不管怎么說,也要問問皇嫂的意見?!?/br> 皇帝點了點頭道:“理當如此?!?/br> 太子雖是已灰心至極,但也知道姑姑是在周全母后的面子和考慮自己的心情,不由得心生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