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長子科舉入仕記 第100節
所有人見這群五陵少年般的人物蜂擁而至,便都主動讓開,時不時有避閃不及的哪家仆役,都被這些人的隨從不由分說怒喝趕走。 而當此時,兩人好巧不巧正逆迎著他們打獵歸來的路走,佟師沛見著這些浪蕩子弟就氣不打一處來,作為一個女兒的父親——雖然女兒只有不到兩歲——一想到自己女兒十幾年后開始談婚論嫁,所門當戶對的就都是這些貨色,佟師沛心中就煩怒異常,想去替他們爹娘抽他們耳光。 而卓思衡則一眼認出朱衣少年正是當年皇帝的第二子越王,他不希望同皇族打交道,于是對佟師沛道:“方則,咱們去到那邊林蔭下轉轉,我也剛好有些口渴?!?/br> 可佟師沛此時忽然意識到,不對,自己的大哥不就是國子監太學的司業么?自己不能管轄,可他能??!佟師沛在這些小計謀上腦子轉得比誰都快,立刻道:“大哥……天太熱了,我好像有點頭暈?!表槃荼阋崩锏瓜?。 卓思衡嚇得趕緊扶住他,去試探額頭是否有熱感,又看是否唇色變淡,連問他可有帶避暑的草藥香包,哪里最不舒服。 誰知忽然佟師沛又沒事兒似的站直道:“誒?怎么不暈了?” 就在此時,那群少年已經行至他們面前幾步遠,比人先近前的是股強烈的刺鼻酒氣。 “讓開!好狗不擋道!給越王殿下讓路!” 因避開今日法會皇室朱衣的吉服,眾官吏不分品級皆穿著素色常服,待到夜里群臣宴飲才再穿著朝服以示隆重,再加上卓思衡和佟師沛都顯得比實際年歲要清雋許多,所以那些狗仗人勢橫行的下人才沒認出眼前的兩人皆是當朝從五品緋服官吏。 渾濁的酒氣撲面而來,走在越王身側的幾人明顯已經步態搖晃了,而他們身后是七八匹滿載而歸的馱馬,還有兩人架著一只死熊。 此時,人和獵物都因擋在路前的卓思衡與佟師沛被迫叫停。 立刻便有三四個剽悍的仆從走上前來,打量一下兩人的衣飾后叫嚷道:“哪家的子弟,越王殿下的路你們也敢攔著?越王殿下得獵歸來,是去給圣上送獵物的,你們在這里是有幾個腦袋?不要……” 仆從的那句不要命了還沒說出口,卻被一個極其兇猛且出其不意的響亮耳光抽得整個人翻旋在地。 打他的不是別人,正是之前跟在越王身后的一個子弟,只見他惶恐至極,聲調都瑟縮著道:“見過卓司業……我家下人……不知天高地厚……卓司業千萬不要……不要怪罪!” 說完就行了個見師大禮。 此句一出,方才還醉醺醺全無儀態的幾個少年全都激靈酒醒,從越王身后蹭蹭蹭跑出一半的人來,齊齊道:“見過卓司業,問卓司業安?!?/br> 還在越王身后的幾個人從穿著上也看得出來是武將家世出身,他們沒有讀過太學,只聞聽過狐朋狗友口中恐怖的卓閻王,此時見到,竟覺得此人氣勢比越王還足幾分,一時也噤聲不敢言語。 “臣卓思衡,參見越王殿下?!?/br> “臣佟師沛,參見越王殿下?!?/br> 卓思衡和佟師沛沒有先回應這幾個太學生,而是先以臣子的禮節見過皇子。 佟師沛垂首時忍不住想笑出聲,但為了氛圍,還是努力忍住了。 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越王也忍不住用異樣的目光去打量卓思衡,他顯得比自己那些跟從們都要沉著,揚聲道:“見過二位大人?!?/br> 得到回應,卓思衡與佟師沛一道起身,他這時才對幾個仍舊保持躬身俯首的太學生說道:“這不是在國子監太學,各位世子不必多禮?!?/br> 他這句話輕描淡寫,沒有任何情緒波瀾,卻讓面前這九位少年都渾身一悚,腦海里浮現出一些不愿回憶的往事來。 從表情來看,他們似乎是想說卓司業饒命的,佟師沛忍不住心中感慨,當國子監太學的官吏真好啊…… “卓司業!我……我是寫完了卓司業所留課業才同家人前來游幸的!” 方才掌摑自家無禮下人的那個少年說話氣息已穩了下來,可語調還是有股說不出的惶急。 卓思衡早就看清其人身份,但此時才仿佛剛認出來道:“原來是長慶侯世子。世子上次月測的時策答得實在有待提高,可史論詩卻頗有言敘,可見前四史沒有白讀?!彼哉劀匮庞H切,面帶慈意,仿佛是體貼的老師關懷后進的學生,越王和一眾軍中子弟聽過后都覺得不過是個做官的迂腐文弱書生罷了,怎么會教人怕成這樣? 可太學生們聽了點評,卻都一個個屏息凝神大氣都不敢喘。 “有勞卓司業指點!今后我定然更加孜孜不懈,力學不倦!”長慶侯世子再拜道。 這位世子便是卓思衡新官上任一眾太學生打鬧國子監那次最出格的人之一,他帶了自己一個侍婢女扮男裝稱作伴讀,結果沒想到……他是最出風頭的那個,也是后來最慘的那個。 長慶侯被圣上申斥后,非常負責任得教訓了兒子一番,這次任憑世子的隔輩家長老人們怎么哭求都不管用了。 世子第一次還不服氣,誰知道卓司業的手段從來不是一步到位,而是次次相輔相成,幾次三番之后,長慶侯世子成為了太學里的模范學生,雖說成績還是不怎么樣,但從不遲到早退,任何規矩都無不聽從。 卓思衡此時也明白了佟師沛那點小心思,心中笑他當了爹卻還是頑童心思。不過此事到并非完全不該他出面,雖然他確實管不到越王頭上,也犯不著管,然而這些是他的學生,總要提點一二。 還是要拿出一點副校長兼教研室主任兼教導主任的威嚴的。 “你們可是有飲酒行樂?”卓思衡含笑問道。 就算喝了酒,方才與卓司業不期而遇的巧合也讓這九個人酒醒大半,聽了這句話,更是不得不全醒。 “我們再也不敢了!”立即有幾個學生出聲道。 “今日是水龍法會伴駕之日,盡興游玩便是圣上的旨意,你們又不是飲酒入學,何錯之有呢?更何況是陪伴越王游興,此舉并無失當,反倒是少年朝氣,應該的?!?/br> 聽卓司業這樣說,九人紛紛松了口氣。 “但是……” 這口氣松到一半,連心都跟著一并重新提起。 “飲酒縱馬,刀箭無眼,終究還是要小心為妙,法會是為賞心樂事,千萬別釀出禍端,那豈不是得不償失?” 卓思衡后一句話說完,太學生們已是大汗淋漓,均道聽從卓司業的告誡。 警告的責任卓思衡是做到了,他此時轉頭看向始終盯著自己的越王禮道:“臣施教學生,讓越王見笑了,請越王先行?!闭f罷與已經憋笑把臉憋紅的佟師沛一齊讓開路去。 然而越王此時已經不想走了,他看著卓思衡,右手執箭支邊輕敲背脊邊說道:“卓司業,本王知道你箭術了得,當年你從狼口之下救下我兄長便是靠著無雙弓法,怎么沒見你去狩獵?” 當年的越王還是個少年,卓思衡依然記得此子打馬催促部下時的揚耀之銳氣。然而今日看來,這份銳氣似乎有些仍保持在天潢貴胄的儀態之際,有些卻已經變成隱約志大而驕的脾性。 不過還不是時候急著下結論,卓思衡很少接觸皇帝的這幾個孩子,對越王的信息收集得仍不夠充分,他還需要言談幾句才能初步判斷。 “殿下謬贊了?!弊克己庵t卑道,“臣近日事務繁忙,不勝體力,無法縱馬馳騁開弓得獵,只能待到入夜宮宴之上以逸待勞。今日見到越王殿下英勇彪炳,便知道今晚臣得蒙圣恩,有望一飽口福?!?/br> 這話說得越王很是受用,他原本因為卓思衡竟讓他的隨從如此溫馴而感到有些惱怒,此時看其對自己還不是畢恭畢敬,于是頗為順意道:“也不過是小收獲罷了,和本王去年秋狩相比不值一提??上菚r卓司業尚在瑾州,無緣得見,也是遺憾?!?/br> 越王知道自己的任職與曾就任的地點,那他必然也了解過朝政,不似一般游走閑散的浪蕩子弟。 “臣深以為憾,今年若有幸伴駕秋狩,定要瞻仰越王英姿?!弊克己夤Ь吹?。 越王隱約有些奇怪,卓思衡明明恪守儀度恭而有禮,他卻仿佛略覺哪里不對,好像有種芒刺在背的感覺,可一時又說不出來個所以然,打心底只想離此人遠些。 于是他將箭支丟給一旁的跟從少年,說道:“本王要去給父皇送獵物了,告辭?!闭f罷也不多看卓思衡一眼,帶著人浩蕩離去。 九個太學生走之前還不忘給卓思衡再行一次師禮后才匆忙跟上。 “你覺得越王怎么樣?” 看著這隊肆意的人馬漸行漸遠,佟師沛忍不住想知道卓思衡的想法。 “他一點也不像他爹的兒子?!弊克己庑α诵?,將話說得言簡意賅。 …… “看你們幾個那窩囊樣!一個豎儒也給你們怕成那副樣子?” 越王身后,幾個平常就大膽今日還吃了不少酒的武將之家子弟忍不住嘲笑長慶侯世子與一眾國子監太學生,“還他娘的執師禮,誒呦,這可是在法會,你們才是尊貴的,他是個什么東西?官袍都不配穿!” 長慶侯世子的反應和其他太學生一樣,全都齊齊回頭去看此時和卓思衡的距離,但見兩方都已走遠,無論如何是聽不見的,才稍微放心,轉過頭來怒罵道:“你小子知道個屁!他諢號是卓閻王,你知道什么是閻王么?你在丑丘八堆里打滾,哪知道咱們在太學吃得苦,要是被他整過一次你就知道什么叫龍王三太子撞見哪吒——筋骨皮一樣不少給你全扒了!” “他真這么嚇人?不過是個白面書生,和咱們殿下說話也是客客氣氣的,哪像會有雷霆手腕的人?!睅讉€武將家的孩子仍是不信。 長慶侯世子此時才覺得這些同輩的玩伴全無眼珠,根本只會以貌取人,實在沒有腦子,自己怎么就跟他們混在一處去了?真是不可救藥。但話趕到此處,他還是繼續說道:“你們小看他倒沒什么,但是別惹他!我告訴你們,聽我爹說,這卓閻王連吏部都敢咬一口!你們難道沒聽家里人說這段日子朝廷的風聲么?吏部都被他整成什么樣子了!你們再驕橫能比天官還強豪?” 少年們你一言我一語爭辯起來,而走在最前的越王劉翊的臉色也隨著他們交替的話語愈發陰沉。 第138章 卓思衡與佟師沛二人一路漫步回到自家蔭棚,正瞧見邰江上掛滿彩綢的帆旗船疾馳而過,鳴鑼響號自江面隱約傳來。 聽聞此聲,佟師沛的女兒佟盛熒不但沒哭,反而大笑,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喊著:“船!船!”卓思衡掀開帷幕,自meimei手中接過女孩抱著,看她可愛古怪的眉眼就打心眼里喜歡。 “阿……伯伯?!卑伤坪跏窍虢写蟛?,兩歲的小孩口齒尚且不夠清楚,稚嫩的聲音吞了字后更是惹人疼愛。 “阿熒認人叫人都這樣快,我們家阿慧也是這么大就能記人了?!弊克己饣叵肫鹦r候自己meimei還是個孩子的時候。 “這是好事!說明阿熒將來能像她慧姑姑一樣英才過人!”佟師沛一邊逗著卓思衡懷抱中的女兒,一邊笑著說道。 卓思衡看著阿熒烏黑如明亮星丸般的眼睛說道:“等到阿熒長大的時候,說不定也能考個女狀元回來?!?/br> “好像競舟開始了!”趙蘭萱和佟師沛一樣,都是做了父母的人,仍有活潑的心性,她最愛熱鬧,看見各家船只均已在船頭掛幟,連忙招呼大家。 原本競舟只是水龍法會其中為祈求夏秋無旱水陸風調的一個祭祀儀式,由禮部放出彩船,引火燒焚,再由一船選出的親貴追逐火船,以水滅之,求得年收大好祛災禳厄,后來才成為京中官宦權貴人家逐浪爭鋒的賽舟會,仍是以火船點燃為號,只是改為此船在遠處固定處燒焚,各家各府的家丁悍勇cao舟自同一線爭相競逐,看誰能第一個抵達引燃彩船。 此事為爭第一不單是圖個熱鬧和好勝,一來是吉彩兆頭,二來是皇帝會為頭名嘉賞,能得賜宴旁坐對許多人來說便是無上榮光。 趙蘭萱一面說著當年自己哥哥如何英勇,率領勇卒先拔頭籌,一面翹首以待。 聽她這樣說,第一次看競舟的卓思衡也燃起了興趣,抱著阿熒一道朝邰江之上那數十個舟楫處望去。 …… “阿慈,你真打算這么干?” 虞芙捏著卓慈衡換下的衣衫,快給團團揉皺了,她五指蜷曲不安,好像非得這樣才能說出話來。 “有什么不行?你難道覺得我不夠驍勇?”慈衡此時已經換上令國公府競舟船勇的玄色衣服,將腰帶三重兩疊地利落系緊,炫耀般拍了拍自己的身板,“怎么樣,是不是不比你家那些訓練有素的船勇差?” “可你這張臉怎么看都還是女孩子啊……”虞芙快急哭了,“讓你大哥知道可怎么是好?你快換下來吧!” “放心,我早有準備!我可是人稱杏山鄉小諸葛的卓慈衡,哪會露出這種輕易看穿的馬腳?”說著卓慈衡往衣衫肩膀里塞了自己的手帕墊高,又從懷里掏出條巾帕蒙住口鼻,只露出眼眉,“這樣不就看不出來了?” 確實,慈衡的眉眼足夠英氣,乍一看只像是略微文靜的男子罷了,但虞芙還是不放心,也不敢肯定她的辦法是好的,只能勉強說道:“你戴著這個怎么和其他人解釋?你是競舟的船勇,又不是江心劫船的水匪!再說我家那個不爭氣的船勇和人打架受了傷,差一個人就差一個好了,反正得不得頭籌我家都沒人在意,你又跟著湊哪門子熱鬧?你要是真這么打算……你……我就去告訴卓大哥!”虞芙只能想出這個辦法來制止姐妹胡鬧。 “你去唄!”卓慈衡料定虞芙不敢,嘿嘿一笑道,“快去呀,馬上就去,不去我可上船了!” 虞芙哪會去揭發慈衡,她不過說說而已,反倒被將一軍,已是無可奈何至極。 “好啦!讓我玩玩看,我從前在鄉下也是cao舟的好手,到小河中央停舟撈魚那可厲害了,你別擔心,我水性好著呢!”慈衡笑道。 二人是躲去江畔一側廟宇內堂更換衣物的,因善榮郡主聽說此山廟靈驗,特此來為長公主的身體安泰祈福,故而虞芙和卓慈衡也跟來一道游覽。 兩人行出山廟至水畔碼頭,就迎面撞上了來看望郡主的虞雍。 虞芙心道不好,趕緊想讓慈衡藏起來,誰知慈衡反應奇快,當場有模有樣壓低嗓門行禮道:“參見世子?!?/br> 卓慈衡心想,她和虞雍一共就見過兩次面,一次是和旁人吵架,一次是他們倆吵架,想來他也不會將不愉快的事記得那么清楚,況且自己還遮著臉,哪就能認出來? 虞芙不想戳穿姐妹,雖騎虎難下,但此時也只有為虎作倀了,她極為勉強笑道:“哥哥不必為競舟的事煩惱,我找來個附近的獵戶少年,他頗通水性又懂cao舟,也愿意給咱們家出力,之后的賞銀多給些便是了?!笨戳丝创群夤殴值恼谀樠b束,她又硬著頭皮道,“不過他前些日子出了風疹,不好再見風,所以遮了一下,不礙事吧?” 自打剛一照面,虞雍就一直盯著蒙著面的慈衡看,聽完meimei所講,他才緩緩收回錐刀之末般的目光,溫和道:“meimei去cao心這些小事做什么,若真的缺人,我自己上也沒什么不行?!?/br> 競舟不乏為求圣上欽賜近座榮光與恩賞的好勝世家少年參加,只是哥哥從來不愛這些微末瑣事,今日卻一反常態,虞芙還沒來得及問,就聽虞雍對裝扮好的慈衡道:“跟我來?!?/br> 慈衡來不及給虞芙做個放心的手勢,只能快步跟上,在身后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擺手示意。她不知道虞芙此時的焦急,自己心中卻只有興奮,雀躍得想著可是好久沒有撿起小時候的本領了。 令國公府的舟船因缺人是最后留在碼頭上的幾艘船之一,船上的船勇正滿面焦急,他們心中暗罵惹事的人給自己添麻煩,抬眼一見到自家世子出現,連抱怨都不顧,跳上木板來行禮道:“世子,你看咱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