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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長子科舉入仕記 第88節

    曾玄度此時悄悄遞來一個眼神,老師的目光仿佛在提醒自己學無止境,千萬不能因為一次考試成績優秀而怠慢,要知道后面想追上來的人何其多……

    這話好像自己從前班主任也說過……

    卓思衡少有的產生了一絲危機感。

    虞雍的話得到了皇帝的肯定,再不用卓思衡多費唇舌,一道圣旨降下,著國子監同禁軍兵馬司共理吏學試行,著力為量,施行后務必勤加回稟情勢,用以參看。

    崇政殿內眾人皆是百態,唯有曹廷玉叩謝時面若死灰。

    鄭鏡堂不在,他的屬下們還真是不中用。

    看來自己擒賊先擒王的策略確實有用。

    接下來便是皇帝和虞雍商議如何選人怎樣選的細節了,他們留下了沈敏堯一同商議,卓思衡大義凜然表示自己要避嫌,不會參與其中,然后當著快吐血的曹大人面昂首闊步退出崇政殿。

    反正他該參與的部分已經參與完了。

    雖說方才的勝利酣暢淋漓,但卓思衡不得不思考后手,若是鄭鏡堂自幕后有些動作,他不能不防……

    此時在他后面出殿的諸人也已分別踏出殿前場地走入宮內長長的甬道,靳嘉快跟不上自己上司禮部尚書何敬輝的腳步了,他不知道為什么這老頭能腳下生風走得這樣快,朝前一看才注意,走在最前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老同榜卓思衡。

    何大人追他是何用意?

    難道……

    “卓司業請留步?!?/br>
    靳嘉腦海中閃過此念的須臾,何大人已行至卓思衡近前。

    “何大人?!弊克己饬⒓葱辛讼鹿僖姸Y,恭敬道,“不知何大人在身后,實在是冒犯……”

    “哪里哪里,我走路是輕一些的?!焙尉摧x一改從前提到卓思衡時的咬牙切齒,猶如春風化雨般在這五月里堪比旭日晴暉一般和煦,“我尋卓司業是有一事,不知國子監能否為我禮部做些馴才之務?”

    “可是……”卓思衡一臉為難的樣子欲言又止,頓后再語,“今日大人也看到了……吏部……曹大人他……下官不敢擅專了……”

    這就是有話只講一半的技巧么?靳嘉再次為卓思衡折服了。

    “誒!莫要擔憂,我并非要你國子監選才去得罪人,而是我禮部已有的一些吏員送至你處,你看可好?”看到卓思衡為難,何大人趕忙補充道,“卓司業無需為難,這些吏員就是吏部選來分在禮部的,并沒有違背圣上和曹大人的意思呀?你我這樣做絕非私心,不也是為著禮部今后才德之人能充棟造業才如此行事么?即便此舉到了圣上面前,我也是自有話說的,你放心好了?!?/br>
    卓思衡好像真的在認真思考其中利弊似的,仿佛艱難下定決心后開口道:“既然大人這樣說了,下官如何好推脫?大人能不計前嫌同下官共為千秋國祚而謀,是下官的榮幸,明日下官便差人至禮部處,大人有何吩咐盡管告之?!?/br>
    靳嘉知道何大人心里猶如明鏡,這根本不是化干戈為玉帛,而是看清此次整頓的本質可以為禮部為自己謀求最大的利益——人事任免權。

    所以,何大人才能“不計前嫌”來找卓思衡商議,仿佛從前的不愉快從沒發生過。

    “過去的事嘛,過去了就不必再提了,你我同朝為官,當以公事為先,私事便是次之再次了?!焙尉摧x大度得笑道。

    “何大人,上次的事是下官不懂變通,給大人添麻煩了,雖然上次去禮部親自賠了不是,卻沒有機會單獨向大人致歉,今日請了結下官這段時間的一個心結……”卓思衡頷首拜過何敬輝,感慨道,“八年前下官得蒙恩典金榜題名,那日金殿唱名,喊出下官名字的諸位近臣里便有大人一個……這些年下官一直記得那日情境,如果不是其中誤會太深,下官怎會冒犯金殿之上唱喝己名之人?還請大人勿要因此傷了下官對大人的一片真摯敬仰之情?!?/br>
    靳嘉人都聽傻了,他不知道一個人能如此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但又根本不是那種流俗的圓滑世故,卻真摯得好像就是心中所想化作口中所言!

    何敬輝聽完后眼眶濕潤,忍不住慨嘆道:“當日我便覺得你是可造之材!如今總算沒有看走了眼,我若是還防著你記恨你,豈不是那般黨錮小人的貨色!何某斷不愿如此為人!”

    “有大人這句君子之言,下官便安心了!”

    就在靳嘉覺得,這兩個人下一步就要在宮中甬道上結拜成忘年之交時,二人見好就收,約定好明日時辰,禮貌道別。

    靳嘉于是跟著自己的上峰朝前走,與卓思衡擦肩而過后,他實在忍不住停住腳步,飛快折回半步,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低而疾道:

    “你小子……你怎么能這么壞!”

    這是一個厚道人能想出的最嚴厲的措辭了。

    而卓思衡只是朝他笑笑,不置可否。

    第127章

    對于卓思衡來說,緊鑼密鼓進行下一步計劃前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必須完成。

    宋端被叫來卓大人位于國子監的司業堂,他以為是最近上課時睡覺太多要挨罵,誰知來了后卻看見春風滿面的卓大人殷切招呼他道:“遠達,你之前給我的部分瑾州風物志初稿我已校對完畢,你看看是否有錯意和不當之處,還有我自己之前整理寫下的那部分也已刪改好,你也替我參看一下,若有不妥我們再行增減?!?/br>
    就連素來遇事淡而自若的宋端都忍不住愣了,接過厚厚一摞粗訂成的冊子,見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刪改的痕跡,茫然道:“大哥你最近為吏學一事奔走不是很忙么?”

    “還好?!弊克己庵t虛一笑,“先有規劃和預案,辦起事來就順利很多?!?/br>
    “還有空閑做這個?”宋端哭笑不得。

    “都是自衙門歸家后夜里忙的,也不算空閑,只是覺得不好再拖了?!弊克己饴月越忉尯笾噶酥肝膬?,“找個時間替我看看?!?/br>
    宋端心中覺得古怪,作出漫不經心的懶散樣子試探道:“不成,大哥有閑時間,我嘛……可還得準備月末太學的試測?!?/br>
    “題很簡單的你不用看書都能考得很好!”卓思衡覺得這小子在敷衍自己,“好多博士同我講你上他們的課時趴臥睡覺,你把用功的時間給我挪到課上去!”

    這樣一來,宋端便料定眼下這風物志的事對卓思衡格外重要,只是不知道理由是什么,他眨眨眼笑著說道:“這是上午和下午頭一節的堂客就是容易困倦疲累的呀?!?/br>
    “不許再睡了?!弊克己鈸Q回嚴肅的表情,“學累了就看看改改這風物志,調劑一下心情?!?/br>
    宋端真的傻眼了,他覺得自己對調劑心情方式的理解和卓思衡全然不同,只好苦笑道:“這真的可以調劑么?”

    “當然,我當初讀書時就是這樣,五經看累了便換四書,四書也讀煩了再去研讀史料散經與大家文章,這便是最好的放松方式了?!?/br>
    要不是卓思衡說得一本正經且帶有哥哥對弟弟那種非常真摯懇切的傳授教導感,宋端真以為他在氣自己。

    不過畢竟這是卓思衡卓大哥啊,他能這樣學習,反倒不出宋端所料。

    聽過卓大人的一張一弛學習小妙招后,宋端自內堂出來,心中仍有疑慮,回太學正巧遇見卓悉衡,趕忙攔住低聲問道:“你哥最近在家有沒有怪異之處?”

    卓悉衡被這一問弄得摸不清頭腦,只道:“一切照舊?!?/br>
    “就沒有任何蛛絲馬跡么?”宋端相信自己的判斷,他只是缺乏有力的證據。

    經他這一提醒,卓悉衡似是想到了什么古怪之處,緩緩道:“三jiejie自瑾州歸來時曾帶回株山采石斛蘭,她雖悉心照料然而物候不適,此花未曾張新葉也沒開新花,只是活著而已,前兩日大哥將此花要去自己書房,日日殷勤侍奉,早晚培土,還總是盯著此花發愣發笑……不知何故?!?/br>
    宋端聽完愣了許久,醍醐灌頂般笑出了聲。

    “宋大哥知道緣由?”卓悉衡覺得宋端好像發現了什么自己所不知的事情。

    “緣由嘛,不敢這樣講,但你大哥終于是開竅倒也算喜事?!?/br>
    說完他留下一頭霧水的卓悉衡,以卷好的文冊敲打掌心,邁著懶散的步子漸漸走遠。

    此時卓思衡正同姜文瑞一道前去國子監開辟給吏學的新院落。

    國子監原本空間足夠,無需令辟新地,只是需要與太學隔開一定距離保證教學空間的相對獨立和方便管理。卓思衡從沒有這樣感謝過太宗,老人家當年擴建國子監真是有遠見的決定,不然此時自己定然在和戶部與工部為工程款項扯皮浪費時間。

    但由于舊校舍這七八十年久曠失修,圣上下旨讓工部先勘察再看看是否能夠正常投用。今日一早工部就派人至國子監清查需要修葺的屋舍,卓思衡和姜文瑞都只等工部的消息,卻沒想到工部來人卻不是主管衙署公修事務的營繕司司事,而是工部尚書周德惟帶來了工部侍郎盧甘。

    這么高級別的到訪,不只是卓思衡,國子監名義上的一把手監丞姜文瑞也不得不親自出來迎接。

    其實在卓思衡外放瑾州前,工部尚書仍為唐令照,此人是唐令熙的弟弟與唐祺飛的叔父,已在工部主事多年,根基極深,而后其調任江南府任戶部尚書,負責膏腴沃壤的銀錢課稅,可以說是天下極大肥差之一。但因王伯棠一事牽連,再加之鄭鏡堂的失勢,皇帝很合事宜得將此人調回帝京,卻沒升遷也沒返還舊職務,只給其一學士頭銜,命其暫時于中書省待聽圣令。

    許多人猜測唐令照會接替鄭鏡堂出任吏部尚書,尤其是皇帝賜下學士頭銜的器重表示讓許多官吏蠢蠢欲動,紛紛暗中奔走示好。

    然而卓思衡卻覺得,皇帝就像一個蜘蛛,他特意布好自己的獵網,只看看哪些不長眼的會撞上來。

    這些人即使不是朋黨,也會被皇帝當做朋黨來處理。

    所以也許唐令照未必會接替鄭鏡堂,但此事卓思衡所收集到的信息還不夠,他能看出皇帝的意圖,卻暫時不敢對其下一步計略妄加揣測。

    還是先走好自己的路吧。

    對于卓思衡來說,自己的路目前還算方向明確,比如他其實心中明白,工部來人如此“重量級”的原因到底是為著什么。

    “下官國子監監丞姜文瑞,同國子監司業卓思衡見過周尚書?!?/br>
    因級別差太多,姜文瑞入到別院里見到周德惟后領著卓思衡恭敬問候,自報家門在先是非常正式且隆重的問候方式,尋常衙門之間私下辦事不必如此,但姜文瑞做事最講究禮盈行正,一板一眼絕不含糊。

    卓思衡目不斜視以目光四處逡巡,但見不止這二人來了,還有一些差役和工匠帶著修葺的材料和工具都已開始丈量和造冊登記別院的屋宇缺損情況。

    有求于人果然就是效率高。

    周德惟五十歲上下年紀,面目雖消瘦但沒有疲態,一副精明強干的模樣,瘦長手臂攏于身前,客氣得回禮道:“姜監正多禮了,某因公務而來,無需這般謙迂,你我又是老同僚了,我如何承受得起?”

    姜文瑞不再贅禮,又看見站在一邊頂著最近一處房屋房櫞發愣的盧甘,笑道:“這便是大名鼎鼎的盧侍郎吧?這個年紀能至此位的,滿朝只此一家,想來我不會認錯?!?/br>
    盧甘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才收回目光,他官職與姜文瑞平級,于是也只是平禮相見。

    卓思衡從前就聽說工部剛上任的年輕侍郎盧甘是個怪人。

    首先是他的名字。

    這位人送外號橘子哥的老兄是圣上臨朝之初最早一批進士出身的官吏,只是他為人比較木訥,在工部一直熬日子,也沒外任歷練過??烧l知貞元七年烏梁叛軍游部進犯戎州西勝關,彼時盧甘正被工部派至此地負責關隘例行修檢一事,在大軍來襲之際,這個一直未被重視過的工部小官卻提出烏梁素以騎兵驍勇著稱,只要破其軍馬齊頭并進之勢,便可暫壓進攻的沖力,他們在關內只需以靜待疲固守,等待主力部隊前來滅敵。

    此話說是容易,但如何破勢卻不能只是說說而已。

    據說盧甘當場取出紙筆,繪了一幅錘簧索弩營造圖,此弩不同于軍中常用床子弩,改用錘擊重壓簧片擊發的方式,將兩個錘丸同時射出,而錘丸之間連有絞索長繩。此弩不講究準頭,因慣性使然,兩頭重物擊飛后環繞甩直其間繩索,橫掃便是下馬一片,幾次擊發便可將馬軍沖鋒最勢不可擋的先鋒攻勢化解于無形。

    而且此弩只要拿現有弩機便可輕易改裝。

    事不宜遲,關隘諸將諸吏齊心協力,以此法破敵先銳,待到駐關大軍至此,此地小股駐軍雖未有殺敵許多,卻讓烏梁叛軍游部連關下近前都未曾靠近。

    盧甘回朝后便得到圣上親宣嘉獎,然而盧甘拒絕擢升的恩典,明確表示自己入仕在工部,希望今后致仕也是在工部,終其一世均能有其用武之地棲居。

    皇帝為此深受感動,賜予宅邸資才以示嘉賞,還親自批示盧甘以后便是工部的人,誰也不能置喙。

    也正是因此,他能三十歲出頭便做到侍郎這一職位。

    盧甘并不胖,但卻是個圓臉,顯得人有點憨頭憨腦,眼神看上去似也有些遲緩,但卓思衡聽聞過他的事跡,得知世上有些人便是大巧不工大智若愚,若論才華不輸任何人,絕非聰明主張都流于表面的膚淺之輩。

    這樣的人他發自內心的敬服。

    “姜監丞就只夸我的屬下,也不看看自己身邊站著的少年英才卓直學士?”周德惟不虧混跡官場多年,漂亮話說得迂回又耐聽,他看著卓思衡含笑說道,“那日崇政殿你心系社稷痛陳吏學的德功,我都有從旁聞聽,能如此為國勤憂,何愁他日不為棟梁呢?”

    自己老師都沒說過這么重大的囑托,卓思衡心中咋舌,卻仍是謙恭道:“大人謬贊?!?/br>
    這樣一來,姜文瑞也知曉周德惟是來找卓思衡試探此次吏學一事,他略加思考后笑道:“工部這次派來這樣多的人,怕是還不知道哪處是咱們準備好的新吏學堂舍,不如下官領大人巡視參詳?”

    周德惟發出順意的笑聲,慢條斯理道:“那就勞煩姜大人帶盧侍郎各處走走看看,此事由他專任主理?!?/br>
    看著姜文瑞領著還不知道發生什么就被派開差事的盧甘走遠,卓思衡也知曉周尚書用意,不必等人開口,他要這個面子也沒有什么用,不如先搭好臺階聽聽此人來此的目的到底是不是符合自己的推測。

    “周大人是有話吩咐我?若是關于吏學一事,我必定知無不言,絕不隱瞞大人分毫?!?/br>
    卓思衡感慨自打外任回京后,自己說謊越來越痛快了。

    周德惟似乎很喜歡眼下的對話方式與談話對象,他舒展開笑容,但也壓低了聲音,同卓思衡沿著別院小路邊走邊說道:“春壇之前,國子監差人來詢我工部是否有缺任和所需何等吏員時,我便料定卓司業你是敢想敢為又細心擔責之人,他日定然不會令我失望。我見吏學的七科里有好幾個皆是工部急需的吏員來源,更知你差人詢問不單是為做勤務的樣子,而是實打實要做出些事業來的?!?/br>
    “我受圣上所托,總不能腆居官位而庸碌怠日,那也太令人不齒了……可是,卻是我無能,只有禁軍可堪用我吏學?!弊克己忾L嘆一聲,“終究是辜負了幾位大人的信賴和希冀……”

    “你到底年輕,官場上的事利害相關知悉得少,又大多時候在荒僻地界外放,帝京朝廷里的彎繞你這樣的坦率的直性子哪能剛回來便參透?不過此事要我說也不怪你,你一腔熱血是好,但卻被人抓住把柄大做文章,如今吏部實在太不像話啊……”

    卓思衡不知道周大人從哪看出自己是坦率的直性子,更大可能是他故意這樣說出來,這話他說出來時可能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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