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長子科舉入仕記 第55節
說完他便告辭了。 卓思衡一個人在內廳坐了許久。 那封信陸恢也給他留下了。 “大人見此信時的表情,是在下從未見過的思念與哀痛,父信歸子,若是盧大人盧夫人在天有靈,想必也愿作此安排,大人不必交還,留作證據也好,留作紀念也罷,它注定是屬于大人的?!?/br> 陸恢告辭后,卓思衡仍然捏著這封信。 父親的字真好看啊……他學了這么多年,也還是沒有習得這樣的章法和堅骨。即使連寡言少語如曾大人每每看他的字都是贊不絕口,他也還是覺得自己的書法功力差了父親不止一籌。 他一個人就這樣獨自坐到夜里,等到慈衡不放心來找他,他才想起回家??ぱ秒x家很近,但卓思衡經常要將公務帶回家中,故而常常騎馬,好多攜帶文書,可今天他卻一反常態,對慈衡說道:“阿慈,陪哥哥走回家吧?!?/br> 慈衡從來不會多想,只道:“好啊,我去跟他們要盞風燈!” 于是兄妹二人并肩而行在泉樟城石板的道路之上,兩側香樟樹影影綽綽,芭蕉舒展,月光之下俱是婆娑。這里不像帝京,夜市繁華人煙至子時仍不散去,百姓們習慣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這個時候街上早沒有店面開著,自然也沒有人影,唯獨卓思衡和卓慈衡二人執一盞光暈淡金的風燈緩步月下。 慈衡話多,絮絮叨叨說些這兩天行醫的趣事,卓思衡微笑著靜聽,時不時湊趣一句,逗得meimei大笑。 走著走著,他卻忽然提了個極少有的要求:“阿慈,和哥哥說點過去的事情吧?!?/br> “好呀,哥哥想聽什么的?” “咱們到杏山鄉后爹爹的事?講一些我不知道的?!?/br> “好!我這就能想起一件來!”慈衡最愛談的就是杏山鄉時自家的往事,明明那個時候的悲傷和困頓都如此真切,但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溫暖快活也是歷歷在目,“不知道哥哥還記不記得,咱們剛到鄉里的第二年,朱五叔得閑來咱們家找爹吃酒,你在一邊讀書,晚上光太暗啦!你為了看清書,越讀越湊近油燈,結果看得太投入,燈火給書頁點著了!嚇得爹和五叔趕緊跑過來看你有沒有事,結果你人是沒有大礙,可袖口被燎了好幾個黑洞,眉毛也焦了,那樣子可逗人了!連四弟都忍不住樂!后來爹趕緊叫你去換衣服洗一洗?!?/br> 卓思衡忍不住也笑了:“我記得很清楚,可奇了怪了,當時怎么就沒有感覺呢?” “可后面爹和朱五叔說什么你就不知道了吧?”慈衡作為知情者,忽然有股比哥哥知道得還多的得意感油然而生,驕傲得揚起小巧的下顎。 “我出去換衣裳洗臉,回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在聊別的了。他們說我的壞話啦?” 慈衡笑道:“朱五叔說啊,思衡這小子,懂事聰明,可不知道為啥有股癡勁兒,尤其是讀起書來,將來可別成個書呆子!渾漿漿的,怎么好說媳婦!” 卓思衡忍不住大笑,這確實是朱五叔會說出的話。直到他離鄉趕考前,朱五叔還擔心他會變成腐儒書呆。 慈衡說在興頭上,走起路來都一蹦一跳的,不像這個年紀的姑娘,倒像當年杏山鄉那個野丫頭似的自己,歡快道:“可咱們爹可護著你了!趕緊說,咱們家思衡他不是這樣的孩子,方才就是讀書時太鉆研罷了,其實平常思衡很好的,人聰明懂變通,凡事都會迂回想想利弊,從小就懂得張弛有度,辦事從不拖泥帶水也不毛躁冒失。朱五叔聽得直樂,說不是有哪個聒噪圣人說什么老子不許夸兒子的,他們這些武夫也在外面不好意思講兒子半句好話,生怕人笑話,老哥你這讀書人倒是實在,夸起兒子來都不喘口氣兒的,什么好詞兒都往思衡身上堆。爹也笑了,就說那是思衡擔得起這些好詞兒,當爹的下不去口說些貶損的話,說了太違心,說違心的話也是有違圣人……哥哥……你怎么哭了?” 慈衡收起回憶和笑容,人也站住了。 卓思衡依舊朝前走。 他沒有回答meimei的問題。 慈衡站了片刻,快步跟上,默默拿過哥哥手里的風燈,然后走他快一步,給他照亮前一步的路。 月光和燈光將兩人緊挨的影子向路的兩端扯去,一邊深深埋進兩處都照不到的黑暗里,一邊始終被燈與月的溫暖明亮擁抱。 卓思衡和卓慈衡兄妹二人就這樣靜靜朝家的方向走著,沒有再說一句話。 …… 第二日,卓思衡照例來到郡衙,笑意溫和安排報道的陸恢去見同僚,又給他重新分派事務,陸恢與他一樣,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平靜地和所有人問好,而后便投入到郡望的工作上去。 如此勤勉,日復一日。 …… 帝京,卓宅。 除夕當日。 卓慧衡和阿環一道掛上新寫的桃符,見悉衡還在院子里清點年節的賞賜,趕忙說道:“弟弟你快回屋里去,外面太冷,東西一會兒抬進去咱們再看?!?/br> 悉衡在jiejie面前總是很乖巧聽話,于是說道:“二姐,一起進去吧,柴六嫂熬了熱的甜露,里面加的是哥哥寄回家的瑾州粗糖?!?/br> 慧衡笑吟吟點頭,與弟弟一道進了屋,今年除夕家中只有二人,可卓思衡自瑾州寄回了好多土產,他們便想著用這些做一桌年夜飯,便好像同哥哥和慈衡一道在瑾州安化郡守歲一般。 “哥哥和阿慈到安化郡已是一年了,我聽老師說,圣上今年特地表贊了哥哥在地方的政績,說他施良法善政,務行于實,是荒僻之地為官的表率!”慧衡不自覺提高音調,自豪驕傲之氣漫過溫柔的眼角眉梢,悉衡也是難得一直將笑意掛在臉上,輕聲道:“改巖窯制新瓷、開山造麻池、辟新路越山嶺、引新業入郡望、興人丁保農時……只一年哥哥便做出這樣多政績,我竟不知他要如何才能做到?!?/br> 慧衡捧起面前的巖窯蜜瓷小盞,柔聲道:“別的不說,就這一個‘玉盞乘來琥珀光’的蜜瓷,便足夠他考績為上上了。如今帝京可是風靡,自好些人從江南府帶回此瓷,聽說到處都是人去南北行求購,可惜供不應求,聽說皇上也問過好幾次,安化郡上獻了幾個,皇上都自己留下了,都沒舍得賞人,還要修內司的人到安化郡地方上看看去,不知道是不是要給巖窯設官窯呢!” “供龕的香插二姐換成蜜瓷了么?”悉衡忽然問。 慧衡忍俊不禁:“你當jiejie只顧著忙編書,什么都你忘了?爹娘靈位前的供奉器皿我全換成哥哥送來的蜜瓷了!也教咱們爹娘看看哥哥如今的本事和功績?!?/br> 姐弟二人相識一笑,滿目都是濃而不化的溫情。 喝過甜露,慧衡看著弟弟日漸有男子模樣的面龐沉吟許久,忽然說道:“弟弟,有件事jiejie想同你商議?!?/br> 悉衡看著jiejie,很是坦然道:“jiejie要問我意思的必然是與我有關的事,是不是我的生身母親想在年初來祭拜爹娘?” 這兩個稱呼在一起并列總有種古怪的感覺,但對于他們家來說也只是一種命運的無奈?;酆廨p輕嘆氣道:“是了,什么都瞞不過你,你該和阿慈的心眼重新分一分才對?!?/br> “這是好事,哥哥在也會同意的,二姐不必擔憂我?!?/br> 悉衡顯得格外平靜,但卓慧衡知道,他們家的孩子,哪怕是慈衡,有些心事也是從不表露的。她想了想,決定找個萬全的辦法,于是說道:“那我便約她十五前后來祭拜,那日你去和令顯弟弟出去走走,去大相國寺廟會逛逛,他好幾次來找你你都在書院不得空?!?/br> 自那日來接自己選撰考后,崇嶺軍治關守備將軍楊令昭的夫人陶南云便結識了為他家別車讓路的悉衡。再加上楊將軍的meimei楊令華也成了編撰,兩家人越走越近。 慧衡暗想,悉衡不像大哥般個性舒朗親和,總有人往身邊湊,顯得孤僻凌厲了些,這次結交了楊將軍年幼開朗的弟弟楊令顯,總算有了個朋友,二人偶爾竟也會約著出去跑馬,很是投契,她高興還來不及。不過他家的小妹楊令儀似乎好像很喜歡跟著,那個女孩很是有趣,活潑卻不吵鬧。卓慧衡總覺得,楊夫人似乎很有和他家悉衡結親的意思…… 楊家的情況和自己家很是相似,父母俱已歸魂,楊將軍帶大三個弟妹,如今他為國鎮守邊陲去,家中自然長嫂為母,楊夫人是可以為小姑子做這個主的…… 但悉衡似乎只是同楊令顯一道出去而已,身邊是不是跟著個女孩子好像并不在意,不過哥哥在他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是一心讀書的,孩子們還年輕,這件事大概要往后再議了。 此時悉衡已應允下來,讓jiejie隨意安排無需介意。 好說話這點自己的弟弟倒是很像哥哥的…… 卓慧衡莞爾思考。 可是想到三嬸如今的模樣,慧衡又有些難過,可此時,她眼前忽然閃過可愛的圓潤小臉蛋,于是心中忽然有了個大膽的想法…… 當然,她還是決定先寫信問問哥哥的意思。 第84章 姜文瑤不勝悲苦地拜祭過卓衍與宋良玉,被卓慧衡請去客居梳妝勻面,而后又帶她去看了如今自己和悉衡共用的書房,看了看悉衡寫得字與慈衡回得信,姜文瑤雖仍是悲戚萬分,但已有欣慰之情略展抒懷,再加上慧衡軟語撫慰,已是能平氣言語。 “我心中明白,能見他們兩個學有所成又平安喜樂,我該是滿足了,阿慧,一直以來你每每安慰我,都讓我足以舒心,再加上聽說思衡在地方上頗有建樹,我亦是深感欣慰……好與不好,都是命途如此,如今我已想開,不再強求?!苯默幷f此話時目光仍眷戀在桌上悉衡所寫的書摘要義之上,唇角的笑意里有含混不清的哀涼和平靜。 慧衡見她如此,仍是不放心,又道:“三嬸,書上說北地堅冰千年難化,但我看人心有時比堅冰更難時易,我與哥哥自知雙全難求,但總想著親友般見一見能變成稀松平常之事也好……只是萬事不可強求,你需要珍重自身,若是慈衡和悉衡哪天轉了念頭可你卻……那不是倒讓他們存了遺憾么?” 姜文瑤沉默后認真點頭,似是真的將此話聽了進去。 慧衡稍松一口氣,微笑說道:“說起來今天怎么苓笙沒來?” “那孩子蹦蹦跳跳的,我怕吵得你煩?!碧岬脚畠?,三嬸舒展笑意道,“她爹也是這樣想的,便要她留在家中,孩子也到了讀書的年紀,咱們都想讓她也像阿慧你一樣雖是女兒身卻也能讀書讀出自己的出息來?!?/br> “我的出息和哥哥比還差得遠,不過苓笙那樣聰明,若不要她讀書實在有些暴殄天物了?!被酆廨笭柕?,“是梅叔叔在家里教她么?” 三嬸再嫁的梅子義卓慧衡見過兩次,是個很嚴肅且不茍言笑的人,可處事卻意外通達澄明,他知道三嬸同從前婆家卓氏的子侄輩來往不但不阻撓,反而要她多關懷卓家無父母的孩子,只說不必在意那些舊事和迂俗,做人最要緊是良心得安。卓慧衡很喜歡這位如今剛自外任返回帝京的梅大人,他藏書盈棟,自己還去借過基本參閱,他聽說是為編書,便贈與一些市上難尋的舊版刻本珍本給慧衡,要她務必盡心盡力。聽曾大人說,此人很是鐵面無私,前兩年興寧公的世子在國子監讀書時縱仆打人,他照樣依照法條給人趕出了太學,惹了好些權貴不滿,然而在清流中卻極有聲威。 “你梅叔叔管其他人的孩子是從來都板著臉的,可自己的女兒卻舍不得,尋常苓笙拿筆就說累,他趕忙就帶她出去玩,已是給女兒寵得不像樣子了。我同他商量了一下,還是給苓笙送去閨塾吧?!苯默幮Φ?。 “閨塾?”慧衡心想難道我是悶頭編書太久,已不知道如今世上的新鮮事了么? 姜文瑤點頭道:“正是。自打選撰考以來,官宦人家看女兒才學也可掙得如此榮光,便有人給女兒請了閨閣女師教導,親眷聽聞又送自己女兒過去一同就讀,這樣慢慢傳開,好多富貴人家有富余園子的都愿意請女師傅來定堂授課,一來二去索性開起閨塾來。我也想讓苓笙去讀一個,總好過天天在家胡鬧。我哥哥聽說后想著小芩園一直空著,又清凈雅致,不如請來好的女師傅,在自家弄個小點的閨塾,三五個女孩能一處學來德才,也是自小的緣分?!?/br> 卓慧衡沒想到選撰考竟有這樣的魅魄,使得官宦人家競相任女子逐文,若是待自己所編書籍得成,或許又是一番新的天地了。 …… 大相國寺。 萬姓交易在正月最是熱鬧,整個相國寺內外摩肩接踵,卓悉衡和楊令顯穿著正月的新衣,在眼花繚亂的攤位前時而駐足,時而低語。 萬姓交易好就好在無論貴賤,都得在地攤上撿貨,好些王孫公子也不能騎馬倨傲,最上好的錦緞冬袍和尋常人家的綈袍在攤位前擠來擠去,看著也別有一番人間煙火。 卓悉衡發現好多攤位都宣稱自己在賣蜜瓷,然而湊近看了,果然都是假的。 如今帝京最風靡的便是這種燒瓷,可惜江南府的宋家獨斷了運輸,巖窯似乎是地方小窯,產量狹少,故而在北方一蜜難求。據說好些人去搶買宋家的巖茶,只因此茶正是用蜜瓷裹裝售賣。 好多攤主都宣稱自己是從宋家拿來的貨,門路隱蔽,旁人有些看不出,但卓悉衡和楊令顯卻一眼便能分辨真偽。 楊令顯個子高,濃眉下卻是一雙細細的眼睛,聲調總有種歡快感在里頭,沒話也能找出話來,他看過又一家假貨蜜瓷,得意對卓悉衡說道:“你帶給我那個蜜瓷筆洗真是好看,還好我不愛讀書寫字,放桌上當陳設不用挺好!” “哥哥又寄回來些蜜瓷,這個你要么?”卓悉衡從懷中掏出個筆枕,三個起峰兩處山鞍,只有巴掌大小,但濃蜜凝固般的淡金之色卻是小小一塊恍如琥珀。 “太好了!”楊令顯接過來捧著看了好一會兒,謝過卓悉衡后說道,“我哥哥夏天回來,他每年都給我帶些綏州的碳玉,我上次給你那個掛牌和鎮紙都是,這次我讓他帶點新奇的回來,你再挑!” 兩人的jiejie都在編纂女史書,于是話題又去到編書上,說著說著路過一個北貨行商叫賣慕州產的紫毫筆,兩人駐足看了都覺得是好物,于是打算買回去幾支給自己jiejie用。 在這個攤位旁邊的就是個賣文房的在吆喝,左一句有蜜瓷,又一句是瑾州來的真貨,兩人早已見了太多騙子見怪不怪,看都不往那邊看一眼,專心挑筆。 “你的蜜瓷可以讓我看看么?” 卻有不懂行的人被吆喝吸引。 卓悉衡聽得聲音清澈,側頭看去果然是個清雋的玉面少年,同自己差不多年歲,衣飾打眼一看便知是富貴人家出來的少爺公子。 做生意的攤主當然也看得出,立刻殷勤招呼,小心翼翼從身后的布袋里拿捧出個瓷罐:“小少爺,識貨就看這個……” 可他將瓷罐遞給少年時卻故意在其未接穩時先撤開手,瓷罐應聲落地,周圍的人都是被這尖銳的聲音嚇了一跳。 然而這些小動作都讓卓悉衡看在眼中。 “你……你賠我蜜瓷!”攤主借機生事,跳起來一把扯住少年袖口,怒道,“這可是我從瑾州背回來的好東西!教你給毀了!” 少年百口莫辯,眼看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他似乎不善言辭,窘迫之余只好低聲道:“多少銀子……我陪你就是了……” “十二兩!” 那人脫口而出后,好些圍觀之人都倒吸了口涼氣,這一要價比好些農家一年的開銷還多。 少年似乎并未遲疑,用沒被握住的手自懷中往外翻找。 “等一下?!?/br> 人們循聲看過來,只見又是一個蕭蕭肅肅朗朗清清的俊逸少年開口說話。 卓悉衡不知什么時候撿起了一片方才被打碎的瓷罐碎片在手里,聲音平靜得幾乎有些冷淡:“這是假的?!?/br> 言簡意賅,但四個字讓周圍人都是愕然。 使詐的攤主眼看肥羊入口卻被攪局,恨得牙根癢癢,他看顧四周,見圍過來的人大多穿著普通,便猜測其中無人見過真正蜜瓷的樣子,說話便有了幾分底氣:“你這小子胡說八道!沒見過好東西也敢編排!這不是蜜瓷什么是蜜瓷?睜開你沒見過世面的狗眼看看底下的款,是不是瑾州巖窯?” 攤主說話粗俗,楊令顯聽得耳際往外跳青筋,朝前一步眼看要擼胳膊挽袖子動手了,卻被卓悉衡一只手掌頂住胸膛止住去路。 卓悉衡并不惱怒,目光恨不得比聲音還沉靜:“這確實是瑾州巖窯的燒瓷不假,但卻是去年六月前的燒制,巖窯的釉質改良前雜質極多,多是此種泥黃色,還有沉淀的褐色斑點,胎體也粗糙,改后才有的細膩光潔,釉質如琥珀黃玉似蜜蠟濃蜜的色澤,故此得名。而你的這個瓷罐只有前者的粗糙,并無后者的精致,怎么能說自己是蜜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