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長子科舉入仕記 第34節
卓思衡等得就是這一步! 這是他最后一支箭! 長長的金屬破空呼嘯聲發出好聽的蜂鳴,像是一陣極快的琵琶輪指依序快捻??赡侵Ρ蛔克己馔稊S出去的火把已經徹底熄滅,周圍卻越來越亮,亮到可以看清箭矢的軌跡提前一步到了頭狼狡猾計算好的落腳點,不等它站穩就徑直貫穿了它的頭顱。 蔥蘢山影忽紅忽金,還有固執的稀薄殘綠不肯屈服秋雨秋風,它們都被朝陽點燃一般,映出璨紅的輪廓,搖曳熹微的晨光。 天終于亮了。 卓思衡渾身幾乎都被冷汗濕透了,那些狼在頭狼已死的瞬間就已倉皇而逃,他們得救了。 這時,太子驚奇地發現,死去頭狼的顱頂竟然插著兩支箭。 一支是卓思衡的禁軍專用黑簇箭,尾羽是隼羽的紅褐色,而另一只則飾以漆黑尾羽,仿佛沾染了方才濃暮一般的夜色。 一匹高大的黑色駿馬停在他們所在巖臺的上方。 卓思衡也抬頭望去,只見晨曦照耀下,關治軍監的漆黑甲胄竟也能閃耀出燦爛虹彩。 虞雍居高臨下,他的身后又出現數十名戴甲馬卒。 那支箭屬于誰已是不言自明。 虞雍不顧巖臺之間落差極高,竟下馬后著甲躍下,甲胄鱗鱗摩擦,他卻巋然不動,落地后穩穩當當站直,不疾不徐行至卓思衡身側停下,一雙方而長的眼睛斜側里看過來:“三箭追魂陣,你一個小小翰林院文官怎么有如此箭術?” 卓思衡方才便有疑惑,此時聽罷更是心頭冒火,迎著他不善的目光看回去,冷聲道:“你在上面看了多久?” 虞雍目光沒有絲毫閃爍,對視之間不咸不淡回了一句:“有一小……” 他話音沒落就被突然截斷,卓思衡猛地揪住他甲胄外的領巾,將他整個人拉至自己近前。 西勝軍治關的將士們見狀皆是大驚轉而震怒,小小文官居然敢對他們主將無禮,于是一連跳下十幾人,落地后立即刀劍出鞘,逼迫而來。 “大膽!” “放手!” 軍人的喊喝極具威脅性和破壞力,然而卓思衡卻連眼珠都不動一下,他冷冰冰看著面色如常的虞雍,幾乎從自己牙縫里擠出了極力壓抑住憤怒后的嘶聲:“若是太子公主有何閃失,你該當何罪?” “二位殿下有卓侍詔神箭護衛,必然毫發無損?!庇萦悍吹馆p笑一聲,抬手示意自己部下不必動作。 卓思衡松開了手。 他從來沒有這樣生氣過。 真心生氣比殺狼還他媽消耗體力。 卓思衡想著,用力深吸一口氣,迫使自己冷靜再冷靜。 可他此時的樣子讓看慣了溫柔和藹體貼大哥哥模樣的太子公主嚇壞了,兩個人見他冷漠憤怒至極時冰雪雕塑般的面容比見了狼還恐怖,此時大氣都不敢喘。 虞雍再不看卓思衡一眼,正了正深紫色的領巾,單膝跪地向兩個孩子叩拜道:“太子殿下、公主殿下,末將西勝軍治關都尉虞雍救駕來遲,還望恕罪?!?/br> 第52章 山洪來勢洶洶,此次林狩不得不中斷,御駕率先回到中軍行轅,其余人等也陸續歸來,但這些人里卻不見太子和青山公主,即便皇上不是那么疼愛這兩個孩子,他也仍是一名父親,當即大驚失色吩咐所有能出動的軍士徹底翻搜御林,務必找回兩子。 于是,才有了虞雍的“及時”出現。 返回中軍行轅,卓思衡已教幾日險難折磨弄得幾欲昏迷,曾大人聽說他回來,拎著袍子下擺慌張跑出來,卻見快半死的門生在馬上搖搖欲墜。他急得頭發另一半都要白光了,趕忙找人去扶,恰好此時皇帝聽聞兒子女兒活著回來,也跑出來看看有沒有缺胳膊少腿,曾大人急中生智,偷偷狠掐卓思衡的后腰一把,他疼得人栽倒在地,皇帝正抱著哭泣的兒子女兒共敘劫后天倫,見此情形忙分出照看太子公主的太醫一人去看看卓思衡如何。 功莫大于救主。第二天才醒過來的卓思衡聽到自己機智的上司曾大人捋著胡須老jian巨猾地說。 “太子和公主無恙?”卓思衡想自己還是關心一下這個吧。 曾大人覺得他心地果然寬厚,忙出言告知:“二位殿下均是無恙,不過公主殿下似有風寒侵體,還需好好休息調養,倒是太子殿下身體強健并無大礙。殿下已經將你救駕之事稟告圣上,圣上賜你了好些東西,感覺好些了要即刻面圣謝恩才是?!?/br> 卓思衡知道太子心性,必定按照自己所教回話,他并不擔心這個,而是心中隱隱有股怪異感:雖然皇上一向大方,但來自高處賜下的禮物仿佛總有些交換條件,卓思衡不知道這次自己的是否要付出更多,希望是他多慮了。 看曾大人也是一臉倦容,卓思衡感動又愧疚,忙起身拱手道:“下官讓大人擔憂了。大人所借披風被我不慎丟落山洪之中,還望大人恕罪,下官一定賠還?!?/br> 刺客的事知道的人總要多擔待風險,卓思衡不舍得讓曾大人立于危墻之下。 他蹚的一池渾水是命運冥冥之中牽引進去的,旁人就算了罷。 “說這個做什么?!痹笕朔鲋匦伦碌?,“君子不該拘泥小節,你是有大志向的人,更該如此?!?/br> 二人不敢多多絮語,曾大人為卓思衡借了旁人一套綠袍官服,只因他的那套實在無法再穿,面圣恐失了體面。卓思衡拜別曾大人,簡單整理儀容,前去御駕大帳內謝恩。 他一昏就睡至第二日傍晚,紅日西斜卻仍是亮遍整個太蒼原,遙遙看見皇帝行轅大帳的金赤光耀,帳角都是赤金包裹再懸垂金鈴,通過禁軍三道關卡,卓思衡才能近前看清金鈴鏤空的吉祥紋路內里緩緩裊裊溢散的龍涎濃香。他到來的消息已經通傳至內,不一會兒便有太監宮女掀起兩重簾帳,從里面走出一華服宮裝女子,可這一身衣衫再怎華麗,也比不過她的樣貌雍容華美艷射四方。 卓思衡立即低頭回避行禮,卻已從長相和衣著上判斷出這名女子大概便是寵冠后宮的羅貴妃了。 與她的meimei羅元珠其實長得并不是十分相似。 也對,自己的長相其實和悉衡也不是很像,倒是和范希亮好像同模出廠,一打眼就讓人能看出是兄弟。 羅貴妃經過卓思衡時忽然停住,說道:“卓侍詔辛苦了?!彼曇袈渎浯蠓?,聽起來比羅云珠的聲線多一分清透少一分柔婉。 卓思衡仍舊沒有抬頭,心中卻道自己不該多摻和后宮的事,守住禮儀標準就無需再做任何多余的事了。 似乎羅貴妃也沒有多言語的意思,她在宮女攙扶下迤邐而去,帳內太監此時出外,恭敬引卓思衡面圣問話。 大帳內沒有半點秋寒,暖融舒適,讓人想睡上一覺。 “身體好些了嗎?” 皇上并未抬頭,似有要緊折子在批,見卓思衡入內只出聲問了一句,擺手令周圍侍奉之人退下。 “回皇上,臣已無大礙,特來謝恩?!弊克己馊员3种卸Y,直到說完也沒抬頭。 一時大帳之內只余卓思衡與皇帝二人。 皇上撂下筆,走至他面前,將他雙手扶起,笑道:“朕該謝你才對?!?/br> 大帳鋪設空心兩層地板,內置熏熱磚石,板上覆以絨毯,故而站立其上足下生暖,說不出的舒適與放松。 但卓思衡卻不能放松,他將頭放得更低不去直視天顏沉聲道:“臣不敢當?!?/br> “太子都告訴朕了?!被实蹏@了口氣,坐回御座道,“多虧你在山洪當中奮力攜護,又于狼口之下舍命相救,他們兄妹才得以保全。御醫說你身上大多是撞擊受傷,尤其腰腹一側十分嚴重,回帝京后好好休息兩天,朕會讓御醫為你再診視的?!?/br> 卓思衡方才抬頭道:“多謝圣上關懷?!?/br> 看來太子復述得很好。 “哦對了,有一件事朕要問問你,太子說想要你當他的老師,你是怎么想得?”皇上語氣沒有波瀾。 有那么一瞬間,卓思衡想回去和頭狼繼續對峙都比此時被皇上這樣盯著強許多,太子為什么要這么說?這傻孩子在想什么呢? 可很快,他便意識到事情不是這樣的,太子終于成長了,他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他終于懂得利用父親的多疑,來為他人考量。于是欣慰之余當即答道:“皇上,論資歷學識,臣俱是不如皇上為太子千挑萬選的幾位學士,實在難堪此任?!?/br> 皇上也露出頗為為難的神情,盯著卓思衡說道:“可是太子向朕哀聲求告……你是知道他從不敢在朕面前多一句話的,如今有了膽量心性,倒也令朕頗為動容啊……” 卓思衡朗聲泰然道:“皇上,若是那日在山洪當中所遇的不是太子公主,而是農家獵戶的兒女,臣也不會放手的?!?/br> 他說得是實話。 皇上似是明白他的意思,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臣拼死救護太子公主二位殿下,一是不忍見性命摧于浪濤之間猛獸之口,二是深受圣上隆恩不敢廢忘。這兩日與二位殿下共同患難,尤其見太子殿下置生死與度外相護公主……臣……也很思念家中弟妹。故而夜里敘談,太子與臣之間多有交心共語,殿下問臣家中弟妹瑣事,也向臣講述與公主幼時趣事,許是這份相交之談令太子殿下向陛下提此懇請??墒?,儲君立學不該論情而當論理論德,二者臣都有待修行,所以恕難從命?!弊克己庋援呍俣认掳?。 皇上面露動容之情,卻又須臾才開口:“你說得確實在理,看來是太子進言冒失了?!?/br> 卓思衡卻緩緩道:“皇上,太子殿下純仁至厚,并非冒失之人,他向陛下提有此言,也并非為難陛下。殿下于死生之際安歸至親膝下,于此時心中情厚于理,正是至孝至純之表,臣大膽妄言,當此時,太子殿下所言所感是將陛下視為父親,而非君王?!?/br> 有些話父子之間所言無忌,但君臣之間卻會生出嫌隙。 皇上低著頭,陷入了沉默。 卓思衡已了解這位九五之尊的一個習慣:他往往真的面如春風之時倒并非聽言入心心情抒懷,可如果沉吟不語,倒確實是在認真權衡思索,有所深感。 “卓思衡,朕一直很喜歡你說話時進退得益,又不失自己的主張?!被噬虾鋈婚_口道,“朝野內外需要你這樣的臣子,太子還小,尚需向真正的鴻儒飽學之士進益思取,你還是先留在朕的身邊,太子那邊朕會去說?!?/br> 卓思衡剛想言謝,皇上卻沒給他機會繼續說道:“明年春天你就在翰林院三年了,你素日的用心和專注朕看在眼里,曾玄度和白琮對你也是贊譽有加,不出意外,你的考評必然是優上,朕會給你挑選一處合適的位置歷練,希望待你歸來朕身邊時能有所斬獲?!?/br> 卓思衡心中苦笑,只道人算不如天算,曾大人想著給自己三年期滿再謀個得近中樞又緊要的差事,沒想到皇上對他卻另有安排。 謝過皇帝恩典,他終于得到旨意回去養病,可行至大帳門前,皇上卻忽然叫住了他: “云山啊,還有一件事,太子有和你說起過刺客的事情嗎?” 卓思衡心下一凜,動作卻仍保持不疾不徐復禮道:“太子殿下告知臣,刺客穿著禁軍甲胄,看不清面目也不知是何來歷,窮兇極惡令人膽寒?!?/br> “沒有了?”皇上的聲音仿佛自遠處飄來,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太子殿下還說,刺客武藝高強,一人與他和公主的隨從纏斗不落下風,不過也正是為此,刺客追上二位殿下時已是力竭,太子殿下說,否則他也不可能抓住機會親手斃敵?!?/br> 皇上點了的頭道:“朕知道了,退下吧?!?/br> 卓思衡有時候是蠻佩服自己的撒謊和掩蓋謊言的能力。 他走出大帳時夜色已濃,秋風仍是頗為惱人,尤其吹拂他剛出了一身的冷汗時,那種冰冷的逼迫感很是讓人緊繃。 御前侍奉的公公對他恭敬有加,卓思衡也不敢怠慢。待他告辭后卻見遠處有兩個圓圓的腦袋向往此處看,身邊又擁著一大堆人,黑夜里只能看清這些了。 卓思衡無奈笑笑,心想回來這里,他只是卓侍詔,就不再是太子和公主的“卓侍詔哥哥”了。 秋獵風波平息極快,林狩不夠盡興,眾人便都潛心圍獵奪魁,趙霆安就抽出時間來探望卓思衡一次,剩下時間全部一心撲在訓練上想要拿下頭彩。 可到圍獵當日,仍是虞雍最終位列第一,氣得趙霆安牙都要咬碎了,無奈技不如人,他只能暗暗發誓明年非要一雪前恥。 卓思衡看虞雍也是怎么看怎么不順眼,那天他明明早就到了,卻非要作壁上觀試探自己,拿太子和公主的命當做兒戲,卓思衡很難容忍,震怒之下少有的失了態,但現在回想起來,竟一點都不后悔。 趙霆安不知從哪聽說卓思衡竟然拎著虞雍脖子質問他,興奮得拿來黃酒,非要和卓思衡拜把子結為異姓兄弟,說沒有比有共同討厭的人更為可靠的友誼了。 卓思衡雖然同意這句話,但還是表示我和你妹夫已經算是異姓兄弟了,再和你結拜,實在太亂。 此次風波也留下不少猜測,山洪來得蹊蹺,好些人都進言徹查,可最終,兩個那日飲酒并未巡堤的獵場散員給問罪緝拿,算是有了交待。 至于行刺之人是誰又為何行刺,皇上只是表示盡力查,可卻也沒特意安排專案專辦,仿佛辦砸了也沒有關系。起初有些拜高踩低的小人是覺得皇上不重視太子所以不愿勞師動眾,便又有怠慢,這次皇上沒有裝作看不見,而是狠狠斥責后又加諸國法,少有的嚴苛了一次。 回程的路上,皇帝命太子和青山公主與自己同乘御駕輿車,這六十四匹御馬來的時候拉著的是皇上和羅貴妃,回去的時候又有新的客人。 卓思衡想,若是遭逢此劫真的能讓皇上在太子身上看到自己當年拼死相護長公主的影子,對太子和皇后來說也未必是壞事。 只是他的命運卻變成懸而未決的謎案,唯有至高無上的天子知曉答案。 第5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