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長子科舉入仕記 第31節
其余人都有些驚異,但很多人也了解他的出身,想了想卓思衡自幼長在北方,馬術或許真是他們當中最好那個。 沈敏堯看了看他點頭道:“那便是你了?!?/br> 曾大人似乎要說什么,但最終也沒有開口,也沒有睜圓他的眼睛。 禁軍指揮使楊真打量著眼前這個穿著綠袍官服的二十多歲文臣,只覺得他個子在自己軍中也算出眾的挺拔,長袍大袖之下卻有些單薄了,而且長得這樣清秀文氣,就連剛才那番主動請纓的豪言壯語說出來都是和和氣氣的淡泊,看樣子就是個紙糊的花燈,別被禁軍那些脾氣暴烈的軍馬顛死在半路就是幸運,更別給他們的要緊差事添亂才是。 第48章 楊真很快知道自己大錯特錯。 他命人為卓思衡挑選一匹性子溫和的老軍馬,率領眾人即刻出發,從御駕行轅至雁山北林哨帳約四十余里,原野坦順跑馬飛速,不到兩個時辰可以抵達,但進入御林后植林茂密恐難以疾馳,還要細細尋找,時間將大多花在后半段上。 因此他的打算是即便卓思衡掉隊,其余禁軍無需等待,他們眾人優先疾至哨帳,待到卓思衡跟上抵達,他們已在搜尋圣上中軍了。 為此,出發前他特意去很不客氣地給了卓思衡一張剛畫好的粗略哨帳方位圖,冷肅道:“若是掉隊,自行前往再待軍令?!?/br> 那名喚作卓思衡的小小翰林院年輕侍詔正往蒼綠官服外上系著披風,恭敬接過草圖也沒任何抵觸,平靜的就像途徑太蒼原的沛水,笑起來甚至還有粼粼波光。 “謝楊指揮使照應?!?/br> 楊真嘴不多言心中冷笑,若是一會兒馬背上跑了一個時辰還能笑出來便好。 軍情緊急并無時間整備,除去護衛內苑大帳妃嬪宮人的幾隊禁軍和看守輜重營的重要人員外,余下的兩千禁軍都已隨皇上出發,皇上身邊跟著二百人,其余都在沿途哨帳布防護駕,殿前司禁軍目前可調動的只有不到百余人,但只需這些人分別將找尋中軍的將令發出,所有待命禁軍同心協力,想尋到圣上方位倒也不難。 八十余人齊齊上馬,卓思衡在馬上看見了遠處不放心,自打帳里探出半個身子還朝這邊看的曾大人。 他一見旁人關心自己就會心中暖融融的,也不顧四周鄙夷目光,仿佛第一天上學的小孩子似的,忍不住回頭和家長揮了揮手。 楊真看在眼里,心中不屑,當即號令出發。 天邊鉛云似垂,有風緩起,是即將落雨的征兆??墒茄巯骂櫜坏锰鞖夂脡?,眾人得令出發。 禁軍快馬銳卒自是不同凡響,一隊人馬跑出兩三里路,楊真見離雁山越來越近,朝后看去尋找卓侍詔,只見哪還有蒼綠衣袍和深褐披風的影子! 才一炷香多就掉了隊,讀書人竟然這樣沒用! 但他身上怎么都還是有最要緊的密函,楊真也不能坐視不理,正欲開口留下一人尋找,卻聽耳畔風聲雜糅馬蹄聲繁疾,猶如鼓點敲擊大地。 斜了眼去看,緊跟他馬側的不是卓思衡又是誰? 楊真心中暗暗吃驚,看卓思衡揚鞭打馬的頻率緩急是行家的手法,既不逼催頻頻如雨也不虛浮似蜻蜓點水,引正籠頭胸轡動作嫻熟,迎面來風他比旁人更先巧捷伏鞍,側風勢猛他也率先弧背而盈,一匹好馬此時正是得遇明主四蹄狂踏。 此等御騎之術竟不輸自己帳下數十年餐風飲露與馬為伴的老辣斥候! 楊真頓時對這位小小文官侍詔刮目相觀,只知翰林院哪怕一個七八品小吏都是人中龍鳳,卻不見本朝哪位一甲能騎出這樣駿捷的快馬追風! 行軍途中飲水亦是規矩嚴格,再口渴都不可擅自解囊痛飲,要等長官一聲令下,全體將士同飲同歇再度出發。馬軍疾行更是不能解甲下馬飲水,故而將士都練就一身馬上迎風飲水不嗆的本領。跑過一個時辰,楊真見卓思衡仍緊跟自己身側,十分欣賞,有心再試他一試,于是側身朝后下達軍令:“緩行!飲水!” 所有的馬都在得令的禁軍士兵cao控下降速,但仍是四蹄不停,各人自鞍后單手卸下懸掛的水囊,伏鞍飲水,卓思衡竟也聽從軍令單手而卸,他顯然也是渴極了,連灌好幾大口,居然也沒有嗆風。 楊真和好些禁軍看在眼里,心中都道了聲好。 “加鞭!” 隨著楊真再一聲高喝,眾人齊齊將水囊掛回原位,重新促馬提速。 如此這般又馬上飲了兩次水,一隊人馬終于已是接近雁山北林邊緣。 而此時風雨忽然大作,碩大雨珠猝不及防摔打在身上,眼見原本清晰的視野漸漸被雨霧融化,馬也略有遲滯,楊真心急如焚,只憑借記憶當中的布防圖于前引路加鞭,終于是按照原定時辰抵達哨帳。 哨帳是為了布防和保護圣駕,與接應迷路的秋獵人員,規模雖不大,但帳篷也有七八個,簡要木籬圍出一人高的屏障防備野獸,兩個出入門口皆有禁軍崗哨。 楊真同此處牙將對過令,眾人暫且下馬安歇,這時楊真再同卓思衡說話便友善好些,他久在軍旅少同文官來往,不大喜歡應付酸氣連天的讀書人,但眼前的小伙子卻讓他恨不得招致自己麾下效力。 “卓侍詔,你就在這里等我們的消息,一有中軍動靜立即報予你知?!睏钫媾牧伺淖克己饧绨?,頓了頓又拱手道,“出發前我若言語有冒犯,還請侍詔多包含?!?/br> 卓思衡如今也結交了幾個軍中的朋友,知曉他們做事講究看本領不論其他,故而出發時他不覺自己是被輕慢,而眼下一個五品的軍將還朝他拱手道歉,他也有點不大敢受,只也回禮道:“楊指揮使心系大局,合該有此擔憂。然而情勢緊急,下官自知斤兩才敢應聲,絕不敢怠慢如此軍機要務?!?/br> 他答得不卑不亢,面容語氣皆是謙柔平和,也不倚仗旁人的錯處作威作福,楊真當下更是喜歡,叫人給卓思衡騰出一個帳篷喝些熱水暖身休息,他們則必須立即冒雨出發。 卓思衡很久沒有騎馬,是有些疲憊,但當年在朔州,他的馬術是呼延老爺子親傳,那可是在斡汗八部茫茫草原上縱橫過的騎術,加之朔州荒野縱馬難度極高,他亦是來回穿梭如履平地,所以在太蒼原跑馬兩個時辰還不至于讓他要死要活。 只是聽著急促暴烈的雨滴猛敲營帳,卓思衡愣住了神,直到指尖被行軍專用的錫碗燙得發紅才趕忙撂下,他的披風已由楊真指示馬夫烘干取回,他忍不住去看時漏,不知不覺又過去半個時辰,然而還是沒有人回來報信。 系在背上保護軍奏密函的書筒已由松蠟封死,不會滲入雨水,他也不拿下,就綁在身上嚴陣以待。 終于,一位禁軍來報尋得皇上中軍此時所在位置,卓思衡也不等雨小一些,冒著劈天落地的大雨,確定方位后跨馬出發。 皇上所在已深入雁山北林腹地,周圍多是沛水支流形成的溪谷灘地,幸好有了這場雨,御駕選定一處地勢較高處暫且扎營盤點這兩日獵物,斬頭留作計數,其余都是剝皮就地享用。 卓思衡在林中縱馬更是如魚得水,他與呼延老爺子便是騎著馬鉆遍了朔州老林的,哪里有枝丫快馬時該低頭心中都有數,眼下更是他的主場,沒出一個時辰便按照地圖尋至御駕營帳。 當密函由卓思衡跪地呈上,皇上尚未拆看眼中便已有了掩飾不住的欣賞??催^后也是沉吟片刻,取筆快書朱批,再度封好遞給已渾身濕漉漉站在他身側的楊真道:“交給沈卿家,他看了便知如何做?!?/br> 皇上沒有立即御駕返回,大概不是邊防攸關的要事,可既然不是要事為何要發八百里加急? 卓思衡不解之時,一只手忽然拍在他全是雨水汽的肩上。 “想不到朕身邊還有文武雙全的少年?!被噬闲澋?。 卓思衡實話實說,把自己曾在朔州漁獵養活家人的事和盤托出,聽畢,皇帝似乎有些唏噓,只道:“做人兄長的自是責任重大,即便如此你也沒有荒廢學業,可見不負你家學所傳?!?/br> 要是三年前卓思衡聽這句話還能心里撲騰撲騰激動不已,可如今他已知曉皇帝是如何鷹視狼顧的狠角色,只是深深拜謝,并不多做他想。 皇上要楊真帶消息給沈相,卓思衡自然閑下來可以休息,他原本想等雨停后出發回行轅大帳繼續做他小小文官該做的事,可偏偏風驟雨急不肯停歇片刻,連著整夜都是疾雨不弛,好在御駕營位于林中臺地,并無積水,帳內又有暖爐烘干水汽,干燥舒適。圣上此行興致極佳,他似不打算半路折返還欲再獵,便讓歸心似箭的卓思衡自己尋個合適的雨小時分踏上歸途。 終于到了隔日中午,雨勢漸歇,雖仍是淋漓颯颯,可也好了不少。卓思衡不愿被說成賴在皇帝身邊不走刻意親近天顏,于是收拾好馬的鞍轡告辭即將重新出發的皇上,沿路返回。 回來的路要更難走。 大雨下了一日一夜,森林當中已是遍地狼藉,在御軍大帳時已烘干的官袍披風再度沾染水汽,林子里霧蒙蒙的,到處都是斷枝亂橫。卓思衡跑了大半個時辰,像從一片云朵騰挪到另一片里,雨雖然小了卻不見停,淅淅瀝瀝匯聚在密林枝葉間,待卓思衡快馬行過再被驚落灑下,仿佛一個個小小的瀑布專往他身上傾瀉。 卓思衡雖然也覺雨中茂林意趣甚美,但林地潮濕已是歸程慢了好些,要再拖拖拉拉怕是人都要被秋雨淋透風寒,即便這樣想,見到一顆蒼闊遒勁的不知名巨木時,他還是停下來順手揣了片形狀少見剛有些染霜的秋葉在懷中,準備拿回去給慧衡做個書簽玩玩。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聽見一陣詭異的響動。 不是雨壓斷了樹枝,也不是被驚的野獸四下逃竄,而是那種重重倒地的跌墜,緊跟著是一聲滿壓了恐懼的少女驚叫。 這聲音還有點耳熟。 卓思衡當即下馬,輕緩步子加快速度,拿出在朔州的看家本領——既不弄出大動靜驚擾獵物又能快速接近——奔尋向聲音來源。 哭聲隨著他的靠近也越來越響,卓思衡在猛然回憶起聲音主人是誰的剎那,也終于抵達看清究竟發生何事: 青山公主委頓在地,邊哭邊爬,護在她身前的是拿著一把小小匕首的太子劉煦,他縱然面色蒼白也不肯退后一步,抵死對峙著面前手持直刀正步步逼近的禁軍武卒。 第49章 眼看全副武裝的禁軍已舉起閃著寒光的刀刃,兩個孩子一個十四歲一個十歲,怎是他的對手? 卓思衡顧不得許多,什么個人安危身家性命加在一塊也不夠讓他選擇見死不救,不過他也不是莽夫,而是越急越勇,自內心生出鎮定和果敢來,三兩就下解開披風,再沒半點猶豫便從藏身的樹后斜里沖出。 舉刀禁軍猝不及防被他攔腰撞倒在地,而后眼前是一片潮濕的漆黑,卓思衡將披風連頭帶肩裹住他上半身,就連手臂和刀都飛快纏作一團,浸濕的綾錦不沉卻韌,繞了兩圈便難解開和斬斷,只是他回去不知道拿什么賠給借自己披風的曾大人。 “快走!”卓思衡總算得空朝兩個已經傻了的孩子大喊。 他話音剛落,腳下一滑,竟被禁軍在盲視情形下以足勾倒在地,樹葉堆積泥苔厚蘚腐朽的氣味霎時直沖面門。 摔在厚厚落葉之上并不很痛,可地上有些斷枝橫擺,戳到腰腹劇痛至極,卓思衡顧不得許多生怕禁軍緩過氣來再起殺心,掙扎著抬頭再催孩子們逃跑,誰知太子劉恕和青山公主劉婉卻沒有走的意思,四只小手伸來一人捉住他一個胳膊,將他往遠離禁軍的地方拉拽拖行。 可他們兩個孩子哪有力氣帶著個成人逃之夭夭? 卓思衡惶急之下不顧疼痛竟自己奮力爬起,然而身后禁軍已扯下纏在頭上的披風,揮刀向他劈來。 最危險的關頭,卓思衡一把攬住兩個孩子就地一滾,拿出當年躲避野獸爪襲的靈巧躲過這一擊,安全后馬上推開太子公主,讓他們離自己遠些,再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橫掃禁軍的腿彎,硬生生將他踹倒在地。 就算沒有下雨,卓思衡的背心已早已被冷汗濕透,他不能再讓訓練有素的禁軍站直揮刀,當下猶如撲獵的惡狼,整個人沖彈出去制服獵物。 這些年他雖仍勤練箭術,身體強健肩背有力,卻是根本從沒學過一招半式,也肯定無法赤手空拳打得過一名訓練有素的禁軍士卒。 可他要是畏懼軟弱,身后兩個瑟瑟發抖的孩子怎么活? 只能咬牙。 禁軍動作也不比他慢,就地挺身,橫刀相迎,太子劉煦看見卓思衡眼看要撞上那把差點殺死自己和meimei的明晃晃的刀,下意識大叫提醒道:“小心!” 卓思衡并沒奔著禁軍去,他沖向的是離禁軍最近的一顆榛樹。 榛樹枝低,樹杈軟韌,他借勢勾拉如同拉弓控弦,將最長一條樹枝彈出直撲禁軍面門。禁軍士兵一手去擋一手持刀去劈,但他手臂上還纏著剛才電光火石之間難以解脫的披風。 寬大的葉片上沾滿水珠,勢大力沉抽向禁軍,樹枝的脈絡纖維里蓄足水分,禁軍的刀勢快而猛,卻一時難以砍斷潮濕的枝杈,披風纏上樹枝,刀刃夾在豁口當中,整個人都是進退維谷。 卓思衡這時才真正出手。 他用自身力量撲倒禁軍,硬是將他逼迫松開握刀右手,刀就卡在樹枝上,而這只右手也被披風撕扯糾纏垂掛其間不能解脫。 生死攸關之際,血勇沖頭殺意當先,卓思衡心中起了血腥的念頭,竟一腳踩在禁軍被樹枝勾住的手腕之上,硬生生踩它到地上,禁軍的胳膊扭曲成一個詭異的弧度,人也凄厲高叫,公主方才驚嚇之余已是搖搖欲墜,此時聽到見到如此恐怖場景,渾身仿佛都被抽去了魂魄,太子一把摟住meimei遮住她眼睛不許再看,其實自己也嚇得幾乎當場昏厥。 他想去幫忙卓思衡,但那兩人互相往來極快,他若是貿然沖出去,只怕拖累卓思衡不能力敵,可若是幫不上什么坐在這里看二人纏斗,他又在生死存亡之際滿心都是焦急恐慌。 忽然他摸到身側一把匕首,仿佛身上頓時注入了勇氣,撿起來朝卓思衡腳邊一側扔過去。 可他動作太慢,來不及出聲提醒,那名禁軍仿佛在極端疼痛下發了恨,竟硬生錯力拗斷自己被卓思衡踩住那條臂膀,忍著極大痛苦扯住卓思衡衣袖,以軍卒武勇之蠻力摜他在地上。 這一下疼得卓思衡眼前漆黑中冒出湛湛金光,渾身動彈不得,再能視物時卻已被禁軍單手掐住脖頸,呼吸死死扼在旁人手中。 他還有力氣掙扎,受求生欲驅使,整個人都繃緊蓄力,一只手去扣禁軍的眼面,一只手扯向禁軍斷了的手臂。 兩人不顧自身性命拼死廝打,各自激發了身體里野獸般的狠惡本能,凄冷秋雨中都是命懸一線做最后一搏。 這時,不知哪來的勇氣,將一切看在眼中的劉煦在驚懼的恍惚中回國神,用帶著近乎哭腔的悲鳴大喊:“卓侍詔!你快逃命去吧!不要管我們了!” 卓思衡聽了這毫無求生欲望的聲音心頭巨震,呼吸已是到了斷絕的邊緣,他垂落的手跌向地面,卻觸碰到一個冷冰冰濕漉漉的金屬。 仿佛是忽然之間,他又能舒暢呼吸了。 只聽劉煦哭啞的聲音再度響起:“你快走吧……告訴母后我和婉婉死在哪里就夠啦……” 他哭著哭著,卻覺得一切好安靜啊,莫不是已經死了?朦朦之間睜開眼睛先看到的是卓思衡轉了個方向趴在地上劇烈大口呼吸,脖子上沒了掐著的手,而那個禁軍則直挺挺站在原地,甲胄肋骨一側接縫處插著他丟過去的匕首,血液也自此處猶如猩紅的泉漿汩汩涌出。 看至愣住的太子渾身發軟,捂著meimei眼睛的手不受控制般垂落,青山公主也張開眼,旋即戰栗僵住,那禁軍士兵還朝他們走了兩步,像忽然垮塌一般跪坐在地,用她迄今為止見過的最可怖兇惡的目光看過來。 “母后?呸……你娘就是個賣主求榮的女表子……” 言畢,他的頭顱低垂下來,跪坐的身子再也沒有動彈。 卓思衡也聽到了剛才的話,他才恢復呼吸,又是心下大駭腦??瞻滓黄?,清醒后的頭一個念頭竟是難道皇帝要害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