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長子科舉入仕記 第18節
卓思衡不知道還有此種高級的cao作,這小房間不過三四丈開,卻包含如此多設計玄機,配合外面的花園,當真是精巧匠心。 昨日前路未卜的愁悶得以開解,此時他心中更多憧憬,忍不住跟表弟分享家中房間的安排:等家里人來了,正屋給呼延老爺子住,自己和悉衡住一處廂房,慧衡和慈衡住另外一個,平常自己和家人讀書就在這間涼閣里。 范希亮聽著也覺不錯,更替卓思衡高興,但似乎想起什么,拉著表哥在就近的涼閣臺階上坐下問道:“表哥,你當我是自家人,我也問個自家人才會問的問題?!?/br> “你說?!弊克己猱斎皇钱斔约旱艿芤粯?。 范希亮憂色道:“之前你同我講慧衡表妹已是十八歲,為何……還沒許人家?是不是在朔州苦寒之地耽誤了?” 這個問題卓思衡真的不知道怎么解釋。 他當然知道在這里女孩子十六七就得嫁人,但他自己是很難接受的,然而如果為了meimei好,還是要他去適應環境,而不是一味堅持反而害家人受累。 可慧衡的事更為復雜,他并不避諱范希亮,甚至希望對方也能幫自己想想,于是將家事一五一十說了出來:“父親在世時,曾想過如果在杏山鄉有樸實本分人家的上進誠實子弟或者賢惠女兒,便讓我們各自嫁娶,無須等到我有了功名。但杏山鄉人家不過二三十戶,其實人丁也少,我這個年紀前不挨后不靠,我又專心讀書也不太在意這個……也算不上耽誤?;酆鈓eimei倒是有幾個合適年紀的少年郎,那時我父親也考慮過,然而慧衡meimei身體不好,無法cao持家務農活,在鄉下地方很難說親,父親心中也明白,便也不作他想,離世前千叮萬囑我要照顧好二meimei,即使我有了功名官職而她未能得到良配,也不許為前途或者其他隨意論嫁,更不許在家中怠慢未嫁的meimei?!?/br> 其實沒有人比卓衍更了解卓思衡心性,知道他不是這樣的人,然而那時父親已是油盡燈枯,他最牽掛疼愛的便是體弱多病的慧衡,怎能不有所安排才能安心閉眼? 卓思衡是和慧衡一道識字讀書長大的,兄妹情分沒得說,他一直很郁悶的一件事便是慧衡讀書天分不輸自己,才學一流為人又穩重周正,只可惜因為是女兒身,卻不能求取功名。他有時天真胡思亂想,竟希望慧衡能穿越回他來的地方,自己的meimei考個自己省的文科第一,定然不在話下。 而且他總覺得結婚要兩情相悅培養了感情才能步入婚姻生活,要是讓meimei糊里糊涂嫁給個不認識的人,也太草率了。只是這是他慣常的想法,與當世格格不入,他要真是讓meimei自己出去自由戀愛,那兩個meimei的名聲還不被毀得徹徹底底。 還是那句話,婚戀這件事只能他來適應時代。 當然這些想法是不能和范希亮說的,他只能在心中自我感慨。 范希亮聽完也是替自家表妹憂心,忍不住催促卓思衡:“表哥你現在可不是白身了,雖說不能委屈了表妹,但也不能耽誤了,我也幫忙看看有沒有合適人家,就算慧衡meimei身體虛弱,慈衡meimei也十五歲了??!” 表弟的思維非常符合時代,他作為兄長當然替meimei的年齡和婚事擔心,這是他的責任,卓思衡十分感激,也不能拿自己的思維去說服,只道:“也好,但你別到處說,默默看著就行,更何況你自己的官職也快下來了,好像就是這兩天的信兒了,咱們妹子的事兒我肯定上心,你的前途也很重要?!?/br> 話題每每說到自己身上時,范希亮就會蔫了,完全沒有他替人打算時的精細認真,只有些懵懂不知所措的言辭:“我也不知道如何呢……我打聽過的,我這個成績不上不下,留京大概就是個小衙門的差事,外派倒是還能做個一縣之令,可大概就要離家很遠了……我也不知道哪個合適,之前父親問我打算,我實話實說,被他罵了一通……” 卓思衡略有沉吟后問道:“姨丈沒有說對你的寄望嗎?” 范希亮神色低落地搖搖頭道:“他起先沒說,聽我說完大罵一通后說也罷了,問問他的老上司,給我在帝京謀個小職位,不求有多出息,但求能多幫幫家里就是了?!?/br> 卓思衡蹙眉思考其中問題出在哪里時,范希亮見他久不出言,又說道:“父親與其說對我有寄望,不如說是不失望就好,他與繼母都看好二弟,我也確實覺得自己不如二弟聰慧?!?/br> 卓思衡知道自己這個表弟又想自閉了,趕緊拍拍他的肩膀組織一下語言說道:“表弟,這世上小聰明總是更容易被人看見,但真正的大智慧卻要潛心相處才能發覺。但若不能潛心相處,這些隱藏在人行為當中的優點又如何得知呢?我雖是晚輩,但這幾次聽你說和見面后,都覺姨丈和夫人行事皆有不妥,實在有違長輩的慈行?!弊克己庥X得,是時候真正好好和范希亮談談了,如果現在不說清楚,表弟一輩子的未來可能就要囿于宅邸的麻煩之間了。 范希亮苦笑道:“表哥,父親不喜歡我,我一直知道的。而我不是繼母親生的孩子,人心都是rou長的,誰能不偏心呢?我雖然心中也有委屈,但也是理解她的?!?/br> 卓思衡聽罷卻極其認真搖搖頭道:“確實是人都會偏心,你我雖讀圣賢書也會如此,這不奇怪。然而偏心與壞心卻是兩回事。我聽范永說,你常來我山寺的事被你繼母知道,她暗中跟你父親誣陷你養了外室才到處亂跑不肯在家讀書,有沒有這件事?” 范希亮之前怕耽誤卓思衡讀書,并未將此事告知,而是范永氣不過,在考試后挑了個時間一股腦說出來,想讓卓思衡替自己家少爺想想辦法,他最佩服的就是這位表少爺的才干,每次都能拿住老爺制服夫人,有他出主意少爺定能擺脫眼下的困頓。 “表哥,這事兒已經過去了……”范希亮趕緊想大事化小,“我和爹說了實話,是替朋友安排住處,總去看詩文的,后來他看了我在你那里寫得文章,那么老多,沒花時間怎么寫得出來?想也不是去胡天混地,便也只是罰我書房思過,沒打也沒……沒怎么罵?!?/br> 卓思衡此時正襟危坐,拿出卓衍教自己人世道理的架勢來字正腔圓道:“這件事如果不是你繼母故意,又怎會歪曲至此?即便是出于偏心不求真相,想要約束打壓你,她就該會在知道你曾經私自外出后,押了你的小廝去你父親那里,告知他事態可能危及家門,然后由他對你教育懲罰,這至少是出于規正家風的目的,也是治家嚴謹該做的事情,然而她卻屢次由人跟蹤,明知你是去一處佛寺,仍要將事情壓在一起添油加醋故意誣告,這般作為定然是對你心懷歹念,已經不是偏心不偏心的問題了?!?/br> 表哥說得每個字都如此有力,其實范希亮并非愚鈍,又怎么會不知,只是他總覺得天不憐他,命里如此,便是這樣了。 此時他心中也只是悲憤難抑,卻并不憎恨繼母。 卓思衡看他難過,換回平常溫柔大哥哥的語氣,柔聲道:“所以,表弟,和你父親說,你想去謀個外任吧?!?/br> “外任?”范希亮愣住了,“要我一個人……去很遠的地方嗎……” 卓思衡堅決點點頭:“對,一個人去到廣天闊地,獨自歷練,去解決真正的治世問題,遇見更多的人,探求更多的道理,而不是被不愛你的家人困在四方宅子里,枉費自己的胸懷與學問?!?/br> 表哥描述得如此激蕩,范希亮再柔懦也是個少年郎,怎會不熱血翻涌心懷激蕩?可他還是略有猶疑:“我……真的可以么?” “當然可以!”卓思衡笑道,“表弟個性雖然過于良善又軟了點脾氣,但卻是有大善之德的心胸襟懷,你細心且勤勉又真摯克己,若為父母官,必能造福一方百姓!” 第28章 聽了卓思衡這樣說,范希亮才下定決心,回去告知父親自己的抉擇,范父并未多言,只說吏部分他到哪他就老實去哪。 第二日范希亮得了消息, 第一時間來找卓思衡,原來他果真派了外任,是去到靈州湘宜郡的桐臺縣去做縣令。 他即高興又忐忑,卓思衡卻直道恭喜,表哥篤定的祝福給了他無限勇氣,最終范希亮躊躇滿志的表示,定然要做出一番事業,三年后回京不讓父親與表哥失望! 卓思衡本想介紹佟師沛給范希亮認識,畢竟這是他自鄉試起交到的同榜好友,誰知佟師沛被他爹關在家里,并表示上任前不許出來好好靜心修些講史的學問,佟師沛一連發了三封訴苦信給卓思衡,用典雋永字字泣血,卓思衡看完后心想佟老大人的鐵血補習好像還挺有用的,不然方則老弟怎么短時間內文章又有進步? 他其實這段時間也是很忙,有了新房當然要布置一番,房子無需怎么硬裝修,但軟裝修卻都要自己來,還好之前留下一點皇上賞得銀錢,雖然不多,但先撿必要的家具買倒也花不完。 范希亮這時主動請纓,剛好三月初相國寺萬姓交易開市,不若去集市上買些百姓自己擺攤賣得實用物品,便宜又耐用。 “你要遠途上任,正是用錢的地方,別為我家破費了?!弊克己馀路断A劣忠孀约夯ㄥX,去的路上不忘提醒,“我如今也有些圣上的賞銀,買這些東西是足夠的?!?/br> 范希亮卻道:“表哥,我中旬就要去靈州了,表妹表弟們得四月才能進京,我怕是見不到他們了,所以給買些用度當做見面禮,總不能當表哥的什么都不準備,我心里著實過意不去,我娘知道了都是要怪我的?!?/br> 他搬出姨母來,卓思衡真的沒法反駁,只說讓他少買點,意思到了便夠了。 卓思衡入京之扆崋后苦讀至高中,哪見過相國寺每月五次的萬姓交易是何等熱鬧,剛到附近就被這摩肩接踵的景象嚇愣住了,范希亮一路得意介紹道:“表哥不知道,這里是全帝京最熱鬧的去處了!這叫瓦市,開市的日子人就和瓦片一樣層層疊疊,百姓和商戶都可以在這兒擺攤叫賣,一會兒去到相國寺后院,還有好些金石字畫老印的刻本,都是好玩的!” 大相國寺入口的街道就已是擠滿擺攤的小商販,京郊農戶挑擔來賣的時令果子、有人賣自家糟腌的小食、甚至還有人賣些自家的雞鴨貓狗。 進到里面,就更是琳瑯滿目什么都有了,只要是能想到的衣食住行用度,此集市上無所不包無所不有,卓思衡這才明白父親說過的帝京繁華到底繁華至何等程度。 范希亮說帝京五月便開始有熱意,得早點準備簟席和涼簾一類的東西,于是到賣竹編的地方買了好些,卓思衡本以為很貴,一問價格才二百文不到。 “這里就是這個市價,那邊的舊物更便宜,只是咱們是新家,還是準備點新的吧!”范希亮喜滋滋道。 卓思衡悄悄算了個賬,一貫是一千文,他還有個幾十貫余錢存著,以及之前的路費因為一路有表弟幫襯并未完全花完,留作不時之需,添置家具定然足夠。 于是他也放下心放開眼瞧,買了臥榻用的小屏帷,又去看幔帳,這是來擺攤的兩個婦人自己縫繡,圖樣簡單但大方,范希亮挑中一個桃紅的一個粉紫的,說要買給慧衡慈衡兩個meimei,卓思衡立即想到表弟當年置辦的那幾批給他們家的援助物資,其中幾個顏色詭異的女子裝飾到現在meimei也都沒用上,趕忙制止,親自替喜歡藍色的慈衡挑了個大方清朗的青黛色幔帳,又給慧衡選了一套素雅的赭羅淡紅,范希亮也覺得自己眼光不如表哥,更不比他了解自家妹子喜好,于是改做從旁打聽,詢問哪里還有不錯的家用物什賣。 卓思衡想著兩個meimei都大了,廂房雖然比他家在杏山鄉住得一整間屋子還大,兩個人住綽綽有余,然而還是給meimei分開有各自的屋子比較好,先找木匠打出個木的隔斷倒是可以,但也得有屏風和簾幕搭配??商袅艘蝗Χ紱]看到合適的屏風,要么太貴要么太大,要么就上面花里胡哨的,自己家meimei從來都不愛俏,買了這種她們定然嫌棄。 看他挑了這樣久,這次卻是來擺賣的木匠學徒給出了主意:“看公子是文人打扮,不如只買個屏風架子回去,自己繃礬一塊絹子在上頭,題點喜歡的詩啊字啊豈不更妙?” 卓思衡覺得這個辦法好!慧衡meimei書法那么好,讓她自己寫點什么比買來的更貼心實用。 因買賣繁多不乏大件大宗,故而相國寺后街可雇驢車拉貨至家,卓思衡又買了好些箱籠和給悉衡買了點文房,范希亮擔心買賣人搬東西不小心,非要看著,他讓卓思衡先去相國寺殿內買好香燭,等他安排好后回來,他們一道再上香。 不管外面再熱鬧,佛寺往深處走都仍是有種不落凡塵的幽靜。隔著熱鬧外院幾道門,大雄寶殿香火昌盛,往來香客都極為虔誠。大相國寺乃是受過敕封的皇家國寺,歷史久遠,據說十分靈驗,即便沒有市集,尋常來此祈求佛祖庇佑的人也絡繹不絕,卓思衡買來香燭,表弟還未歸來,他便獨自在殿內繞屋查看墻上由長明燈照耀的歷朝歷代名士們爭相題記的佛偈。 他漸漸繞至佛祖塑像后側,垂下的經幡遮擋了視線,此時這一批香客漸漸散去,殿內逐漸歸于寂靜,只有一兩個格外虔誠的仍跪在佛前的蒲團上伴著香霧繚繞念念有詞。 他不欲聽人私語,正快走過面前佛偈,卻聽一聲凄苦哀嘆,而后是泫然欲泣的婦人絮語聲: “我佛慈悲,施恩保佑思衡狀元及第為卓家光耀門楣,弟子特來還愿……” 卓思衡愣住站下,是誰在替自己求善緣?這聲音他并不熟悉。 在幾次跪叩的短暫安靜后,那低柔的婦人之聲又道:“弟子貪心不足,但請佛祖念在弟子為母之心,不要責怪多番叨擾……求卓家一家人平平安安門第再起,求可憐的慧兒身體康健再無病無災,求……”她的聲音忽然哽咽,似是忍耐不住一般,嗚咽哭道,“求慈兒和……老四也一生順遂安樂無憂……我的好孩子……是娘對不住你們……” 卓思衡腦海忽然閃過一個許久未曾想起的憔悴身影,他扯動經幡朝外快步走去,忽然被一人拉住胳膊。 “表哥,我都弄完啦!”范希亮笑容明亮溫暖,晃了晃手里拎著的紙包,“路過地攤時看到兩個精巧的菱花銅鏡子,給表妹們……表哥?” 卓思衡推開他沖了出去。 然而已經遲了。 幾個蒲團上都沒有半個人影,其中一個上面還帶有濕潤的斑斑淚痕。 他又快步跑出大殿,只見臺階之下人潮洶涌,婦人打扮之人不下數十,已然無法分辨哪個是他要找的人。 “表哥,發生什么了?”范希亮從沒見卓思衡這樣過,趕忙跟上追問。 “好像看見了一個熟人……”卓思衡不知該如何說起,“那人在佛前念了我和我家人的名字……” 范希亮不知他家中如此細微的舊事,只當是卓思衡遇到什么佛前奇緣,笑道:“說不定是那日狀元游京,哪家姑娘見表哥英姿卓然芳心暗許,故而來此地求和你的良緣?!?/br> 卓思衡搖搖頭道:“表弟別亂說,不是的?!蹦抗鈪s還是不依不饒在人群中穿梭,想要找到那位婦人的身影,然而這樣做只是大海撈針般的徒勞,只一眨眼的功夫,內院進進出出的便有十余人,哪還能找得到? 他神色認真又有些憂慮,范希亮看后知道自己唐突,連忙道歉,問是要找哪個樣子的,自己也來幫忙。 “不必了,人已經走了,我猜是我家的一位……故人?!彼捶断A潦謸鷳n的表情,又笑了笑,“不是什么要緊事,只是有問題想問問,表弟不用抱歉,走,咱們替你此次靈州赴任之行和我家人進京順利一起進香保佑?!?/br> 他嘴上這樣說,重新踏入殿中時卻仍忍不住回頭再看,所見只有人海茫茫。 那個婦人會不會就是慈衡和悉衡的母親,他的三嬸嬸姜氏? 十余年過去了,也不知她過得如何?卓衍和宋良玉從未怪過姜氏離去,也未曾瞞著幾個孩子各自的來歷,慧衡和慈衡被自己父母養在膝下時雖然年幼,但多少記得一些事,瞞是瞞不住的,四個孩子三個知道,最小的悉衡也無須再隱去身世。卓宋二人對待自家的四個孩子都似親生,絕無厚此薄彼。卓衍和卓思衡父子之間最為交心,交流是最多的;但若論最為關照最得疼愛,當屬身體最弱的慧衡;慈衡心直口快爽朗可愛,卓衍對她的擔心憂慮最多,去學醫晚回來一點都要去親自接,否則絕不放心;而悉衡年紀最小,學得每個字卓衍都恨不得親自握筆傳授,只是后來父親身體不濟,倒是卓思衡親自教弟弟更多。 這樣的深厚的親子之情,已是與親生與否全然無關,孩子們也根本不將此事放在心上。然而若是meimei弟弟來了帝京,慈衡和悉衡會否想見見自己的親生母親?他們也已經大了,或許這件事自己該聽從他們的想法。 還是等家人都到了后再研究吧…… 卓思衡算算日子,說不定現在家里還沒收到信,也不知一家幾口老的老小的小,上京會否多有不便? 希望菩薩今天收到三份保佑卓家的申請,能夠稍微重視一些吧…… 第29章 卓思衡見范希亮和父親略有緩和,這才提出可不可以去范家拜祭一下姨母的牌位,盡一份晚輩的哀思之心。此事他入京省試前便有打算,只是范家不許自家多往來,也不希望給表弟添麻煩,現在表弟即將赴任,他出于禮數去探望長輩順便道別也是合理。 誰知姨丈仍是不許,甚至罵范希亮翅膀硬了專門給李氏添堵,找來什么表哥拜祭亡母,范希亮聽不過去表哥被這樣說,略有抗辯,惹得父親大怒,于是又被關在家中反省思過。 卓思衡因為此事連累表弟而內心愧疚,心道,不知當年姨母健在之時受過多少委屈,姨母走后表弟又吞過多少眼淚,如今總算表弟能外放闖出一片天地,自己縱然拜祭不到姨母,無法替母親盡心,但必然要不計得失襄助表弟,令他幸福平安。在表弟不能出來的日子里,卓思衡到處奔走幫忙,總算好些東西在范希亮赴任前都置備齊整。 送行那天正是三月二十一日,春分好時節,帝京城外京江運河上的橫橋碼頭三兩伙頭工吆喝人讓路,纖夫們一個連一個替船靠泊挑頭,端是一派人頭攢動貨堆如山的景象。這里是自中京府南下的必經之路,自帝京到江州,再換船行過三山江便至靈州,只是若要到范希亮上任的桐臺縣,還得再轉陸路翻山越嶺。 明媚春光里,卻是話別愁。 卓思衡按照習俗攀折下綠芽茂茂的柳枝,放入表弟掌心:“表弟一定要多多保重,路上吃食勿要圖省事只吃干糧,偶爾也得下船吃兩次新鮮飯菜,我給你做了些糕餅帶著,都放你箱籠中了。還有,我買了幾本靈州地志風物相關的書,你路上拿來看看,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到了地方記得先詢問衙門老吏本地概況,再做其他。最重要的是記得給家里和我都來一封信報個平安?!?/br> 范希亮眼中早已是晶瑩,拼命忍住,哽咽道:“這些我都曉得,表哥在官家腳下做事也要萬事小心,雖然你是最穩重的個性,但也切記謹言慎行?!?/br> 手上的垂柳嫩枝都被折揉出汁液,范希亮說不下去了,范永見狀連忙接過話來:“表少爺,我們少爺雖然人一直在府里不得空,但也讓我四處奔走來著,他說等呼延老爺子、表小姐們和小四少爺來了后,你家院里院外沒個人手不像樣子,總不能還讓您親自下廚,不體面不說,還耽誤官家的差事,他讓我去給你相看了幾個好用的仆人,都是家世清白的正經做工人,我留了一個燒火做飯的寡婦帶她十三歲的丫頭,還有個五十歲上下從前做過兵頭的叔爺給您安排車馬看護院子,這三個人的工錢我們少爺付過一年的,一年后您上任久了手頭也寬裕了再自己付,人我已經安排好過兩日到府上見您,您再自己看看是否留用?!?/br> 表弟在家關著還惦記自己的事,卓思衡心中感念,眼眶也是被春風吹得酸熱,和范希亮拉住對方的手,相顧無言。從高中后的春風得意到此去二人都是前路未卜,但卻是真正的人生嶄新篇章留白待書。卓思衡此時竟有些感觸,只覺人生的悲歡愁喜盡在一瞬之差,有時喜亦是憂,有時悲亦有歡。 送君千里終有一別,看著范希亮上了的船緩緩開拔,卓思衡仍是跟著纖夫朝前走了許久,表弟那肖似自己的面龐漸漸隨運河而遠,他才感覺手臂已揮至酸痛,站在原地,心中孤獨一片。 但很快,這份孤獨沒給他太久的沉浸,因為他的新工作也開始了。 翰林院三月二十三日分發了官服一套,連內襯的衣物都是成套的,青綠色繭綢質地極好,官靴踩進去舒服踏實,又有一系列其余物件,皆是要妥善保管不得丟失。翰林院與東西一起給他的還有一封字函,告知今屆一甲及二甲若干進士,均要在二十五日于中書省點卯,字函包著一塊紫銅的腰牌,上面刻著卓思衡的未來單位和職務品級,以及他的姓名。 國家機構就是正規。 卓思衡感慨到。 中書省前朝曾名紫微省,乃是離官家最近的決策職能機關,結構相當簡單,只下設兩個部門:政事堂和翰林院。政事堂由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也就是實際權力上的宰相作為首腦,下屬官員極少,不設冗門,但都為精干之輩,只與皇上討論國家大事并制定草擬國家政策,任何國事皆可置喙,而翰林院則擁有一部分學術功能,比如給皇上開經筵講講課,與皇上共同學習進步之類,但也是皇帝的機要秘書,替中書省草擬旨意與詔令,參與國家政策的討論和撰寫傳達工作。 此外,中書省的長官中書令是虛職,專貼給那些致仕的顧命老臣,故而實際上中書省的真正座首便是自己曾見過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沈敏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