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長子科舉入仕記 第11節
第二天去禮部報道的路上,范希亮連比帶劃向卓思衡講述了昨晚與父親談話的驕人戰績,表示這是他第一次沒有在劈頭蓋臉的訓斥后沒有被罰,簡直是奇跡。 卓思衡心疼表弟,但嘴上沒有說出來,只說姨夫只是脾氣急躁,不過心里對兒子還是有期許的。 因省試入京的士子皆是一批批抵達,來禮部的人也是已分流過,卓思衡和范希亮到時前面僅有兩三人,很快對了手續拿到文牒。 然而卓思衡卻被禮部的官吏叫?。骸皩幣d府的卓解元,可別忘了年前的宴會?!?/br> 卓思衡謝過后心想考得好還有額外宴席吃,果然書中自有千鐘粟。 禮部已定下二月七日為省試日期,屆時貢院開門,天下舉子共赴考場,不知是什么樣的場面。卓思衡心中是躍躍欲試的,但范希亮看了時間后便有點緊張,于是他轉了話題談及自己山寺的落腳地,表弟便緩和神色,越聊越開心,二人決定一道同去,于是回了客店,結賬帶著卓思衡的行囊,雇了輛車,一路有說有笑朝帝京郊外行赴。 帝京西南有一道淺淺山嶺劃開楠溪和邰河,名為翠臺嶺,距帝京西南門不過十里,嶺下皆是農家,又有連攜豐州和邰州的兩條官道,入嶺前的長路上人煙不絕,熱鬧不輸城郊。 洗石寺便修筑于翠臺嶺之腰。周圍蕭森林木層疊相環,盤路彎緩無陡峭之處,卓思衡背著行囊都可輕易來回,故此大多京郊居住的老人多來此處禮佛敬香,閑雜人等極少,沙彌都只有三五人,大和尚只有主持卻塵與他師弟卻惑。 卓思衡所住的禪院離佛殿較遠,倒是離寺廟自己的田畝更近,周圍寒樹棲鴉,古瓦落霜,安靜的不像是塵世一角。卻塵主持聽說是趕考的士子求住,便將南北向采光好的禪房收拾出來,加之范永按少爺吩咐比著自家書房用心整理過一番,將屋子用舊藤木屏風隔開兩處,里面是床鋪與休憩的地方,外面擺上桌椅書櫥充做書房。 屋內該有的陳設家具一應俱全,甚至連帳幔、厚實鋪蓋和文房都已準備妥當。 “簡陋是簡陋了點,住這里也只有素齋,但一時我也找不到更好的,表哥你就先委屈一下?!狈断A林鞍ちP不方便出來,自己也是第一次見這個房間,他還是覺得隔開后有點狹小,怕委屈了卓思衡。 這里的屋子已經比卓思衡在自家時與悉衡共住的那間要大上許多,他趕緊告知范希亮千萬不要覺得簡陋,又將自己家的情況說了,范希亮這才因沒怠慢表哥而感到安心不少,可聽了他原本家里的情況,便又是愁眉鎖住,只說將來他們中第做官,兩人的俸祿加在一處,攢些錢買一套京郊小院,將表妹表弟都接回來。 卓思衡何嘗不這么想?但想在帝京重新站穩腳跟也并非易事,第一步還是先要考中才行。 于是他又談及省試,范希亮知道卓思衡學問好,早有想請教之意,聽他談及此處,趕忙拿出自己寫得文章來,二人便就坐在禪房外間燒上炭盆邊取暖邊聊。 卓思衡細看范希亮文章許久,剛撂下,復又拿起來再端詳,范希亮的呼吸也跟著忽快忽慢,見他終于最后將紙放在桌子上不動,忙問:“表哥,這文章……還湊合嗎?” 卓思衡忽的笑了:“容白表弟你哪里都好,就是對自己太過菲薄了,什么叫湊合,我看這文章好得很,理據鏗鏘行文有力,重要的是你遣詞很是雕琢用心,通篇讀下來屢有亮睛之點?!?/br> 被這樣的笑容和言語評說一番,范希亮反而有點不好意思,很少有人夸他,更是夸得這樣好聽,他頓時有點手足無措。 “不過……” 只聽卓思衡話鋒一轉,眉毛也由舒轉擰,嚇得范希亮整個人都繃直了:“怎樣?” “容白表弟,你和我說實話,這篇文章你是花了多久寫完的?”卓思衡看著范希亮的眼睛問道。 “花了兩天多?!狈断A帘贿@個問題弄得十分氣餒,“我文思比旁人慢,總愛勾勾改改的,落筆不定,寫得就很慢?!彼烈髦?,語氣又慢許多,聲音也低了,“而且平常讀書的時候,家里總有事打斷,我再回來重新整理思緒,又有些接不上?!?/br> 怪不得行文之處多有怪異的頓處,許多地方明顯是斷下來后重讀時覺得不妥,又添了幾筆銜接之詞,卻反倒更突兀破壞連貫性和完整性了。卓衍曾教過卓思衡,考官都愛讀一氣呵成的卷子,一體通暢其思暢順,若是讀到一半感覺有困頓和割裂之處,往往也是撂下,少有再往下讀判的。想必表弟就是因為這個之前省試吃了虧落了第。他有這樣的習慣和往日家中環境怕是分不開的。 卓思衡覺得此時省試是第一要緊事,也不管什么家私不家私的,直接劈頭蓋臉的就問了:“是不是在你讀書寫文章的時候,你繼母總有宅中事情吩咐?有時還是你父親和家中仆役的事情也來問你?你弟妹也是?院子里平常照顧你的仆從,在你讀書時也都打岔又惹事,讓你分心?” 他每說一句,范希亮就睜圓一點眼睛和長大點嘴,最后話音落下,他已是不能更佩服道:“這些事我沒有提過,表哥怎么知道?” 從一個人的品性可以粗略判斷他的行事風格,卓衍以前說他自己便不怎么留心這個,若是卓思衡以后入了官場,切記要學會看人。他雖沒見過范希亮繼母李氏,但聽范永的話和看范希亮的遭遇,從行事風格反推,也能察覺到此人心術不正,怕是慣常用些挑撥離間陽奉陰違的手段折騰表弟。這個“家里有事打斷”的說辭范希亮說得很是迂回,他這人就是這樣,談及家中和自己的困境,總是先想著語言上替人轉圜,故而他越是回護的事情,怕是越過分。 這樣折騰,怎么能好好復習呢?倒不是說非要安安靜靜連走動人都不許,只是普通略紛雜的環境,也未必生出這許多事情打擾。從前卓思衡在家和慧衡一起讀書時,慈衡那么頑皮,都知道要輕手輕腳到外面去玩鬧,悉衡更是自小安靜懂事。父親從不在此期間多做重活,只因他家屋內外都不大,偶爾有些動靜很容易聽見??煞陡畢s是大家府邸,范希亮又有自己的小院,這都能打擾過去,可見必然是存心。 卓思衡不想讓表弟在這時多想多思,干脆說道:“這樣,你往后若要讀書,就來我這兒,看這里多靜,這兩個多月我們就一起復習。從前在家父親幫我看文章,父親去了后我便和慧衡meimei討論,此時背井離鄉,不知你愿不愿意幫我這個忙,咱倆一起結伴學習!” “當然愿意!”范希亮高興地直搓手,卻又猶豫了,“可是……我家里那邊要怎么跟父親說……他不怎么讓我出門的?!?/br> 卓思衡早就知道范希亮的顧慮,已想好了說辭:“你就說是上次給你內部消息的朋友,約你一起去書齋讀書,你要是怕姨夫不信,就將我名字說出來,他也不知道我就是你家表親的卓家,有名有姓,我又確實是寧興府來的,也不算騙人。你也可以不用日日來,平??梢阅眯┪姆康脚P室里讀寫,兩三日我們聚一聚,談談彼此文章也是好的?!?/br> 范希亮笑道:“就這么辦!” 于是十二月中,兩人隔三差五就聚在山寺禪房讀書交流文章,范希亮并不像他自己說得那么不堪,經常也會從獨到處給出意想不到的切入,卓思衡常??渌?,他便也少了眉眼間那一抹難舒展開的不豫,說話聲音都比從前大點,更敢于落筆而非盤桓苦思,于是屢得佳句,更添自信了。 他也總帶些家中藏書來和卓思衡共讀,范府也算詩書人家,藏書多如牛毛,許多都是卓思衡在父親那里聽過名字卻從沒讀過的,寧朔城唯一的那個書店更沒得賣,如今有了新書可看,更是白天筆耕不輟,夜晚螢窗挑燈,加之那些書大部分都是范希亮讀過或是老師講過的,偶爾有不解之處,還能有人講解梳理,他這段時日便也得了許多進益。 然而臨近年節,范希亮家中事情漸多,來的也少了,卓思衡偶爾也會入城買些日常用度和給家人寄信報平安,他在之前與佟師沛約定好的郵驛處得了留下的條子,知道他父親晚他幾日返京,現下他們都已歸來,家中沒有什么事情,二人可以見面一敘。卓思衡一直惦記著歸還他硯臺,便也按照他留下的家宅地址送了信約好相見。 佟師沛還是老樣子,面如冠玉笑意常蘊,即便冬裝壓身也還是步態輕盈,但見他脫掉一看就價值不菲的風毛斗篷,卻動作瀟灑坐在卓思衡約的街角小店一隅,竟然沒有半分不和諧,反倒好像常來常往一般自如。 “好在借過你東西,年前就能討到你一頓熱飯,今天可真是冷??!”佟師沛坐下后大大咧咧笑著說道,也不客氣,拿起筷子開始吃菜。 卓思衡之前就很欣賞佟師沛的這份灑脫隨性,也沒多做客套,兩人不用卓兄佟兄這樣的稱呼反倒比之從前更熱絡不少,圍著爐子一同邊吃邊聊。 兩人自近況聊到禮部省試,這時候佟師沛似想起什么,問他去了群星宴沒? “什么群星宴?”卓思衡覺得這個名頭聽著就挺唬人。 “你不知道省試前各州各府的解元會在豐樂樓聚宴?”佟師沛驚訝于卓思衡基本除了知道考試有關的任何事宜外,其余科舉關殼一概不知,“此宴又稱群星宴,豐樂樓自太祖朝起便開始做東,他們也樂意取個群星爭輝的名頭,再留些墨寶,保不齊誰就高中了。這些年便一直流傳下來,如今已成為士子里不成文的約俗?!?/br> “原來這就是那個禮部官吏跟我說的宴會?”卓思衡恍然大悟,“我還以為是禮部因為我考了解試第一請我吃飯!” 佟師沛聽他憨言厚語大笑道:“想吃官家的聞喜宴,你可得入了殿試才有這個便宜可占,不過如果是你,也不是不能的?!?/br> 第18章 卓思衡聽說宴會是私下舉辦,便怕麻煩不大想去,但佟師沛用很妙不可言的語氣告訴他說,豐樂樓老板每次都會給所有解元送些神秘禮物,以及那里的菜真是好吃極了,此次寧興府解試卓思衡是贏了自己爭到的名額,那必須得替自己去看個究竟,再回來說說那個神神秘秘的禮物到底是什么。 這樣一說,卓思衡也被勾起了好奇心,況且美食的誘惑也是不小,他最后還是心甘情愿前去赴宴。 由于本朝不設宵禁的緣故,天黑之后,帝京街道也都是人頭攢動,街道夜市在冬日也依舊熱鬧。而豐樂樓前的歡門是整條街道最高最大的,上面掛滿彩招彩飄,橫伸出的條枝頭綴有各色宮燈,夜里看去好似真有群星紛落映在人前。 卓思衡穿過歡門,將帖子遞給門口小招,見是解元來赴群星宴,小招立即格外殷勤引他上至五樓,這里幾乎快和皇宮幾處建筑一邊高了,遠遠眺望過去,隱約可見宮中通明的燈火,而帝京皆在俯仰之間,街道小巷的燈光像是淡金色的河流,將生息的安寧流至人間每個角落。 在這里吃飯,難免會有那種運籌帷幄即將染指朝政的磅礴雄心,怪不得一路上樓,墻壁上題詩都是滿腔熱血迸發下揮灑肆意的大字。 但卓思衡就冷靜多了,他和此處營造的氛圍仿佛有種遙遠的格格不入感,對還沒得到的有形或者無形之物,如果能保持客觀距離去看待,卓思衡覺得對大家都有好處。不過如果說他不想要,那就太假了。十年寒窗位極人臣,他早已接受了這個價值觀,最主要的是這份恰到好處的企圖心,可以滿足他站得更高去體驗感受這個世界的目的,與為家人——無論是尚在的還是已離去的——帶來渴望的生活與慰藉。 不過說真的,從高處俯視時,好像什么景色都變美了。 他這樣想著,有人已將宴飲花廳的門為他打開。 暖香盈人的氣息撲面而來,卓思衡本以為迎接他的是菜香rou香,沒想到竟然是股風雅卻填不飽肚子的味道。他所見的寬闊廳中沒有卓也沒有椅,觀景的勾欄飄步回廊繞廳一周,只是隆冬天寒,四周都落下錦繡扎絨的簾幕,然而錯銀燈臺幾步一交輝,讓整座廳堂亮似白晝,燈臺之間牽有珠箔流蘇,華貴妙麗映得滿堂光暈。 正當中有一道鑿地而成的蜿蜒石渠,自門口起環繞,迂回庭中成一橢圓,最后迤邐入屋內一角的假山造景后,化作流瀑如此往復。已至的各州解元都是圍攏庭中水渠席地而坐,他們見又有人來便起身相迎,卓思衡見過眾人,也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在布置好的軟墊上坐下。 除去北方凌、朔、戎、衛四州與寧興府同試,南方威、巫、雷三州也因士子人數不過百并入江南府解試,其余一十九州加上帝京所在的中京府各自論試,群星宴共計二十二位貞元十年恩科解元齊聚一堂。 豐樂樓洪老板親自引十余名侍婢奉酒繼燭,直呼招待不周,又祝在座之人省試殿試力拔頭籌,爭取連中三元,緊接著美味佳肴各入盤碟,流入石渠,沿眾人面前徐徐而過,洪老板也悄然離場,只余解元們共襄盛宴。 自然有人先夸豐樂樓好有雅觀,弄得出這魏晉風流曲水流觴來,起初許多人還是放不開讀書人的架子,但在這里的基本都是尖子生,一直以來為省試苦讀不輟,今日有次機會浮生偷得半日閑,沒出一會兒便都四處相聊起來。 卓思衡知道言多必失,不如安靜邊吃邊聽,有什么趣事見聞回去分享給表弟和佟師沛,也算沒有白來。 更何況菜色美味,單就幾道鯽魚做法便各有不同,悉衡最愛食魚,要是自己能學會回去做給弟弟吃就好了。只是這種名店大廚怎么會愿意將秘法相授?卓思衡便自己很斯文地在一旁吃魚,并用發達的味蕾揣摩調料和做法。 起初周圍人的聊天內容還僅限于考試,其中有許多人明顯家中都有人在朝為官,知道曾大人此次做了主試官,然而沒有一人談論到曾大人對漢魏六朝賦文的喜愛,仿佛沒有這件事一般。 當大家酒足耳熱之后,談論的話題便開始朝奇怪的方向展開。 青州的解元唐祺飛先挑起頭說了本次恩科的開端立太子之事,卓思衡因為家中變故,對太子這倆字極為敏感,但凡提及立刻閉嘴安靜,絕不多說一句??墒沁@幫士子哪個真正親眼見過當年腥風血雨,幾人謹慎閉口不言,但也有些人毫不避忌,似乎也是想試探旁人意見,并非真的口無遮攔。 只是有人真的仿佛春風得意之中,沒有了警惕,大肆談論起來。 卓思衡只靜靜聽他們的話,知道了太子今年才十二歲,他沒有親弟弟meimei,是皇后唯一的孩子,據說很是知事曉禮,年初皇上有疾,他日夜侍奉不曾怠慢,這才感動天顏封了太子。 “我本來聽說,皇上最屬意聰慧驕人的二皇子?” “聰慧比不過仁孝,此乃古之綱常。況且皇上素來對太子學業最為上心,這是朝野盡知的事情?!?/br> “沒錯,據說此次科舉不單單是為國取士,也是在為太子東宮儲才備幕,若是高中大概便能跳過苦差,一步登天也未嘗可知?!?/br> 那也未必。卓思衡想。 “那也未必?!?/br> 忽然有人將他心里的話說出來,卓思衡也是一愣,和其余人的目光一道看了過去。說話之人正是青州解元唐祺飛,此人出身宛陽唐氏,叔伯又在朝中皆為肱骨,方才自我介紹時便是一股驕傲神氣,如今插話進自己挑頭的話題也是揚起聲調。 見眾人都安靜投來目光,唐祺飛反倒自斟自飲一杯,再抬眼時,目光卻落在卓思衡身上:“東宮的差事哪是那么好當?戾太子的案子你們家中若有人曾在朝為官,想必也都有知曉,入了東宮的福禍也未可知?!碧旗黠w揚起下顎笑了笑,“不信你們去問卓解元,他祖父可曾是戾太子的東宮詹事,卓家乃是宣州漢川名門,可他卻是寧興府的解元,為太子當差的個中滋味……咱們當中便也只有他知曉了?!?/br> 此時匯聚到卓思衡身上的目光可謂百般多樣,有人錯愕有人茫然,有人仿佛早就知道并不意外只是安靜旁觀,還有人仿佛早就等待這一刻似的幸災樂禍。 卓思衡捫心自問,他活了兩輩子的二十歲上下,這些時長加在一起他都算脾氣很好的人,不和人爭執,少與人斗氣,大部分情緒他都能自我消化而非郁積,決不受他人意志影響轉移自己的心境。 但此時此刻,他非常、非常地生氣。 即便如此,卓思衡仍舊是一副清和平允氣定神閑的神情,說話時眉毛都不動一下:“我不過剛得了舉人的身份,也沒做過一官半職,太子的面都沒見過,實在不知東宮情形?!?/br> 雖說生氣,但卓思衡依然冷靜,不愿涉入他們討論的問題。他心中古怪,這種事姓唐的為什么拿到這種地方來講?他家人都在朝中,會不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還是他根本不是沖著太子,而是沖著自己來的? 果然唐祺飛聽到他這樣說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沒處使力,依舊不依不饒道:“難道你父親沒有同你講過你祖父因戾太子獲罪的舊事么?” 此時在座不只有世家官宦出身,也有些許寒門子弟,他們只清楚舊案,但未必了解始末,已都是云山霧罩卻不敢做聲多說,然而他們連交頭接耳的機會都沒有,只見剛才還君子溫潤的卓思衡豁然站起,俊逸面容已換做嚴霜蕭肅,朝著唐祺飛冷聲斥責道:“唐兄,你我有幸共同赴宴,將來若有殊榮,還是同榜之誼,為何你如今要以莫須有的罪名陷我先父于不義?” 連唐祺飛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氣場鎮住,旁人更是噤聲不敢言語。 這是哪跟哪啊…… 卓思衡用自己這輩子最嚴厲的語氣繼續全情投入,冷冷道:“先父一生忠君愛國,從未有半句怨言,自我家蒙恩大赦后先父也是教育字輩要牢記天恩仁德,當勤學自勉為此圣君一身一心鞠躬盡瘁,而你竟妄圖以我之口構陷我父!” “你才是血口噴人不知所云!”唐祺飛此時也反應過來,起身反唇相譏。 卓思衡當即朝前一步厲聲道:“你說先父同我講祖父獲罪,然而此罪已赦,有何罪可講?若我家依舊不依不饒將此事掛在嘴邊,豈不是先父以舊日之事怨懟圣上?我若答了你,那才是白白得受天恩與父命!我們今日方才相識,我不知何曾開罪于你,竟以此大逆不道之罪強加我家,你發此問居心不良,我恥于與你這無父無君之人一同就座!告辭!” 說完便往門口走去。 幾個早就看出不對的解元怕事情鬧大急忙出來勸和,之前與卓思衡說過一兩句話的人則將他拉回座位,也有似乎是唐祺飛故交的人在他耳邊低聲不知說了什么,他臉色早已在卓思衡一番怒斥后變得蒼白,此時更像白紙,咬唇許久,勉強朝卓思衡倉促行了個極其不情愿的禮,說道:“卓兄見諒,小弟多喝了酒說錯話,莫要怪罪?!彪m說是道歉的話,可他說得實在太過生硬,也沒有半點歉意在里頭。 臺階給足,卓思衡也不折騰,冷哼一聲回到座位上坐下,人是坐下了,心臟卻還在撲通撲通亂跳。 吵架真是力氣活??!自己出了一腦門子的汗。 其實他雖生氣,但也不會用此種方式宣泄,只是若不以發作怒火蓋過此人不明的攻擊,怕論及朝政自己說一個字錯一個字,他不想早早先留下不慎的言行,不如直接把棋盤掀了,誰也不用去猜心思想對策,回去再問問表弟和佟師沛,這個姓唐的到底什么毛病。 場面從其樂融融到各懷心事再到僵硬尷尬,終于出來個破冰者勇敢挑戰宴間氣氛,站起來的這位身段長相在眾人當中不算突出,但有一雙圓潤清澈的眼睛,秀氣非常,笑起來時由圓化作一道彎弧,極好看。此人是肅州解元靳嘉,字樂善,方才便是他賣力緩和,又說了許多好話將卓思衡拉回座位。 “咱們再祝酒一次,這次便祝圣上子孫延綿福壽永昌?!彼粽{不高,吐字清晰,說話語速有點慢,像是個慢性子的老好人。 于是大家一同祝酒,不知是誰借著靳嘉的話感慨道:“圣上剛得第五子,當真洪福?!敝笤掝}就到了此次宮中新貴降生上。 卓思衡細聽之下也了解到不少,原來此子為宮中最得寵的羅妃所生,羅妃入宮兩年來幾乎一直風頭無兩,如今盛寵又誕下皇子,據說圣上有晉她為貴妃之意,只是她父親不過是巴州的小小橘官,皇后著意阻攔,故而目前尚未有晉封的旨意,但大多人都猜測想必五皇子百日時,羅妃便會更上一層樓了。 “我聽聞此前羅妃父親過世,圣上想賞羅妃家子侄輩些恩蔭,娘娘卻全都拒絕了,只接了自己的meimei入京?!?/br> “羅妃娘娘賢德,自己沒有兄弟,只有一個meimei,想來是姐妹之情甚篤。聽說羅妃的胞妹入京后一直在宣儀長公主的府上居住,似乎很得長公主垂愛?!?/br> 宣儀長公主是皇上的親meimei,卓思衡剛才聽人提到過。 “何止,前些日子太后壽誕,似乎老人家也……” “夠了!” 一聲爆喝后,眾人齊齊看向卓思衡,然而他正在安靜地吃著菜,此時也被嚇了一跳,于是大家再找聲音源頭,就見一直坐在卓思衡身邊的邰州解元彭世瑚猛然站起,滿是厭惡的目光逡巡在場眾人后高聲道:“我等聚于此地,本就是荒廢學業,你們不談書本圣賢也就罷了,卻張口閉口的靡靡之語蜚短流長,天下讀書人的臉面都被你們丟光了!” 他那句夠了聲音極大,坐得離他最近的卓思衡現在耳朵眼兒里都是疼的。如果不是知道彭世瑚在邰州考得解試,他真的懷疑此人是自己解試時在旁邊夜班高呼的那位大嗓門考生。不過他之前有注意過,彭世瑚只說過一次話是在自報家門的時候,之后便一直黑著臉一言不發,可能是已經受不了了才作此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