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潮 第109節
“目前還好, 但是我家離那個市場挺近的, 我爸媽怕得要死, 已經不敢出門了,他們說昨天晚上有救護車過去拉人?!?/br> “想起當年非典,不過那時候我還小。但也記得北京特別嚴重。好像正好是五一期間,但是根本沒人敢出門,□□廣場都空空蕩蕩的?!眏ess回憶道。 “南方好像好一點, 但我記得我們那時候天天在教室里燒醋?!?/br> “希望別像當年那樣了?!?/br> - 然而事與愿違, 又兩周過去。形勢愈發嚴峻起來。 kc為了職員們的安全考慮, 也開始居家辦公。 武漢已經封城了, 趙婷原想立馬回家, 也被家人和老師齊齊勸阻。她來公司拿電腦的時候,看上去十分疲憊焦心。 跟災難同等令人絕望的是隨之而來的次生災害,網絡上求助信息的絕望,物資供應的亂象,弱勢群體就醫的困難,醫院物資告急, ecmo告急... 梁傾見她頂著兩個大黑眼圈,一幅魂不守舍的樣子,問她:“昨晚沒睡好吧?” “跟傻逼網友吵架呢。一晚上沒睡著。還有人在說是造謠,造他奶奶的謠。多少人命都沒了,好多醫生自己都快病死了?!?/br> 趙婷將將二十歲,正是最理想主義的時候,學的又是法學,對人類社會的理性與正義必然有非常高的篤信和偏執。 但這世界的運行規則往往是灰色的,善良的被噤聲,邪惡的卻張狂,理性的被狂熱的分食。而那些沉默的人么,他們只是看著,投下手中的石子。 像她這般的年輕人愈純凈,與世界的碰撞注定愈強烈,且極易頭破血流。 在辦公樓前分別的時候,梁傾與她擁抱。這一瞬間她亦有淚意。 她總覺得自己活了二十八年,足夠堅強,能應付人生的諸多磨難,但沒想到,在這樣的災難面前,她依舊像個孩子似的脆弱。 但這好像是她眼前唯一能做的 —— 給予身邊人盡量多的擁抱和支持。 人人自危,共享車都打不到,何楚悅開著那輛大眾來接她,尾箱一揭開,全都是菜和生活用品,梁傾問:“你去超市了?” “你都不知道,新鮮蔬菜水果有多難買,跑了兩家大超市,才買到這幾顆大白菜。還是一個大媽好心讓給我的。好在這些速凍的蔬菜還有賣。水果我買的都是好放的。希望撐得過去?!?/br> 梁傾把電腦和一臺顯示器放進去,定睛一看,里頭還有一盆半人高的龜背竹,樂了,說:“怎么還買綠植?” “我想萬一到時候封城了,沒人買,它在超市里,沒人澆水,豈不是很可憐?!?/br> 兩人難得一笑。 梁傾坐上車,又問:“南佳他們囤吃的了嗎?” “我早上問了,她說老陸昨晚就去買了,老陸還說晚點要送口罩和消毒水過來。小饅還這么小,南佳現在根本不敢出門。對了,小瑤和行舟呢?” “我問了,他們在學校里,倒是相對安全,她說好像要封校了,我早上在外賣軟件上給她買了點生活用品送過去?!?/br> 她們不再交談,各自有些憂心忡忡。 街上人和車較平時都少許多,一派凄涼的景象,街邊不知是誰的麥當勞掉了一地,幾只巨大的烏鴉正在搶食,馬路邊有個看上去已經年邁的老人,拖著一輛二輪板車往前走著,車上面堆著許多廢紙板。 她想,她們尚且年輕健康,會看新聞看微博,會使用最新潮的app獲取生活資源,可是這些人呢,他們被時代拋諸腦后,那么病痛會對他們手下留情么? 她望著后視鏡,直至那個老爺爺成為一個灰色的小點。 她恍惚覺得這個冬天永遠不會過去,它將會愈發殘忍,且不可戰勝。 - 樓下卸了東西,還未拎到手上,陸析的車也開進了小區。 “這都什么事兒呢。家里有老人小孩的,真的犯愁。小饅還有一陣疫苗沒打,現在也不敢抱去醫院?!彼麕退齻儗⑽锲诽嵘先?,一邊抱怨道。 進了門,梁傾給他倒了杯水。他仰起脖子,喝了個一干二凈。說:“南佳爸媽也不會用那些app,我還得趕緊去超市再給他們買點東西送過去?!?/br> “你父母呢?” “在澳門呢。他們擔心我們,急著回來,我說你們來了也幫不上忙。我要他們就在那兒呆著,也陪著我爺爺奶奶?!?/br> “是,而且現在交通工具上尤其不安全?!?/br> “可不是?!?/br> “我看這架勢,感覺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好了。你們過年回去么?” 何楚悅從廚房走出來,也喝了口水,坐下來說,“我和阿傾商量,我們就在這兒過年吧。春運那人流量,一個人得了估計全都得了。到時候傳染給家里人怎么辦?!?/br> “是?!标懳鳇c頭,難掩憂心忡忡。又抬頭看一眼梁傾,欲言又止。 梁傾見他這眼神,也知道他想聊誰,很平靜地主動問:“周嶺泉那邊還好嗎?他大嫂還懷著孕?!?/br> “那邊目前情況還可以。但地產企業肯定要受沖擊,內地項目受影響太大了,停工,或是一些要開工的也延遲了。沒辦法?!?/br> 梁傾點點頭。話題就此結束。 晚上十一點,梁傾正在房間里與賀灼通話。一是對方詢問她博士申請的進度,二則是談論那門課程的一些問題。 課程本身倒是可以繼續通過線上形式進行,但志愿者機構們都紛紛反映,因為疫情緣故,許多活動都無法再開展,一些面對面的志愿服務只能停止。再則經濟下行,許多志愿機構也開始出現了資金短缺的問題。 更令人揪心的是,各地陸續封城造成的家暴率卻不減反增。 饒是賀灼見過多少風雨,語氣中也不免有些焦慮。 掛了電話,已近十二點。周嶺泉的微信如期而至。 早晨問好,晚上則是瑣碎地說一說自己一天做了些什么。周嶺泉繪畫上有造詣,文字表達上卻真的差強人意,內容簡直像小學生日記。還是被家長逼迫寫的那種。 她甚少回復,亦是希望兩人能夠徹底冷靜下來,不再藕斷絲連,但對方卻似乎十分執著。 最初她收到了,心中總難免有一陣糾結。后來隨他去,偶爾禮貌性地回復。她到底對他最心軟,無法置之不理,或者干脆將他拉黑。 獨獨今天,收到他的信息,覺出一份心安。 仿佛這是這世上唯一篤定,不會瞬間消逝的東西。且完全屬于她。 他說‘聽說你們也開始居家辦公了。我給你和你室友定了人體工學椅,明天能送到,你辦公時間長,記得起來走動走動。俞醫生那里,記得堅持去。我給你一個電話,你存一下,我媽的一位朋友,他是xx醫院呼吸科的,若萬一有什么急事,你直接給他打,請他幫忙。我這邊還好,就是公司事情太多。我想你可能會惦記大嫂,所以跟你說一下,她目前一切都好,快要生了?!?/br> 梁傾橫臥在被褥間,汲取一點熱量,聽窗外北風嚎哭,撲打窗戶。 新生命要降臨了??墒墙褚共恢烙钟卸嗌偕诮^望和痛苦中逝去。 她不敢想,盯著這行文字,不知為何眼眶熱了,鼻子發酸。 自他們那日不歡而散后,她第一次回復他:“我會照顧好我自己,你也要照顧好你自己?!?/br> 對方沉默半晌,像是被她的溫柔震撼。 幾次‘對方正在輸入...’,作罷。 十分鐘之后,才發來一個字 ——“好?!?/br> - 一月中旬,梁傾居家辦公已有半月余。 這夜十一點,她還在加班,資本市場有一定滯后性,仍是熱火朝天。 她的房間書桌前那扇窗,四樓的高度望出去,已是梧桐樹冬季干枯的枝椏。 一輪模糊的月,憐憫地看向人間。 這兩周在俞醫生的建議下,她開始適當減少社交媒體的使用 —— 這樣的特殊時期于心靈敏感的人尤為折磨,前幾月她又有焦慮頻發的跡象,但與心理疾病纏斗多年,她已學會在滑向深淵前盡量拉自己一把。 加班到十一點半,她披衣去樓下散步。 繞著小區里走了幾圈,又遇上那對老人,風雨無阻,連姿態都一模一樣,老太太攙著老爺爺,老爺爺推著一架助步器。走得緩緩的,悄悄的。 梁傾與他們照面過很多次,但也不好意思上前攀談。 她的視線越過他們,卻聽見那身后的花叢里,傳來一陣細細的小貓叫。她側耳聽,又疑心只是風聲,剛準備繼續往前,又再聽到一陣。便上前查看。 是一只小橘貓??蓱z兮兮地在草叢里哆嗦,感覺已經被凍傻了。北城晚上零下十幾度,這樣的小貓若是沒有母貓帶著,一晚上就能凍死。 梁傾戴上手套,將它從草叢里拽出來,小家伙脾氣不小,瞪著眼睛,齜牙咧嘴地。 “呀,是只小貓?!迸赃厹惿弦粋€人。 梁傾側頭一看,是那個老奶奶。 她大概已經七十有余,面相卻很柔和可親,似乎還有種少女的神態。 “好小啊。剛剛我和老頭子找了一圈,耳朵不好,眼神也不好,硬是沒找著。還是你們年輕人眼睛好使。作孽哦。也不知道是和母貓走散了,還是被人拋棄的?!?/br> 一問才知,他們就住梁傾同單元一層,家里也養了一只老貓。 梁傾帶著小貓回了家,何楚悅找了些棉衣和紙盒,給它在暖氣片旁邊臨時做了個窩。 兩人圍著紙箱蹲坐著,緊急刷著社交媒體,學習如何照顧奶貓。 看樣子小貓三個月都不到,瘦瘦的,眼睛和鼻子處都有分泌物,她們看了半天越看越擔憂,不知道它是感冒,或是貓鼻支貓瘟之類的疾病。 小貓大概得了溫暖,已經不怕人了,只是有些蔫蔫的,垂著小腦袋。梁傾把手試探性地伸進去,它好像是第一次見人的手,有點好奇,又有點怕,一點點地湊過來,嗅一嗅,又躲回去。 過一會兒,有人敲門,竟是方才樓下那個老奶奶,還帶了一大堆幼貓吃的和用的,包括她們急需的羊奶粉??偹憧梢越馊济贾?。 梁傾請她進來,老奶奶俯下身看小貓,又拿出棉簽給她一點點擦拭分泌物,有點擔憂地說:“這小貓還太小了,千萬得讓它暖和,幾小時就得喂一次奶。小姑娘,我那個袋子里有試紙,你能不能幫我拿來一下?!?/br> 她二人覺得這老奶奶十分經驗豐富,一問才知,她竟然是農科院牧醫所退下來的老獸醫。 梁傾伸出一只手,撓小貓的腦殼頂,它本還齜牙咧嘴地反抗一陣,后來又覺得好舒服,瞇著眼睛由她去了。 “看它精神頭這么好,應該沒有生病吧?”何楚悅問。 她正這樣說著,不一會兒,那試紙上卻出現了兩條杠。 - 當夜她們輪流守著小貓,后半夜小貓發起了燒,開始咳嗽嘔吐。她們只能輪番給她換熱水袋,喂藥,滴眼藥水,強行喂一些葡萄糖和羊奶進去。 小貓半閡著眼睛,并不反抗,非常虛弱。 支撐到早上七八點,何楚悅去敲樓下奶奶家的門,請她再來看看。 老奶奶看情況不好,便給它上了吊瓶。 疫情了,哪里也去不了,梁傾還得上班,何楚悅一時賦閑下來,便時時刻刻守著小貓。 對這條小生命,她們都有種強烈的使命感 ——似乎在拯救這個小生命的過程里,她們面對疫情惶恐不安的內心,也能得到一點點救贖。 - 小貓接受抗生素治療兩天,情況有了一些改善,似乎沒有再惡化下去。 第三天的傍晚,何楚悅一點點給它喂羊奶,抬頭問梁傾,“你說它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