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潮 第4節
“行,先送你?!绷簝A頷首。 她點了頭,那人便不客氣地坐進了后座。梁傾猶豫一下,坐上了副駕駛。 后面的人見了,似是低頭一笑,但等梁傾從后視鏡去看時,他已是看向窗外,只留給她一個側面。 兩人沉默半程。路上的雨小一些。車匯入了更繁華一些的街道。梁傾坐得筆直,也克制著不從后視鏡看他。 這人只是靜坐著,存在感也很強烈。 “你也是來探???”這人適時開口。 “當然。不然也沒人這么晚往醫院跑?!?/br> “家人?” “是?!?/br> 這樣一答,就算是終止了對話。對方也感受到她的意圖,并未再開口。 梁傾生活上極為自制,有時甚至有些強迫癥。但她又時常覺得自己生活在一種拉扯感之中,像凝視深淵,要與自身之欲不斷纏斗,且屢屢占下風。 與他在一個空間,梁傾平白覺得有些窒息,于是把車窗按下來一點縫隙,風送進來時像一把寬刀,懸在她天靈蓋上,讓她覺得清醒。 時值午夜,她從后視鏡看這人,見窗外光影在他臉上明滅,使得他面上雖十分鎮定,卻有一種傷逝之感。 她不覺得他陌生,倒不是他的好皮囊,只覺得他身上有某些同質性,讓她覺得熟悉。 但她不愿再做多的思考或探究,打開手機繼續玩起了消消樂。 不多時。車駛入cbd,馬路工整,燈光敞亮,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和三兩晚歸的人。 像落回人間。她心里一陣踏實, 車剛剛停穩,已有門童將后門拉開。 那男人跨出車門,踩在酒店門前整潔的紅地毯上,人也像跌回紅塵。 他下了車,回過身,俯身支著車門,是要與她說話。 她想起早些見過類似這一幕。暗暗發笑。 正面看著,他表情有些少年人的輕佻,讓人覺得就算他說些輕浮傻話也可以被諒解。 “怎么還你車費?把你手機號給我,我給你轉?” “不用了?!绷簝A側著身,沒抬眼, “那多謝?!边@人立起了身子,也沒再動作,是要目送她走的意思。 她卻覺得門童關門發車的這幾秒,實在是度秒如年。 車劃出酒店堂前,后視鏡里的人轉身進了酒店。梁傾仿佛才松了一口氣,想起一首歌里好像唱過——沒可能的夜晚。 第3章 遺產 十一月過得好慢。慢得好像時間都有某種具象,是千足的蠕蟲,緩慢地,扭曲地往前爬去。 梁傾好不喜歡這個城市的冬天,她喜歡的地方,譬如望縣,有凍掉人骨頭的冬和要蒸發人的夏。 但不喜歡是微不足道的東西。 她從格子間抬頭,目光穿過一間空了的辦公室,才能看到窗外 —— 飄渺疏離的城市燈火。 手機響了,是王敏,印象中她從未給自己打過電話。 梁傾有些困惑。 “家里門口來了幾個人,說是找你,我不開門,都在門口堵著?!?/br> 王敏打小哪里見過這種陣仗,語氣很怯,又有些不愉快。 “男人?” “嗯,有個看著挺斯文,穿西裝的,其他幾個...” 梁傾懂了——看著像社會人士。 她將手機夾在腮下,開始收拾桌面,語氣很鎮定,道:“是來找我的,你別管了,我回來處理?!?/br> “你快點吧,不然我就報警了。什么情況啊,你還惹上這些社會上的人?!?/br> “不是...” 梁傾本想解釋,那邊已經把電話掛了。 “家里出什么事兒了?”方建從格子間另一頭探出頭來。 梁傾心里本就煩躁,當下更是厭惡極了他這種沒有邊界感的探究欲。 “有點急事。我先回家,再接著做,行么?!?/br> 這個項目又是方建帶她。 方建沒搭腔,只是起身走到她跟前,把半個身子撐到她桌上,似是在看顯示器里文件的進度。 她是坐著的,不得不將身子側過去,再側過去一點。但又不好站起身,于是無法回避還是與他隔得好近,視線正齊他的腋窩。梁傾只覺得一股味道,拉絲似的,也黏到她身上。 徐悠也在加班,梁傾余光看到她似是往他們這邊看了一眼。 方建裝模作樣劃拉了好幾下鼠標,又這兒那兒指點了一番,才說,“回吧,明天早上交給我就成?!?/br> 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說,“我也要回去了,老婆在家等呢。要不要帶你一程?現在可不好打車?!?/br> 他是所里少數開車來上班的人,這棟樓停車可不便宜。 這兒是商圈,附近逛街吃飯泡吧,又是寫字樓打工人們下班的高峰期,去她家沒有地鐵,公交站要走很遠。 她方才就打開了打車軟件,加了一次價,到現在排在她前面的還有大幾十人。她舍不得再加價了。 饒是她如此厭惡方建,面對他提出的邀請,她還是猶豫了一下要不要接受。 “謝了方總,我室友下班順道來接我?!绷簝A說完,逃也似的便拎著包走了。 她看著電梯銀色的門,鏡中的自己,疲憊,猙獰,不安,身上有葷腥的味道。 想起那天夜里的那個人,肩部西裝的褶皺,又如同發癡做夢一般,聞到他身上那種鎮靜的冬的味道。 下了樓她才有些后悔,站在路邊試著攔車,警覺極了—— 若是方建取了車出來,路過這兒,她又得扯謊應付。 王敏又來了電話,她騰出手去接,慌忙之間,背帶勒到了頭發,疼得她擠出些生理性的眼淚來。她手里拎了一袋文件,此時也‘啪’一聲撒在地上。 “你怎么還不回來?!?/br> “人還在外面?” “廢話?!?/br> “我就來,對不起了?!?/br> “我本來還要下樓去洗頭再去超市?,F在哪里都去不了。你可快點吧?!?/br> 她不等梁傾再回,發泄似的又掛了。 梁傾歪著腦袋,把手機揣進兜里,彎腰要去撿那些文件。她白天跟著合伙人去見客戶,穿著條西裝裙,很是不便。 面前卻伸出一雙手,很瘦的那種,再一看竟是徐悠。 她人很嬌小,南城人的身材,橢圓臉,貓一樣的圓眼睛,很有神,平素話不算多,梁傾總能在她臉上看出一種很開闊的神態。徐悠父母都是南城大的教授,她大概是那種開明又殷實的家庭成長起來的人,自身有足夠的能量和底氣,待人接物都很自然地不卑不亢。 不像自己,時時處于自疑的狀態之中,卻又不服輸地想要掙扎往上。 “梁律師,我今天也開了車,順路載你?” - 徐悠的車是輛很可愛的小甲殼蟲,里面的車飾都是米菲兔主題。梁傾記得讀書的時候米菲兔很是流行過一段時間。 她們并不熟,聊完工作上的事情就無話可說。 無論是順水人情還是別的,徐悠今晚的舉動都善意極了。 梁傾猜想她是那種看得多說的少的聰明人,方建那點小動作和心里的彎彎繞繞,她早就看在眼里,也知道那句朋友來接不過是應付的話。 只是她兩人不貼己,自然不能把這層挑明了說。 車里一時有些寂靜。 梁傾只能贊說,“你這車可真可愛?!?/br> 徐悠笑,說”本來是我mama的車,她不要了才給我開的?!?/br> 她頓了頓,把電臺擰開,氣氛便熱絡些,又說:”聽他們說,梁律師是江城人?” “其實不是,我是望縣的,大概你都沒聽過,十幾歲才去的江城?!?/br> “聽過的,聽說那里魚很好吃?!?/br> 徐悠這樣說完,梁傾就對她更有好感了。 “你父母,現在都在江城么?” 徐悠大概以為她十幾歲去江城是跟父母搬家過去的。 “是?!?/br> “你一個人在這里,你父母肯定很不放心你?!?/br> 徐悠打了個左轉燈,一時黑暗中填充進有節奏的滴答聲,“那時候我在國外,我媽也是每天催著我畢業了趕緊回來?!?/br> “對啊。還好不遠,平時逢年過節我都可以回去看看他們?!?/br> 梁傾圓了話題。 還好也到了梁傾小區外的路口。 她下了車,不忘道謝,徐悠擺擺手輕松說,“舉手之勞啦!”。 這條小馬路上車多人也多,炒面炒飯的小攤剛支起來,賣水果青菜的剛要走,情侶手挽手拎著橙子回家,孩子坐在大人的電動車后座不知為了什么大哭。 她喜歡每日步行于此,有種融入當下的安全感。好像這種平庸的,熱騰騰的生活,她也擁有的。 ——方才對徐悠她又扯了謊,從大學時她就太習慣于此,關于她自己,關于她的家庭。說著說著她自己都有些信了。 尤其到了南城,都是新相識,城市一大,連編造故事都更有了空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