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潮 第2節
“我不喜歡徐悠那樣的。太瘦了。我喜歡勻稱一點的?!?/br> 他口吻像是把梁傾當好兄弟,才跟她分享自己對女人的喜好。 但那雙眼睛里又有點別的。 梁傾看見了,又假裝沒看見。 “方律師女朋友身材就很好。哎呀,方律師好福氣,女朋友又會賺錢又居家,我看她微博最近都在研究烘焙?” 梁傾掐掉煙,笑說。 “是啊?!?/br> 方建也站直了身子,仿佛品行上也暫時恢復正直。 他在所里也是有個好男人頭銜的,周末一般陪女友登山健身去港城逛街血拼。 “方總,我還有活兒,先上去了?!?nbsp;梁傾笑著說。 她本來是想一人吹風的,如今卻心里渾濁得要死,身上也冷,覺得黏黏膩膩揮之不去。 走進滿香水味道的大廳前,她最后看看天—— 還是遲滯的深秋天氣,懶懶的,令人無從催促。 才想起南城大概沒有冬天。 - 真正下班是夜里十點。對他們這行來說這不算晚。 梁傾這樣的新人,向來謹小慎微,走之前把留下來的人問過一遍:要不要幫忙;有什么需要隨時電話;自己帶了電腦回家。 復讀機似的。 走到前臺,發現前臺的小妹竟然還在。 這小姑娘上周才入職,姓張,名佩宜,新來不久,雖只是個不太有名的三本學校畢業,但做事麻利,又長得漂亮,是那種親和的漂亮,對誰都客客氣氣。 “怎么還在?”梁傾問她。前臺一般情況是不加班的。 “沈老板在里頭開會呢。明早秦老板七點就要用這個大會議室,開視頻會,我想等沈老板弄完了,進去收拾了再走?!?/br> 視頻會議系統她可能是第一次用,不熟悉,生怕出錯,耽誤了老板開會。 “這樣啊... 太晚了你等會打個車回家。如果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打電話問我?!?/br> “好的,梁傾姐?!?/br> 梁傾正準備出門,張佩宜又叫住她,神色有些赧然,細聲問,“梁傾姐... 我想問一問,司法考試你有什么推薦的自學材料嗎?” 梁傾對她笑笑,說:“我記得我考的時候,有幾個機構的都還不錯,還有視頻講解呢。等我回去把淘寶鏈接發給你??家幌峦玫?。我還有些舊教材,你不嫌棄可以先拿去看?!?/br> “好嘞!梁傾姐回家注意安全!” 張佩宜揚起笑臉,對她擺擺手,像只可愛的招財貓。 - 電梯從六十四層往下降 —— 他們這些律所租的辦公室都這樣,對外要有極致的高度和體面。 她立在電梯里,看著自己灰敗的臉,時常覺得,這樣的工作時間長了,人成了一臺行走的電腦主機,或是成了那些大交易背后一粒說來重要,但又可以輕易被替換的螺絲釘。日復一日之間被迫失去了獨立存在的意義。 電梯廣告小窗說,受蒙古西伯利亞高壓影響,南城將迎來五年未見的寒潮。 電梯停在了三十七層。走進來一個人。 梁傾垂著頭,聞到淡淡的香水味 ——與冬天相關,卻不是她熟悉的南方的冬。 厚重,干燥,淡淡的辛辣。 她思維放空,想起紀錄片里看過,那些冗長的冬天,靜默的林海。鄂倫春的放鹿人會燃在深夜起火堆,取得一些克制的溫暖。 從她出生起她只在兩個地方生活過,望縣和江城,都是南方。 她喜歡這種新奇的味道。 抬頭看了一眼。 先一雙黑皮鞋,中規中矩,往上是銀灰色的西褲。她是庸俗的人,察言觀色的能力是天生的,看出這料子比方建那身所謂香港老店定制的還要好。 再往上便是這男人側背對她的小半張臉。 單眼皮,鼻梁陡峭,薄唇。簡約工整的美感。 她直覺這個人身上帶著一種冷峻的怒氣,細看西裝下的背部有一種繃起的趨勢,以至于電梯里多了些莫名的威壓感。但他面上又毫無表情,極端的疏離。 她識趣地帶上耳機,垂下眼睛。給雙方都制造一些空間。 下了電梯,那人先她一步。雖走得快,姿態卻很從容 —— 是從容慣了的人。 梁傾沒看到正面,頗有些失落。 隔著玻璃門看他走到了街邊,有車在等了,他拉開了車門,卻不急于進去,里面似是有人與他說話,他便一手撐著門,一手插了口袋,俯下身來。 隔著好遠,街上暗著,剩一盞老眼昏花的燈,把路邊灌木照出油畫質地的濃綠,像在流淌著。面前的玻璃上又反著大堂的光,一種不近人情的光線質地。 梁傾在這一片明明暗暗虛虛實實的交疊里,看這個人。 看不真切,又憑空覺得,就這么一小段路,他已換了一副庸俗的好神情。 她無端為自己這細致入微的觀察低頭發笑。 等她走出旋轉門,那黑色的車已經開遠了。她揚了揚手,也上了出租車。 - 到醫院時已近十點半。 梁傾覺得餓,先在自動售貨機挑了半天,拿了兩罐熱的旺仔牛奶,再沿著走廊走去病房。 晚上的醫院好靜,她剛開始還覺得不習慣,總覺得陰陰涼涼,現在卻也習慣了。 走廊很潔凈,有一面墻,墻上有許多人貼的便利貼。大都是病人或者病友寫的,她駐足看了一會兒,看到有人寫“有什么方子能除一切苦?!?/br> 她一笑,心里想,這話得去廟里問才對。 這個醫院是南城大附屬,在南邊都很有名。 重癥病房在另外的區域,她剛走到護士站,有護士叫她的名字。是個圓臉的小護士,年紀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姓田。平時心很細,又很有耐心。梁傾一來二去,有時候給她帶杯奶茶喝。兩個人就熟了一些。 “梁小姐今天又剛下班嗎?” 梁傾點點頭,沖她溫和地笑了笑。 “梁叔叔今天情況很穩定。劉阿姨白天來陪了一段時間,醒來看了會兒電視,不過現在已經睡了。若是你沒事,看一眼就回去休息吧。明天梁先生醒來我告訴他你來過?!?/br> 小護士并不知道她口中的劉阿姨,叫劉艾玲,不是她生母,只是她極少碰面的繼母。 梁傾點點頭,卻又說,“也不用告訴我來過?!?/br> 說完便向房間走去。 她父親梁坤住在走廊盡頭倒數第二間。 她隔著病房的門看了一會兒,看他睡在病床上,像一株干枯發黑的尸骸。 他是肝癌,大概三年前發現的,到現在肝功能基本喪失,醫生斷言只能活到明年春天。 梁坤年輕時來南城打拼,遇到了劉艾玲,回家鄉離了婚,靠著新岳家的提攜撈了第一桶金,做服裝生意,一度做得很大,品牌在她們家鄉都開了門店,梁傾每次看到都要繞道而行。 她母親身體本就不好,離婚之后更是大受打擊,小城市街坊領居閑話不斷,原本年輕時也是個鎮上有名的美人,卻過早可見地衰老。 后來又有些故事,然后再嫁,婚姻也并不如意。 二零一零年時電商崛起,她父親不夠有遠見,慢慢生意也就走了下坡路。如今剩了幾個廠子在維持,轉而給一些大牌做起了代工。梁坤生了病,現在公司和財政便交到梁太手里。 梁傾還有同父異母的一對弟妹,弟弟大些,現在高三,meimei才高一。她來南城后才第一次見他們。離婚后梁父也多少關切過她的生活和學業,但關于南城這一雙兒女的事情卻從未與她提及過。她是讀中學時聽姑姑提起才知道的。 總之誰出生了,誰生病了,十幾年,來來回回,其實都是他們一家人的事兒。她心知犯不著上趕著湊熱鬧,只是偶爾下班后來一趟,周末從不出現。 她小的時候雖跟著她母親生活,但梁坤大概對她心有虧欠,總是要隔三差五給她打電話,有時候也寄些高檔的學習用品和衣物,一年回望縣兩三次,每次都領她去高檔餐廳吃飯。 大學四年,他每年都給她銀行卡上打些錢,她也不矯情,從來都接著。大學四年也算過得無憂無慮。 不過大四之后諸多事情,他們之間矛盾愈深,有時候大半年都不曾聯系,她心氣高,他便也不再給錢了。 鮮少見面,隔閡日深。 直到梁坤去年診斷出肝癌中晚期,病情惡化迅速,她這才來了南城。 劉家人背后都說她隔費盡心思往他病床前湊,其實巴不得梁坤快點死,她好湊上來爭遺產。 她倒是不惱。因為他們說的并非全是捏造。 她推開門,在他病床邊落座。 大多數時候她也只是這樣坐著。 好像見證她父親的死亡對她而言是一種對自己的鍛造。 梁坤大概是睡夢中仍被病痛折磨,嘴微微張著,呼吸粗。不知道是不是病房空調太早開,他手臂上起了許多皮。 將死之人連皮膚都開始干涸,像一條廢棄的河道一樣。 梁傾猶豫一會兒,從包里掏了護手霜出來。又伸出手幫他仔細涂抹均勻。 她印象中已經不記得與他有過什么肢體接觸。只模模糊糊記得,還是很小的時候,有一回去醫院看病,回來的時候他背著她上樓,他們家住在六樓,是很悶熱的夏天,他走幾層歇一段,樓道里的老舊的感應燈亮了又暗,她靠在他脖頸間那一片熱的皮膚上,莫名覺得安心。 作者有話說: 感謝你點開《冷潮》!這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甜爽言情,沒有有霸總出現給女主排除萬難,也沒有女主開金手指一路走強。沒有因為階級差產生的拯救式的愛。 可以說女主比男主更堅韌通透。 他們都不是完美的人,都有自己的野心勃勃和脆弱不堪。但他們有一種同質的孤獨和一無所有。 開頭可能對一部分讀者朋友來說略顯平淡,看文各有所愛,完全可以理解。 如文章簡介中強調的,本文前期他們的關系一定是模糊的,不太符合‘主流’期待的。這篇文章就是想講述兩個對“愛情”這一概念沒有認同或者期待的人,他們之間如何產生如何實現“愛“的。 后期會比較甜的~ 請各位朋友在對這些前提沒有反感的基礎上再繼續閱讀,避免很多不快。 如果你有些喜歡,就請繼續看下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