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路 第154節
而秦敖和文成業就更手足無措了,像小跟班一樣綴在后面保持距離,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也被點名了。 何教授走得慢。 王法跟著走了一段時間,沉默時間太長,他還是先問:“您……是認識嚴茗嗎?” “舒庸以前給小茗上過課,我也算她的師母。后來我生病,她正好回國,就來看我?!?/br> “您現在身體好些了嗎?”王法忽然想到,向梓說何教授也是肺癌…… “我發現得早,開完刀就吃靶向藥,目前還控制得不錯,比蔣雷運氣好得多?!焙谓淌诰従彽氐?。 聽到有些熟悉的名字,王法一時沒反應過來。 后面一直手腳都不知往哪放的學生忽然開口:“您認識我們教練?” “認識啊?!焙谓淌谀樕辖K于現出一絲笑意和留戀,“我們可是病友?!?/br> 水鳥騰空而起,諸多不可思議情緒涌向上,一切故事仿佛有了交點。 “你們住一個病房嗎?”王法問。 “是,他就在我隔壁床?!?/br> “我們教練、我們教練……”學生也在后面喃喃地道。 “他可煩人。半夜偷偷用手機看英超,那會兒我難受得睡不著,翻來覆去,他就喊上我一起看?!焙斡仆び镁徛鴾睾偷恼Z速假裝抱怨,話語里卻滿是懷念。 男生們走得近了些,他們有點謹慎地看著何教授,不知要再說點什么。 “您后來跟著看球了嗎?”王法問。 “我一開始當然不可能看,生病怎么說也得靜養,但蔣旬說看不到瓜迪奧拉再拿歐冠他死不瞑目,我反正也睡不著,就勉強跟著一起看?!?/br> “靠,我們教練有點毒。瓜瓜到現在都沒拿到歐冠……”學生們在后面豎著耳朵聽,下意識吐槽,說完又覺得自己亂插嘴,往后退了退。 何教授看著學生們,微微笑道:“你們教練說他喜歡小羅,還給我安利。他說‘看小羅踢球,就像能看到巴西的陽光,渾身舒坦,什么病都好了’?!?/br> “我們教練賣安利的句子真就十年不變?!鼻匕秸f。 “但足球還是很有趣的。我之前的大半輩子,一直很忙,突然生病閑下來,就覺得自己人生除了看病,剩下的全是虛無。蔣雷就是那種,雖然會尬聊,但很熱情的人,他一直不停給我講足球、說球隊八卦、還給我找足球帥哥看?!焙谓淌跍厝岬匦α似饋?,“他最喜歡說自己有支球隊,整天眉飛色舞講,他的球隊有多么多么厲害?!?/br> “我們一般厲害?!蔽某蓸I說。 “就是已經踢進青超聯賽的半決賽了?!鼻匕接悬c害羞地撓了撓頭。 看著又害羞又想獻寶的學生們,何教授說:“我知道?!?/br> “您怎么知道的?”秦敖很摸不著頭腦,“您已經球迷到連青超聯賽都看了?” “因為那天在你們蔣教練墓前的人,是我?!焙谓淌谡f。 仍是永川大學湖泊邊,這是向陽的一側。水生植物搖曳,春風吹了滿身。 王法看向身旁的瘦弱女士,她兩鬢斑白,目光柔和。里面藏著太多太多的痛苦,但終究是柔和的。 “讓林晚星去帶宏景八中足球隊的人?” “是我?!?/br> 王法呆立原地。 是啊,嚴茗遠在英國,怎么可能清楚林晚星要回宏景,并建議蔣旬讓林晚星帶學生?嚴茗用了一個很大的概念,只為了掩藏其中很小的細節。除非何教授自己站出來,否則嚴茗絕不可能說出她的名字。 說完,何悠亭繼續向前。 “為什么?”看著何教授瘦弱的背影,王法打了個激靈,快走幾步追了上去。 “你想問什么為什么?”何教授反問。 王法心頭劇震:“那時候、那時候林晚星應該被傳和舒庸教授有染,學校里都是風言風語吧?” 那你為什么要那么做。 “是,舒庸的遺書,他死前給晚星的短信,還有向梓寫的郵件,什么論文證據,我都知道?!焙谓淌趯嵲谔萘?,比岸邊的蒲葦更柔弱。 “那您為什么還要讓林晚星去帶學生?” 何教授伸出纖細的手腕,從她交領薄襖的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冊子,交到王法手中。 那是本手工紀念冊,有八頁紙,因為貼了照片,所以稍稍有些厚。 翻開第一頁,映入眼簾就是林晚星熟悉的字體。 to 美麗善良的何教授: 聽說您是個很了不起的胸外科醫生,和您在一起過婦女節很開心! 我整理了一些照片給您留作紀念~ 希望我們有機會還可以一起出去玩! 林晚星那時還有很多很多少女心。簿冊中不僅貼了何教授的照片,林晚星還畫了手工畫,裝飾了很多五顏六色的貼紙。與學生們曾收到的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有微妙的相似感。 前面是照片,倒數第二頁,貼著林晚星與何教授的自拍合照。 湖邊的風吹過,紙頁唰唰作響。 王法看到了最后一頁的一首小詩。 life if i stop o from breaking, i shall not live in vain; if i ease one life the ag, or cool one pain, or help one fainting robin unto his again, i shall not live in vain. 清俊的筆觸,動人的詩句,一模一樣的英文流花體。 何悠亭在河岸邊的長椅坐下。 王法捧著簿冊,久久無言。 “晚星給我留這首詩,因為我是個醫生?!背弥彳浀暮L,何悠亭緩緩開口,“舒庸死了之后,她曾經跪在我們家門口,說自己從沒做過那些事,哭著求我相信她。但是那天,我沒有開門?!?/br> 王法默默在何教授身旁坐下。 “后來我收拾家里的時候,看到這個小本子,當時的第一想法是要把它燒了??僧斘野阉_來,不知道為什么就哭了?!焙斡仆た粗暮?,她的鬢發被風吹亂,眼角皺紋隱現,“我問自己,她喊我‘美麗善良的何教授’,可我真的善良了嗎?” “與您無關?!蓖醴ù驍嗨?,“舒庸死前布置了太多,證據充足,換我站在您的位置上,絕不可能相信林晚星一面之詞?!?/br> “是啊,因為如果我相信晚星,那我就得承認一個可怕的事實,我的丈夫不是被別的女人勾走了魂,他只是從來沒有愛過我。對那時候我的我來說,這太難了?!?/br> “或許曾經愛過,但人是會變的?!?/br> 何悠亭搖了搖頭:“我在醫院一直很忙,很少顧及家里,但我自認為我和舒庸的感情是融洽的,我了解他??赏蝗恢g,我不僅婚姻失敗,還要承認其實我連自己結發三十多年的丈夫是人是鬼都看不清,我真的做不到。而且如果是這樣,我又怎么就能看清一個小姑娘?” “但您還是想看看?!蓖醴ㄕf。 “是,我想用自己的眼睛看看。蔣雷真的給了我很多生命的活力,他卻死了,我那天站在他的墓前,聽到旁邊是晚星爺爺奶奶的墓的時候,我真的驚呆了。他們一直在說一直在說,說兩位老人家是多么多么好的人,說晚星有多么多么可憐。我看著老人家墓碑上的名字,燭蠟一滴一滴流下來,我就在想,他們都在天上看著我呢,我得做點什么?!焙斡仆ど钌钗丝跉?,“如果晚星的老師是個畜生,那我想看看她做老師,會是什么樣的?!?/br> “是您去找了嚴茗?”王法壓抑著心中的情緒,低聲說道。 “小茗來病房看我的時候,蔣雷的兒子聽說她在英國經?,F場看足球,就加了微信,說要經常蹭點朋友圈的現場照片。我知道這件事?!焙斡仆ぢ冻鲆恍└锌纳袂?,“讓小茗去提了那個建議,可能是我這輩子做得最正確的事了?!?/br> 罹患重病、丈夫自殺、婚姻失敗。 王法很難想象,身旁的女人究竟究竟是多么聰明和堅韌,才能在黑暗絕望的人生中,保持一絲清明理智,做一個善良的選擇。 原先對嚴茗的責怪早已蕩然無存,除了感謝何教授外,他完全不知道該說什么。 “她在球隊過得很充實、也應該是快樂的?!蓖醴ㄕf?!爸x謝您,真的謝謝您?!?/br> “也謝謝你?!焙谓淌谂牧伺耐醴ǖ母觳?,“小茗跟我說,你就住晚星爺爺奶奶家的時候,我覺得這好像是小說里的情節。我偶爾聽說你們的事情,從一開始的懷疑,到覺得很甜。她一定是個很好的姑娘,老天爺才會在她那么苦的故事里,安排你了?!?/br> “她一直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甭牶谓淌谶@么說,王法心中只有苦澀,“是我太蠢了,沒能留下她?!?/br> 何悠亭搖了搖頭:“知道她走的時候,我很不能理解。我相信她是個好姑娘,日子明明已經變好,她為什么要走呢?” 王法看向了何教授。 身后的學生們紅著眼眶,也露出困惑的模樣。 “后來我才意識到,啊,原來在這個故事里,我一直在乎的只有自己。其實她所受的痛苦和折磨,一點都不會比我少。因為她太清醒堅強了,好像永遠能整理好情緒活著。仿佛已經沒事了,但其實根本沒有。我不知道該怎么處理這一切,所以,才給你們寫了那封傳真,希望你們能了解她的故事,幫幫她?!焙谓淌谡f。 王法耳旁,仿佛響起那天火車站時林晚星電話里的聲音。 她說“不用”。 她說自己“馬上要走”。 她說“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被解決的?!?/br> 她確實要離開,也不想留在他們身邊了。 再被警方詢問確實令她痛苦,可她真正害怕的,卻不是這些。 她那么努力的生活。 可再次看到舒庸照片的那一刻,她忽然明白,那是她一輩子也無法逃脫的陰影。 她不想再經歷一遍異樣的眼光,不想再被最親近的人審判。 她有那么那么多不想。 但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再失望了。 “我們老師到底為什么要走?”學生們想不明白這個問題。 “因為她沒辦法再相信人了?!蓖醴聪蛩那騿T們,終于明白,“而我們,也是人?!?/br> 時間回到那個天臺的夜晚。 王法還能回憶起林晚星那時的目光, 她溫和的笑意,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元硬幣。 她說正面走,反面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