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別時，疲憊帶來的沉默和茫然，把學生們贏球后最先的興奮勁兒沖得無影無蹤。

    學生們三三兩兩上車，但付新書沒有，因為他要打工的地方就在他們聚餐的肯德基樓下。

    所以送走別的同學，林晚星和小付同學在廣場的長椅上坐了會兒。

    付新書一開始很沉默，其實林晚星能看出來，明明贏了比賽，小付同學卻沉重得像輸了那么難過。

    林晚星把點全家桶送的剩余可樂倒進紙杯里，和付新書一人分了半杯。

    小付同學接到紙杯的瞬間，說：“老師，我沒收到什么?！?/br>
    林晚星咕嚕喝了口可樂，沒有說話。

    付新書顯得有些緊張：“我騙了秦敖、陳江河還有你，后來我翻了我學校書桌、書包全部所有東西，我什么也沒收到?！?/br>
    林晚星看著自己的學生，付新書的眼睛不知是因為疲憊還是什么別的原因，有很多紅血絲。

    “沒關系?！彼f。

    少年可真是難過極了，手臂上沾著沒拍掉的草屑，因為今天摔過了，上面青一片紫一片。

    付新書開始說，林晚星就靜靜地聽。

    他說，之前以為有人想幫他，用這種方式組織他們一起踢球，所以他騙了秦敖陳江河。

    他因為從小踢足球，學習一直跟不上?，F在理發店打工是做學徒，為的就是考不上大學以后還能有份手藝。

    那時候他覺得，如果有人幫他，就當大家最后一場球，如果輸了也就死心了。但現在打平，他又看到希望，就很想和大家一起走得更遠。

    他還說，他很確定他們現在能打平已經是奇跡，但如果放在以前，安寧實驗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如果他們也能有系統的足球訓練，一定能比現在踢得更好。

    他還承認自己是很想訓練，如果聯賽有好成績，可能他還有機會繼續踢足球。但足球是11個人的游戲，也不是所有同學都該陪他，很多人家里都還是認為高考更重要。

    林晚星就一直聽著。

    聽著少年的憂慮，少年的憧憬和少年的絕望。

    “老師，我這輩子，已經沒什么機會?！?/br>
    付新書最后是這么說的。

    月光順著窗棱流淌進屋內，林晚星躺在床上，手機屏幕在她的回憶中暗下，她卻徹底睡不著了。

    她干脆翻身起來，坐在寫字桌前，打開電腦，登上了學校教務處官網。

    宏景八中打平安寧實驗，是極其微不足道的新聞。

    甚至在宏景八中體育組內部，也引起不了什么震動。

    林晚星微信給錢老師匯報比賽結果，周一體育組例會開到最后，錢老師才提到此事。

    體育組的老師們對比分表示意外，對她的工作表示肯定，除此之外，也沒有更多討論。

    林晚星忍不住，還是向各位老師提到了加賽的可能

    并且，她頓了頓，替學生爭取道：“我覺得，我們學校足球隊真的很有潛力，如果把他們組織起來進行專業訓練，說不定能踢進青超聯賽正賽，取得更好成績，替學校爭光?！?/br>
    她說完，體育組的老師們面面相覷，像是不知她怎么會有這種想法。

    “小林老師的工作熱情是值得肯定的?！?/br>
    “目前取得的成績，也是有目共睹的?！?/br>
    “但這批學生都高三了，我們的體育課那都是各科老師說借就借，學生們哪有這點時間訓練？”

    “就算學生能擠出時間，家長也不能同意我們這么折騰？”

    “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br>
    林晚星：“那我們還有附加賽，總要努力一下?！?/br>
    她說到這里的時候，體育辦公室外傳來敲門聲。

    趙組長的“請進”聲后，小許老師探頭進來。

    “林老師?！毙≡S老師有點尷尬地沖她開口。

    “找我？”林晚星指著自己。

    “對，我們班主任王老師，現在找你過去一趟。我們班林鹿還有其他兩個同學的mama來學校了，說要找你……”

    第20章 家長

    408， 高三年級教師辦公室1。

    正是上課時間，辦公室里只有小部分老師在批改作業。

    林晚星跟著小許老師走進去，只能聽到翻動試卷和薄本的聲音。

    在辦公室角落位置， 有三位家長模樣的人， 和一位短發女老師。

    林晚星向那邊走了過去。

    林鹿的班主任姓王，由小許老師介紹，林晚星先和王老師打了個招呼。

    而剩下的三位家長中，林鹿的mama很好認。他們母子有同樣的大眼睛和牛奶一樣白的皮膚。

    女士目光憂慮，顯得很不安， 和林晚星想象中氣憤的家長模樣完全不同。

    林晚星想了想，還是伸出手，先開口：“林鹿mama你好， 我是林晚星?！?/br>
    林鹿mama趕緊站起來， 顯得拘謹：“小林老師？”

    “是我?！?/br>
    這好像也是林晚星第一次有面對學生家長的情況， 在某種程度上，這也超出她的以往經驗。

    所以， 林晚星和林鹿mama面對面站了一會兒，直到另外的家長開口：“您是他們昨天的帶隊老師？”

    “您是……祁亮mama？”林晚星端詳著另一位女士，憑著長相的相似程度，她猜測道。

    “是啊， 我是祁亮他媽?！迸糠畔掳?，站起來。

    還有一位家長，林晚星猜，應該是俞明的母親。

    “你們今天一起來學校， 孩子們還好嗎？”林晚星問。

    “我們家小亮是沒什么事， 就是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 看著都心疼。不過他們家林鹿昨天晚上就進醫院了。我們幾個有個小家長群，昨天討論了下，就不明白學校是怎么回事？孩子都高三了，學習是第一要務，為什么還組織他們踢比賽?！?/br>
    祁亮mama機關槍似地說了一通。

    林晚星卻只能聽到“林鹿進醫院”幾個字：“林鹿還好嗎？”

    林鹿mama：“鹿鹿回來就一直說腿疼，洗澡的時候還摔了一跤，我們趕緊把他送到醫院?！?/br>
    “醫生怎么說？”

    “醫生拍了片，說骨頭沒事，但是韌帶有拉傷，建議在家靜養幾天……”林鹿的mama看了她一眼，然后像鼓起勇氣似地說，“所以，我今天來，一是想給鹿鹿請個假，還有就是想找學校負責人問問，孩子都高三了，為什么還要欺負我們?！?/br>
    林鹿mama說得非常委屈。

    聽到韌帶拉傷，林晚星稍稍安心一些，然后也有不解：“學校哪里欺負他們了？”

    祁亮mama一聽這話，反而火氣上來了：“你們學校不就是因為我們孩子學習成績差點，就讓他們去踢球，這種事情你們怎么不組織班干部去？”

    “但林鹿、祁亮還是付新書陳江河他們，他們之前不是一個足球隊的嗎？他們有這個專長，也踢得很好，這也是很難得大家再次一起踢比賽的機會，這和他們的成績沒有關系?！?/br>
    “怎么就沒關系了？我們送孩子來念高中，是指望他們考大學，你們學校天天組織這種課外活動，影響我們孩子學習了，更別提人家林鹿還受傷了?！逼盍羗ama說。

    “但祁亮的成績一直很穩定，一次足球比賽，應該影響不了什么?！?/br>
    聞言，祁亮mama的臉色立刻難看起來：“你什么意思，我兒子就算成績不好，也輪不到你諷刺?！?/br>
    “小林老師！”林鹿班主任王老師突然叫住她，大概出于對她的保護，王老師給家長們解釋，“小林老師是我們學校新來的實習生，也就是帶孩子們去參加一次比賽。家長的意見，我們老師也是明白了，以后肯定不會組織孩子們再去踢球了?！?/br>
    “可他們拼盡全力，才很不容易才爭取到下一次加賽機會，為什么不讓能讓他們繼續呢？”林晚星反問。

    旁邊批改作業的老師也忍不住，向他們這里看來：“實習老師就少說兩句?！?/br>
    林晚星倒沒有生氣，她反而很平靜地看著三位家長：“你們都認為，組織孩子們踢球會影響他們學習。但據我了解，他們高一時期還有訓練，但高二就完全沒有了。所以，我們可以比較一他們11個學生高一和高二年級的成績，看看是否有明顯的變化?！?/br>
    林晚星說完，在桌前猶豫了下，看向林鹿的班主任王老師：“這個白紙和筆，我可以用一下嗎？”

    王老師怔了下，最后緩緩點了下頭。

    “因為昨天我們贏得很不容易，所以我晚上睡不著，就上學校教務處網站，查了一下他們幾個的成績?！?/br>
    林晚星邊說，邊彎著腰拿起筆，在桌上的白紙畫了一個表格。最左邊寫上了11位學生的姓名。

    “我昨天看了下他們每學年重要考試的成績，但是寫成績的話不直觀。我就計算他們高一和高二重要考試的平均年級排名，寫一下?！?/br>
    林晚星在表格最上放兩欄分別寫了“高一”和“高二”，開始填數據。

    這個過程很快，她拿起表格，俞明mama開就問：“這兩列排名能看出什么來？”

    “因為你們剛才的觀點是，踢球影響他們的學習，所以我們可以比較他們踢球和不踢球時的成績，看看是否真有不同?！?/br>
    “我們小亮成績是穩定?！逼盍羗ama眼疾手快，指道，“但人家付新書的排名，不是從年級655漲到了630，有很明顯的進步?！?/br>
    “但這個看上去很明顯的進步，不一定具有統計學上的意義，能證明足球影響了他們的學習?！绷滞硇穷D了頓，“比如秦敖的平均排名，從678變成了690，不踢球反而退步了？”

    “那你說要怎么辦？”

    “我們可以利用統計工具，做一個非常簡單的平均數差異顯著性檢驗，看看踢球是否真的影響了他們成績?！?/br>
    她說到這里，辦公室里已經沒有什么聲音了，于是只能慎重地問：“我是直接寫結果，還是寫一下計算過程？”

    “小林老師，你就干脆點，想說什么就直接說吧?！蓖趵蠋熞荒橆^疼的模樣。

    “那我直接說結果吧，相對科學的統計分析結果是，11位學生高一、高二的重要考試的平均年級排名不存在顯著差異，是否踢球，可能并不影響他們的成績?！?/br>
    辦公室里靜得落針可聞，家長和其他老師們，都遲鈍了一段時間。

    然后，祁亮mama終于說：“不就是想說我們孩子成績差，踢不踢球都一樣，用得著這么拐彎抹角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绷滞硇钦痼@。

    “不是這個意思，你干嘛寫我們祁亮每學期都排七百多名？”祁亮mama臉都氣綠了。

    林鹿mama低著頭，同樣看著紙上的數字，很難過地說：“是我們教育不好，但我們也沒辦法啊。我知道他們以前是很喜歡踢球，但他們已經高三了，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年。我們就希望他們能好好讀書，能考上個好一點的大學，走一條穩穩妥妥的路?！?/br>
    王老師趕緊抽了張紙巾給林鹿mama，并對她說：“小林老師，你對孩子的情況不了解，就不要發言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