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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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年————————————— “馬上放學了,記得回去提醒一下你們家長,這周日早上十點開家長會,然后你們待會兒把期中考試卷子和答題紙放在桌角,再放一支用來記錄的筆?!?/br> 初一(2)班教室,班主任合上手中的記錄本,拍了拍講臺,壓下班上學生收拾書包時候的交談聲和嘈雜聲,呵斥道: “吵什么?都考好了是吧?把你們成績跟隔壁一班三班同學比一比,年級前十我們班才兩個,你們怎么好意思的?再看看你們的英語成績,跟七班的比一比,都是我教的,心里有點數吧!人家一班下課走廊一個人都沒有,沒人出來玩,你們呢?這么想回家是吧?再吵就罰你們靜坐十分鐘,都給我好好反思!” 終于,講臺下的眾人噤聲,有些懼怕地停下嘴和手,端坐著睜大眼睛盯著班主任慍怒的臉。 班主任抱著手臂環視了一圈,中途視線似乎在幾個同學臉上停留了一會兒。 “馬上這學期結束就分班了,有些同學噢,我真的要提醒你們,你們小心一點,你們下學期就不一定坐在這個班上了。還有一些好同學,你們最好不要得意忘形,這才哪到哪,滿瓶不動半瓶搖!” 說罷,班主任冷哼一聲,又掃視了一圈班上的學生,表情十分威嚴。 少頃,她抬手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表,這才說道: “放學吧?!?/br> “值日生打掃衛生,今天默寫沒過關的留下來重默。其他人走吧?!?/br> 教室里的學生終于敢再次出聲,收拾好書包的人陸陸續續走出教室。 許一零看了一眼離開教室的同桌,又低下頭端詳自己的答題紙和卷子,表情有些凝重。 上次月考她考進了前三十,但這次期中考試她又掉出了四十五名開外。要是被母親知道,母親一定又得難受了。 比起那些進班之初就成績優異、上學期間總是把各種獎狀拿回家的同學,許一零這種總是在被重點班開除的邊緣搖擺的存在一看就是當“分母”的好材料。 她以前倒是也得過兩張獎狀,只不過一張是手抄報的二等獎,另一張叫“進步之星”。所謂“進步之星”,當然是對于退步空間極小的人來說更容易獲得的一種榮譽,是一種母親都不屑于把它拿出柜子展示的榮譽。 其實那張“進步之星”給過許一零信心,大概是因為她看過了太多美麗的故事,那讓她產生一種自己就是勵志故事里主角的錯覺,以為自己糟糕的成績即將迎來轉折點,可事實是,那就是一次單純的不知道是什么樣的因素促成的小小的“曇花一現”,不會被任何人重視和記住,而落后才是她的常態。 是她不夠努力嗎?她害怕這么承認,聽不得這樣的質問,因為她已經在求學之路上感受到巨大的痛苦了,巨大到壓得她喘不過氣,若是說她不夠努力,她免不了覺得委屈。 她的痛苦應該也不是來自于外界。 老師們平時并沒有對她有過多的苛責,因為她聽從老師的安排,配合老師的教學工作,并不是不聽話的學生,而是那種聽話的笨學生。同學們也沒有對她有明顯的打擊和排擠,因為即使大家本來都是競爭關系,但在他們看來她根本算不上競爭對手,對她多是采取友好、淡漠以及忽視的態度。 班級里的交友圈基本上是以成績劃分的,成績好的同學互為同伴和競爭對手,成績不好的抱團取暖,大體上是和諧的、秩序井然的。 她沒有在這樣的環境里感受到什么惡意,她的痛苦基本上來源于她自己的心態。 學生的成績就好比成年人的收入水平,與身價畫上了等號,若是身價低,底氣也會不足。 不敢抬頭挺胸、不敢大聲說話,她討厭自己這幅畏畏縮縮的樣子,可那套與成績相關的尊卑體系時刻都在影響她、提醒她。 有人說過,她這種人的努力里多少有些“假努力”的成分,可當她問對方怎樣才能擺脫時,對方想了半天,只能為難地說一句要找到適合自己的學習方法,而且每個人情況不同。于是,找到正確方法這件事變得像找靈魂伴侶、知己一樣可遇不可求的曖昧不明的事。 她與班級的平均節奏和水平相差一段她不知怎么估量的距離,中間模糊一片。她只能在自己的節奏里迷失,勉勉強強地在十分有限的時間里保證自己不逃課、不拖欠作業、按照老師的要求完成各種任務,就這樣跌跌撞撞、戰戰兢兢地度過一天又一天。 許一零嘆了一口氣,她把手中的小迭紙折好,將填得最滿的語文試卷放在了最上面。 接著,她又從抽屜里掏出默寫本,帶著筆和修正帶往講臺走了過去。 學習這么難,做到現在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這不是著急就能解決的,越急越影響狀態。 我就是笨,我就是差,就算我學得再垃圾天也不會塌下來不是嗎? 像上面這樣寬慰人的話她能說出好多來,她以為自己本來就應該這樣想。 可她是個學生,而且正因為她是這樣的身份,所以她身上還背負著長輩的期望,享受著父母的供養,占用著各種資源。 努力向上爬是她的義務,否則她該怎么證明她被供養的必要性和她本身的價值? 但她有時候覺得自己真的爬不動了。 然而,再想想她其實并不是利用了所有時間學習、她有做像打游戲這樣的不務正業只為娛樂的事,想到這,她又不敢在心里大喊勞累和委屈了。 而且,這學期期末就要分班了。 還來得及嗎? 許一零恍惚地去排隊重默,不小心撞到了前面一個同學的后背。 “對不起、對不起?!彼B忙道歉。 “沒關系的,”前面的同學笑了笑,她看了一眼許一零的默寫本,說道,“你很著急嗎?要不排在我前面吧?” “???可是你不著急嗎?” 排在自己前面的這位同學以前常駐班級倒數十名,但是這學期到現在她進步很大且穩定在班級中游。 “我不著急,我不是來默寫的,”對方一邊回答一邊走到了許一零身后,“我是來問老師問題的,等一會兒沒關系?!?/br> 聽罷,許一零有些錯愕。 身后那個積極、努力、認真的同學的善意將她的雙頰灼燙,這一刻她仿佛是故事書里不敢照鏡子的怪物,她沉默地盯著自己抓住默寫本的潔凈完整的手和默寫本上刺眼的紅叉,不知怎的,心底瞬時升騰起了暴虐的恨意。 許一零等不及周末的家長會了,她懷著恐懼又迫切的心情,一回家就把自己成績退步的事告知了母親。 她以為自己即將接受來自母親鋪天蓋地的訓斥。 然而,母親的確憤怒了,但她的表現似乎不如以前那般憤怒了?;蛟S可以這么說,她的憤怒程度并沒有達到許一零想象的程度。 母親沒有對她說很多嚴重的話,跟她談過期中考試之后,母親待會兒還得去給衛生間壞掉的燈買個新的燈泡、打電話過問生病的外婆的情況,再發消息處理一下和新來的同事在工作上的矛盾。 所以這次母親放過她了。 這是母親的寬和、仁慈嗎? 她很感激。 同時,也無法接受。 她沒有做好她應該做的事。 她是必須受到責備的,而母親不夠力度的責備讓她惶恐不安。 她心里好像缺了一塊,那一塊空間如今被母親聲音里的疲倦、上進同學的善意以及各種反襯出她有多糟糕的東西撕扯地越來越大,于是,她便有了必須自己責備自己的原因。 不知過了幾天,許一零終于又在家中聽到了熟悉的母親的責備聲,但那些責備不是針對許一零的,而是針對那個即將面對中考的考生許穆玖的。 “沒用的東西!普通班待得你安逸死了是吧?” “你不是說要寬松的學習環境嗎?好啊,普通班不是很寬松嗎?你的成績呢?” “志愿都填好了,現在二模結束了你班級前十都考不到,要不你干脆滾去三中好了!” 母親一邊擦桌子一邊罵罵咧咧。旁邊的許穆玖一聲不吭,凝滯的眼睛下顯出小片青黑。 “你現在這個樣子就跟我上學時候那些渾渾噩噩的同學一個樣子!” 母親憤恨地拿著抹布往廚房走,走了一半又折回: “哎我就不明白了,你一模的時候不是考得挺好嗎?怎么現在這樣了,之前是鬼幫你考的嗎?” 許穆玖倏地抬眼,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皺了皺眉,眼底竟也有些疑惑不解的色彩。 “……”他搖了搖頭,隨后把頭瞥向一邊思索。 洗完抹布的母親走出廚房,接過了許一零遞過去的默寫本,她的眉頭稍微舒展了一些,簽完名后,她說道: “嗯……這兩天默寫都過關了,不錯?!?/br> 許穆玖聽許一零說,初一(7)班的班主任從越城旅游回來的時候給年級里每一個班主任帶了一把戒尺。許一零的班主任定下了規矩,如果學生默寫不過關的話就得接受打手心的懲罰。 剛開始的時候,許一零每天放學的時候掌心幾乎都是紅的。 不知道是不是懲罰機制奏效了,她這段時間的默寫情況要比以前好,掌心也不再總是通紅一片。 許穆玖遠遠看見,許一零在聽到母親的肯定時臉上浮現出的微笑。 他低下了頭,耷拉著肩膀要往自己房間走。 “爭取以后多默些滿分出來?!痹S穆玖聽見母親對許一零囑咐道,“你要升初二了,初二也是鞏固基礎的重要時期,你可得給我在重點班待穩了,別跟你哥一樣?!?/br> 許穆玖回過頭去看許一零的反應,卻發現許一零也在看他。 他迅速避開視線回到房間,不敢解讀也不敢細想,生怕從許一零投來的目光中讀出什么比母親的話更讓他無地自容的信息。 他是個糟糕透頂的兒子和哥哥,是個滿身寫著失敗的學生。 初中是人生的第一個分水嶺,他的初中生活即將要迎來終點了,他必須要給所有在乎這一點的人一個好的交代。 參加中考,考上林城一中,這是最好的結果。 這不是完全沒有機會的,他是有可能做到的。 他本來是擁有更大可能去完成這個目標的,只要他在南路中學的重點班堅持到初三、保持在中游水平。 但他沒有做到,因為他初二就被篩出去了,像水果攤里的劣質水果一樣。 他曾經很瀟灑,大言不慚地跟家里人保證,重點班的水土不適合他,他在普通班一樣可以大展宏圖。 他要在普通班名列前茅,最后和重點班的人一樣考取一中。 這樣的結果聽著就很振奮。 可現實并不如他所想。即使是在普通班,名列前茅也從來都不是動動嘴皮、自以為很努力地上補習班、刷題就一定能做到的事。 他在瞧不起誰?他并不比誰聰明得多,也并不比誰努力得多。大家都在為自己掙未來,他并不特殊。 他不知道自己最后是否能達到一開始的目標,不知道如果這一目標沒有達到,以后的人生會不會開始被越來越多的遺憾占據。 也許他永遠只差那么一點,這相差的一點,是用他幾個熬夜打游戲的晚上造成的、用他在每一次不甚在意的被扣掉的“粗心大意”的那些分造成的,或是用他在以為自己拿夠了基礎分和進階分所以就對難題得過且過的心態造成的。 可是,自始至終都沒有人求著他做這些事,他這么做,只是因為他本身是個有壞習慣的、差勁的學生,不勤奮也不自律。 他就是如此地了解他自己,如此地討厭他自己。 腦子里回想著母親、老師、同學對他的評價,贊揚的或是批評的,都被他自己看待自己的包裹著。 失敗,令人生厭。 他憋著一股nongnong的恨意,在房間里尋找令他討厭和害怕的工具,例如銳器。 他從筆袋里翻出了圓規握在手里。 他就是如此討厭他自己。 轉軸頂端的鋼針壓在食指上,傳來刺痛。 圓規最終被放了回去 ——正如他如此袒護他自己。 他沉默地凝視著自己的右手,凝視著這只考不好試也不敢懲罰自己的廢物一般的手。 忽地,他扇了自己一巴掌。 就像他一??荚囍吧踔粮缰皩ψ约鹤龅哪菢?。 他需要體會到什么是畏懼,他必須受到責備和懲罰,他要監視自己的錯誤,帶著對自己的恨意實施對自己的懲罰,讓身體牢記并且用更加積極的行動回避錯誤、回避這種痛苦,這樣,他的表現就會更好。 他相信這是一個方法。 他以前見過一個同學就在用這樣的辦法。那個同學每次覺得自己錯了不該錯的題就會扇自己巴掌。 對自己真狠。一開始許穆玖是這么想的,可隨著他窺見自己越來越多的失敗之后,他開始對這種方法產生認同。 至少那個同學是個自覺的人,至少他會對自己犯的錯產生愧疚心,至少這樣的懲罰不是無緣無故的,是他應得的。 于是,許穆玖也采用了這樣的自我懲罰方法。但他懲罰自己的次數不及那個同學那么頻繁,他也不敢像那個同學一樣,在有其他人在場的情況下懲罰自己。 因為他害怕自己也和那個同學一樣被其他人投去像看待神經病似的訝異和鄙夷的目光、被議論甚至被孤立。 他要當正常人,他要融入集體,所以他要私下里懲罰自己。 雖然,有時候他會莫名羨慕那個同學。那個同學有當眾懲罰自己的勇氣,并且那個同學的“自覺”被目睹了。 那么,許穆玖自己一模的好成績原來是用這樣的方法換來的嗎? 或許是。 許穆玖右側的臉被他自己那一巴掌扇得發疼,還有些一時退不下去的熱。 但,現在似乎已經不夠了。 他開始習慣這樣懲罰的疼痛度了,他對疼痛的忍耐度變高了,身體已經沒有那么懼怕這種程度的懲罰了。 他只是按部就班地走懲罰的流程,實施對于身體來說不算懲罰的懲罰。 所以,他的二模成績不樂觀了,是這樣嗎? 他把這種辦法當治療自己差勁的特效藥、救命稻草,他不能不相信這樣的結論。 接下來一段日子里,許穆玖開始用鉛筆筆尖戳自己的手臂、用圓規的鋼針在手臂上劃來劃去,試圖將尖銳的疼痛和恐懼刻進自己的皮膚里。 他懷著對自己的憎恨,小心翼翼地、偷偷摸摸地懲罰自己。 可有時疼痛即將超出目前能接受的范圍時,他真希望有人能看見他做的這些“努力”。 父母知道他在這么做嗎? 他們知道了會怎么樣? 覺得他不正常,然后帶他去看心理醫生?他們會不會覺得他的承受能力太差了,所以這點壓力就讓他像個瘋子一樣? 不管怎么說,他們一定不會夸他。如果他拿不出真正的成績,這種行為便沒有值得夸贊的意義,不過是一個蠢人的自我安慰罷了。 許穆玖想著,不如等三??己昧嗽俑改冈V苦吧,那樣的訴苦一定更有底氣、更有說服力。 然而,等他拿著讓父母滿意的三模成績去找他們討要夸贊并且訴苦的時候,他又猶豫了。 他聽他們說: “這不就好了嗎?哪有那么難?” “你之前就是不用心?!?/br> “繼續保持,中考就沒問題了,你一定要考上一中,要努力當最好的?!?/br> 他突然間很困惑,仿佛心理支點被抽走了一般。 原來關鍵在于用心嗎?那么何為用心?如果用心和努力并不是那么難的事,那么他所做的那些東西、想的那些東西的代表著什么?代表他小題大做嗎? 還是說,正因為他不如別人,因為他達不到一個學生應有的自覺,所以他才需要額外大費周折地通過懲罰自己來激勵自己的自覺性? 這種通過懲罰才能維持的自覺性真的很虛假,也很脆弱,脆弱得當他聽到“繼續保持”的詞眼時會忍不住瑟縮。 他想,他一定是把“訴苦”與“邀功”弄混了,他打算在考試表現好的時候訴說自己為了這一次成績付出了很多,比如他對自己的懲罰。 懲罰自己的確是痛苦的,可無論如何也算不上是一件“功勞”,因為如果他過去做得足夠好、他足夠有能力,現在他就不用采取這樣的方法。 他不想和他們訴苦了。 他不想讓父母帶自己去看心理醫生、指責他吃不了苦受不了高壓,不想聽父母說如果他以前能努力一些他現在就不用這么做、已經錯過的只能用更多去彌補,他也不希望父母對他這種愚蠢的做法感到欣慰甚至是出去跟其他人如此夸贊他: “我兒子學習可努力了,他會因為考不好試體罰他自己?!?/br> 所以還是算了,不管他如何看待自己,如何對待他自己,還是只讓他一個人消化罷了,他實在是沒什么資格讓別人知曉,也沒什么資格讓別人消耗他們自己的精力對他的做法做出反應。 他暫且保持原樣,等他度過了中考就可以緩一口氣了。 三模是初中最后一場大型模擬考試,但南路中學在中考之前會為了防止學生手生,自行進行小測驗,也就是四模。 許穆玖在某一周周六放學的時候接到了周五小測驗的試卷,試卷已經被批改完畢,也出分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分數,很不錯。 那天母親在上晚班,父親所在的車間要進行聚餐,許一零這學期第二次月考結束不久,準備沖刺期末,她從補習班下課后一直在自己房間里寫作業。 許穆玖開冰箱找速凍餃子的時候母親打來了電話。 母親囑咐他和許一零記得吃晚飯,還提到了這次的小測驗。 班主任剛剛把這次測驗的排名表格做好、發進家長群里了。 “你是不是這周又偷懶了?” 他聽見母親問這句話的瞬間,一股猝不及防的詫異爬上脊背。 “……什、么?” 做得不好嗎? 隨即是一陣無處安放的失望。 既然母親這么問了,那這就是事實了。 “老師說這次學校出的卷子還是比較簡單的,主要是給你們樹立信心,大家考得都挺不錯的,成績也沒有拉得太開,不過你的排名退步了。你是不是因為卷子簡單太大意了?” “我……沒有?!彼孜⒄?,“怎、怎么有人追上來了?有人……” 他心底被不安占據。 他沒有在這次測試里掉以輕心,也沒有故意躲懶,可他還是做不到保證自己的排名穩定。 只是一兩周的時間,又有更多的人超過去了。 這次是幾個?等到中考的時候又會有幾個? 突然間,他有些想笑。 之前的他在得意什么呢?他以為自己那種奇特的學習方法可以感動誰,然后保他考試無憂嗎? 最后還是比不上別人。 是他基礎沒打好,是他意識到自己不夠努力的時刻太晚了,是他的錯,他太差了。 他看著自己手臂上及其細小的結痂,就像他窺見自己的失敗和缺點。 它們不配被稱之為努力,不過是他對自己過去盲目、狂妄、浪費資源和時間的廉價懺悔。 “這個小測驗參考價值沒有之前大,但是再往后就是中考了,你給我上上心!” 母親似乎沒有許穆玖想象中那么生氣,但這種較為溫和的態度讓許穆玖自己心里升起了許多莫名的怒意。 “你要考進一中,多用點心,想想一模和三模的……” “不是,”許穆玖打斷了母親的話,“不是這樣的,都是我的問題?!?/br> 他將電話掛斷、關機。 是他的問題,他必須被責備。 他嫌惡地看了一眼布著細碎結痂的手臂,只一眼,他就再也無法忍受看它們,仿佛它們是世界上最累贅最廢物的東西。 一定是懲罰還不夠,即便過去的一切錯誤的關鍵都不在于懲罰,現在他也必須接受懲罰。 “喀拉——” 美工刀刀鋒被推出刀軌的時候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他心下一驚,在無法平復的急促呼吸中足足盯了閃著寒光的刀鋒,五秒。 太差了。 刀鋒在即將觸碰左臂皮膚的時候停住了。 這一刻他的腦子幾乎一片空白,并不想追究以往種種的是非對錯,似乎覺得克服恐懼將刀片割進手臂才是他的唯一目的。 最好就在這些已經結痂但毫無用處的傷口上割開。 如果他做到了,無論別人怎么看,至少他會為自己歡呼。 一秒、兩秒 ——強烈而尖銳的疼痛全都匯聚到那極細的一道上面。 這只是一瞬間的事,他來不及比較這種疼痛與自己動手的前一刻所想象的疼痛是否一致。 他的左手手勢有些僵硬和扭曲,手面爆著青筋。 做到了。 他凝眉盯著那道白色口子,直到它滲出紅色的血。 不夠,他突然意識到。 于是又懷著恐懼和憎恨接連劃了第二道和第三道,新鮮的疼痛蓋過了第一道傷口的疼痛。 握著刀的右手向左臂靠近,手指沾上了血。 他沒有繼續劃,只覺得屬于之前三道傷口的痛一齊襲來,在手臂上的那一塊區域泛濫。 疼痛深淺不一,仿佛是一層層由細針織成的浪,接二連三地翻涌而來。大概是某一次襲來的超出其他痛感許多的疼痛讓他的大腦稍微清醒了一些,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將手中的美工刀甩了出去。 懲罰已經結束了,他開始慢慢適應這種程度的痛苦了。 但他清楚自己現在并不想處理傷口。 他有些無措地在原地踱步,滴血的手臂垂在身體左側。 “哥,芹菜餡的餃子還有嗎?” 聽到許一零的聲音時,他心里的恨意和無措有一瞬間被某種力量沖擊成了委屈,他下意識地想往聲音來源的方向趕,走了幾步而后停住,又后退了。 他不想被別人知道他因為考試壓力大而做出劃傷自己這種不太正常的事。 但他的手現在確實挺疼的。 “哥?” 他聽見許一零從房間往外走的腳步聲。 還是決定也往對方的方向走。 許一零走出房間才發現許穆玖其實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明明不可能聽不到她的問題,對方卻好像患了失語癥似的,只知道用一種類似驚慌的目光看著她。 快發現吧? 許一零狐疑地盯著對方的臉,心里隱隱察覺到不對勁。 “怎么了?” “許一零……” 他只是喊了她名字一聲便又不說話了,隨后他低下了頭,似乎是在看地板,或者是他的……左手? 許一零終于發現哪里不對勁了,她連忙上前去確認自己是否眼花了。 對方的左手手臂上確實有滲血的傷口,三道??拷直鄣陌仔7险粗┰S新鮮的血點。 “這……” 因為各種原因,她幾乎能猜出來這傷口是怎么來的。 只不過她實在訝異。 “你蠢??!” 反應過來的她沖對方惡狠狠地大喊了一聲,鼻子倏地發酸。 沒想到竟然自己身邊還有一個因為學習而自殘的蠢貨。 “你是不是有毛??????”她抓著對方左臂的雙手有些顫抖,責罵的聲音亦是,“你怎么不怕把你自己疼死???” “許一零,我正常嗎?我是個正常人……對吧?”許穆玖眸光閃動,迫切地想對方口中得到答案,“你知道嗎?我有一個同學,他做錯題就會打他自己,但是其他人都覺得他奇怪,他們覺得他有病,他們會孤立他?!?/br> 許一零的心情復雜得難以言喻。 她被對方話語里的某些內容戳中了心思,所以她很清楚自己此時的心態、思維模式絕對算不上一個清醒、冷靜的旁觀者所有的。 她努力平復下自己的呼吸,不打算在這種時候去看許穆玖的眼神、糾結他問出的問題,也不想繼續這么盯著對方手上的傷口。 “……我不知道?!?/br> 她如此答道,放下對方的手臂轉身準備去找碘伏和創可貼。 他這么沖動、這么不在乎自己的身體,現在得不到答案并且忍受胡思亂想的不安是他活該。 而且,她的確不知道確定的答案。 可不知怎的,她停下腳步,還是扭頭對他說道: “別胡思亂想了,歇著吧,我幫你想就是了?!?/br> 許一零找來碘伏和創可貼,把被扔在地上的美工刀收好,回過頭發現許穆玖已經很自覺地坐在沙發上了,正盯著地面發愣。 “現在冷靜點了嗎?”許一零用手托著許穆玖的胳膊處理傷口。 “不知道……” 對方搖了搖頭,似乎是有些緊張,左手也緊抓著許一零的胳膊。 許一零聽到他的回答后,皺了皺眉,冷聲說道: “你知道嗎,我很討厭看見血?!?/br> “嗯?!睂Ψ綉艘宦?。 “我要吐了?!?/br> “……”許穆玖的頭更低了些,左臂往回縮時卻被許一零拽住。 許一零仔細地端詳著傷口,吸了吸鼻子,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天花板,而后說道:“你還是比較正常的,傷口都沒有那么深,看得出來下手的時候多少有點分寸?!?/br> 她的話里似乎努力加了點調侃的語氣,不過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句話其實也在調侃她自己。 若是真的瘋起來,別說是割傷胳膊,就是割得更深、割斷手筋甚至是把整條胳膊砍下來的人都是有的。不過,就算只是割出一點傷口,也說不上有多正常。 “我知道了,”許穆玖明白過來后,開口道,“其實剛才我下手的時候還想過,不能傷到右手,因為右手我還要留著寫作業考試呢?!?/br> 他說罷,苦笑了一聲:“這么想,我好像挺慫的,不敢對自己下手太狠?!?/br> “自殘不是勇敢!”聽到對方的回答后她的語氣有些激動。 許穆玖抬頭和她對視,他留意到了對方額頭上那一小塊被碎劉海遮掩的即將消退的青紫。 這是她這兩天剛有的腫塊。 她之前說那是她上體育課的時候在籃球場被球砸出來的,而那天她第二次月考的成績正好也剛出分。 如果是其他人,他不會覺得這其中有什么聯系。 但她是許一零,是跟他一起從小長到大的人。 現在他很難不去聯想。 “是啊,自殘不是勇敢,也不值得被夸?!彼鸫掏吹母觳灿×艘幌滤~頭上的腫塊。 “嘶,”她捂著額頭揉了一下,“恩將仇報?!?/br> “那你這個呢?真的是籃球砸的嗎?” 這會兒輪到許一零沉默了。 過了一陣子,許一零處理好了許穆玖手上的傷,忽道: “板磚砸的,你相信嗎?” “我信,”他答道,“因為這次月考沒考好?” “嗯?!痹S一零答道,“……那天我們班主任在七班看學生上晚自習,她讓我們班英語考試成績沒達到平均分的人排隊去七班領罰?!?/br> 從自己班級前往七班的路上,許一零的心情很忐忑。 不是因為她太害怕被班主任打板子,而是她知道晚自習的時候蔣言柯一定會在七班。 那天七班很安靜,班上只有班主任的說話聲和打板子的聲音。 許一零只在進七班喊“報告”的時候和聞聲抬頭的蔣言柯對視了一眼,其余時間她都看著別的地方,試圖讓自己忘記那個教室里有蔣言柯。 班主任問她這次英語考了多少分,問她離平均分差了多少。 她站在安靜的教室里,在不知道被多少眼睛探究下,努力讓自己回答的音量控制在只有班主任聽到的范圍,即使不管她的答案是什么都不影響在場的人明白:只要是前來領罰的就可以被劃分到“差勁”里。 她在看不起自己且被自己喜歡的人面前,被老師打板子,原因是她的成績很差。 她根本不敢想蔣言柯會怎么看待,痛苦、難堪、羞憤,在短短的兩分鐘內扼住她的喉嚨,幾乎快把她掐死。 “我看見蔣言柯了,”許一零對許穆玖說道,“或者說他看見我了?!?/br> “所以你……額,班主任打你的手,你就用手打自己的頭?頭怎么辦?”許穆玖皺眉說道,“你對自己下手還真狠?!?/br> 許一零搖了搖頭,嘆道:“其實有時候我也想過,如果咱們考試的時候比的是自殘,我這種程度的恐怕還是得在班上倒數?!?/br> “是嗎,那到時候我還是和現在一樣差吧?!痹S穆玖勉強地笑了笑。 “這種想法太蠢了,”許一零晃著許穆玖的肩膀說道,“你知道你剛才真的嚇到我了嗎!還好我發現得不算太晚。我覺得這種自責方法風險太大了,我不希望有一天看到你做些更過分的傷害自己的事。我也不希望自己以后變成這樣?!?/br> “可是我……” “沒關系,我大概能明白你什么意思?!彼行┖笈?,忍不住上前抱住許穆玖,“我明白的,我都明白,我們想的東西一定是有些像的。你知道你做錯了事情或者你沒有達到你理想中的狀態。也許從客觀上來說、從你一開始的目標上來說,你做的不好,這是事實。表面上的你覺得自己必須受到責備,必須受到懲罰,但你想讓自己保持舒服的本能又覺得你總得被允許有自私和偷懶的空間吧,然后這些想法就在你心里一直打架。你很討厭做錯事的自己,但其實……” 周圍出奇的安靜。 她頓了頓,說道: “其實有那么一瞬間,在你覺得很痛的時候,你也希望有個人即使很清楚你做錯了、但不去在意你表面定的那些目標和規矩,替你原諒你自己吧?” 他握著刀的時候是希望有人來救他的,正如她讓自己的頭碰向磚頭的那一刻也給自己留下了后路,等到某一天被人發現,被人安慰,被人無理地偏袒和原諒。 許穆玖的身體顫抖著,“謝謝”兩個字經過漫長的沉默后依舊哽在喉嚨里,又或許,他覺得這兩字實在是太輕了,可他真的想不出該用什么樣的語言對許一零表達他對她的感激以及她的存在對他而言的重要。 許一零放開了許穆玖,緩緩說道:“其實、我到現在都覺得自己做得不好,我覺得自己要是做得不好就應該被責備,但是以后我們也許可以互相替對方責備對方?那樣的話至少我們能控制點分寸,不至于太嚴重也不至于太輕?!?/br> “好……”他點點頭,后又想到了什么,問道,“我劃自己的事……?” “這……”許一零無奈地搖了搖頭,“我就當這是我們的秘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