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凱琪真的不該對杰西放心得太早。

    這里發生的事情是──杰西直接把刪減版的對話內容告訴丹尼爾。就是他跟凱琪的對話內容。而且還要命的是刪減版。去頭去尾斷章取義。

    在杰西看來，凱琪的重點，她覺得丹尼爾想找到真愛，而她不覺得自己是丹尼爾的真愛，再者正常人也不會把真愛技術性的綁在自己身邊，追根究柢就是丹尼爾談起戀愛來有點問題。

    剛好杰西也這么想。正因為杰西自己是這么想，他理解出來的結論就跟凱琪本人的結論出現微妙的偏差。

    這個偏差在杰西轉述的過程中，出現了新的偏差。在偏差的世界里，一個偏差加另一個偏差通常不會只等于兩個偏差。然后……

    丹尼爾甚至沒辦法忍受著聽完杰西說到結尾。他不能接受凱琪的說詞，一點都不。

    這太瞎了。愚蠢至極。丹尼爾太過氣憤，以至于他不愿意回家也不能回家。他不想在這種情緒下見到凱琪，他感覺自己是噴發中的火山，他每一秒都能把身邊的人燙出重度燒傷。

    憑什么是凱琪來決定她不是他的靈魂伴侶。

    這不公平。

    憑什么是凱琪來決定他們不是命中註定。

    這不公平！

    丹尼爾不回家也不給凱琪打電話，誰的來電都拒接，轉入語音信箱，隨便找了個飯店要了個房間把自己關進去。他沒辦法冷靜，不要叫他冷靜。他沒辦法回到他們家，那里到處都是凱琪的氣息。

    他做錯了什么？他拚盡一切，他全力以赴?，F在他要飛去美國來一趟公路旅行，不帶手機電腦，讓任何人都找不到他。這個世界讓他失望。

    再來一次吧；丹尼爾想著，在飯店提供的柔軟大床邊坐下。他沒有吼叫也沒有砸任何物品，他只是在內心構筑這間房間毀于炸裂的畫面。有人從不知名的管道找到他的藏身處，房間的座機響個不停?？赡苓@里真的有什么東西爆炸了也說不定，比方他的心。

    但內心深處有另一個丹尼爾在冷眼旁觀。那個人格分裂出來的虛擬體偶爾會重復一句話，「你知道她沒說錯?！供ぉぞ褪沁@句。這讓丹尼爾恨不得自己能永遠被困在這間飯店里，誰都找不到他。

    差不多第三天的凌晨，丹尼爾感覺自己比較冷靜了。至少比前兩天冷靜。他打開冰箱，找了氣泡水，請客房服務送來點食物。似乎有人交代過這里的服務人員不要給他調味怪異、胡亂堆疊的料理，他收到的食物就跟在家里吃到的一樣完美。

    這也不錯，雖然丹尼爾已經想不起來，他是如何熟悉凱琪做的菜，適應亞洲食物，繼而跟其他不能理解英式料理的人一樣，憋著滿腹委屈對牧羊人派里的碎羊rou挑三揀四。他開始回想凱琪站在流理臺前的身影，還有凱琪蹲在烤箱前等小餅乾出爐的模樣。他就是為了這個去學烘焙。

    他想起來有一天半夜凱琪陪他讀劇本，觀察他的演技、給了他奇特的讚美。想起凱琪會半夢半醒抱著他的胸膛，像小動物似的蹭臉頰。他喜歡凱琪的腳踝，研究她身體上的凹陷、跟那些青紅相間的血管。如果他現在去買一隻貓，能解決他們之間的問題嗎？

    ──不，丹尼，事情這樣是行不通的；丹尼爾彷彿聽見凱琪在嘆氣。

    但凱琪從來沒說過這句話。丹尼爾記得很清楚。凱琪不會這樣說話，除了半開玩笑的嘲諷，凱琪從不嘆氣。她就是不，從不。所以這句話不是凱琪說過的。丹尼爾繼續回想。

    是黛西。黛西會嘆氣。接著丹尼爾想起那句話完整的場景。當時他在跟黛西爭執，因為黛西想住在比佛利而丹尼爾一點都不喜歡那里。黛西也不是個愛宣揚財富的女人，但比佛利的環境好，交通方便，安全，重點是黛西的其他朋友都在這個區域生活。

    丹尼爾無法忍受。他覺得比佛利狗仔太多。他厭倦被跟拍，厭倦出門就算是買瓶水都得打扮。那時候他跟黛西交往三年了，他們都想結婚。這聽起來合情合理，直到他們開始為了該住在哪吵架。吵著吵著黛西說，她不明白這有什么問題，他們可以繼續維持現在的生活方式，她住在比佛利、丹尼爾住倫敦西區。因為這就是他們的工作，事情就是這么運作。大家都是這樣的。

    就在那一刻，丹尼爾出離憤怒。他不認同黛西的觀點，也不覺得黛西的「大家」跟他的「大家」是一個類群。交往時期可以分居兩地，結婚不行。這就是結婚的意義，組成家庭。接著黛西列舉了一長串他們不能共同生活的理由，第一條就是他們連居住地都談不攏。

    想到這，丹尼爾開始反胃。他放下食物，灌了半瓶水，爬到床上去把自己團成一個繭。

    老實說，丹尼爾不太記得他跟黛西剛開始交往時的開心時光。他也不覺得黛西跟凱琪能拿來類比，然而眼下他沒有其他參照物。他開始反省，從他跟凱琪認識的那天起。

    原先凱琪只是旅客。她幫了他，權當舉手之勞。這是丹尼爾對凱琪的初步認知，一位愿意付出、會照顧人、且心地善良的女孩。他給了凱琪他的號碼，沒有接到任何電話。

    這邊為止沒有問題。接下來就是假交往。這段有些摩擦，但多相處幾天后那些問題也不大。儘管當時他覺得杰西簡直狗頭軍師，出的主意爛到不行，但要是杰西沒有威逼利誘凱琪答應合作，凱琪就會立刻離開英國，他們就沒可能交往。不曉得這算不算因禍得福。

    然后是永無止盡的媒體。丹尼爾討厭這個。是這里出了問題嗎？有可能。丹尼爾記得凱琪被私生飯嚇到，從此拒絕閱讀任何可能跟他們有關的網路新聞，封鎖特定幾家媒體的推送通知，刪掉推特、湯不熱的帳號，清空ig上的貼文，臉書上的朋友只留下家人跟真正的至親。

    可是凱琪從來沒抱怨過這些事，丹尼爾不知道……這就是問題的癥結點嗎？他真的搞不懂了。又或許這就是真正的問題，因為他連他的女友對他們之間的關係哪里不滿都找不出半點頭緒。

    第五天，丹尼爾決定回家。他不可能真的就這樣，永遠住在飯店，死都不踏出房間一步。他打開手機，發現未接來電、未讀訊息累積了接近百位數，果斷決定當作什么都沒有看見。他現在還不想面對這些。

    回到家的時候差不多是晚間九點。

    丹尼爾只開了玄關的燈。他看見凱琪在沙發上睡著了，蜷曲著身體，手里揪著他的小毛毯，用他的大衣當被單。桃莉窩在沙發下，聽見他回來了，動動耳朵、抬個眼皮，都沒有挪窩，這就姑且算是打過招呼。

    他對桃莉豎起食指，擺在嘴唇前，做出噤聲的指示。對此桃莉毫無反應，自顧自閉著雙眼、窩在沙發邊的地毯上睡覺。

    電視機開著，螢幕上是他得獎后、接受訪談的畫面。不可避免，他被問及交往情形、跟婚姻計劃。他在攝影機跟主持人、現場觀眾面前大量讚美凱琪，描述那些從來沒發生過的羅曼蒂克情境、他們共同旅游的經歷、跟凱琪的聰慧體貼。

    他說凱琪對另一半從事影藝工作適應良好。他說凱琪拒絕被拍攝正臉、但也許結婚典禮會讓她改變念頭。他說他們是一見鐘情，說他們深愛彼此，說凱琪同時是他的姊妹、他最好的朋友，所有的事都在軌道上，說他第一眼就知道凱琪屬于他、他也同樣屬于對方。他們天生一對。

    也許這才是他們之間的問題；在這段愛情里，有太多、太多虛構的情節。儘管他們從未對彼此撒謊。這遠不夠，遠遠不夠。

    丹尼爾疲憊地，靠著凱琪，同樣在沙發上躺下。

    他不想要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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