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金裘 第2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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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笑郡主曲指,點了一下陛下的小腦門,“我要的不是威嚇之下的妥協。姑姑要的,是他全部的真心和愛。既然他做不到,勉強為之,將來他得恨我。所以,不如算了?!?/br> 楚翊不答應,覺得就這么算了,實在便宜那小人了,咬牙道:“朕好氣?!?/br> 宜笑郡主將他放在了地上,目光逡巡過面前一排排輝煌爛漫的錦繡,口中笑著:“你有這個心,姑姑心里很安慰,沒事兒,不就一個男人么,走了這一個,還有下一個???,帶姑姑挑一身現成兒的衣衫,我們一起去見你母后?!?/br> 綾錦院的衣衫均為御制,色澤花式太過于華麗,宜笑沒心情打扮自己,挑了一身溫和柔潤的裙衫,與楚翊一同前往坤儀宮。 殿門中開,黃熟沉香幽幽細火,挑著一抹余燼,散發出最后的一絲韻味。 宜笑郡主手里牽著陛下,一同先邁左腳,跨入殿內。 怪道要焚香,原來屋中正在煎藥,屋子里藥味正濃,向南窗設下的紅泥小火爐,正由一名青年太醫手掌蒲葵看顧火勢,葵扇慢慢悠悠地晃悠,伴隨涼風卷動,藥香隨著煙氣一同扶搖而起,宛如直上青天。 宜笑郡主本該立刻就要向太后見禮,但她實在有些被吸引。 猝不及防,掌中牽著的幼嫩的小手已經脫掉了。 小皇帝奔向了太后。 宜笑的目光還停在太醫身上。 瞧裝束,一眼便能認清身份。 然而宜笑是禁中的???,她出閣以前,從未在宮里見過這人。 男人側過臉向窗外的一樹玉蘭,被扶疏的枝條漏進的陽光斑駁地曬著,那墨眉星眸,清雋秀逸,單論容貌氣質,實在太過出挑,讓人想不注意到都難。 宜笑郡主明眸輕輕地眨了眨,泛起了細碎的波浪,她轉過眼,看向太后。 太后穩如一碗水,不見半分觸動和意外。 不能算她多心,宜笑心中立時便涌起了旖旎猜測。 畢竟,皇兄已經駕崩兩年了,太后娘娘也是尋常的有需求的女人,她另覓俊俏男子是人之常情。 宜笑走上前,向太后行了一禮:“宜笑見過太后娘娘?!?/br> 姜月見向她招手,“宜笑,快過來坐,自家人客氣什么?!?/br> 太后將羅漢床一側讓給郡主,并著人送上了青鳳髓茶,翡翠畢羅、櫻桃糕與芙蓉酥餅幾樣點心,張羅宜笑先墊一下肚子,待宜笑拿起點心品嘗,姜月見溫言道:“有日子不見了?!?/br> 宜笑嘴唇彎起了一縷弧痕,咽下口中糕點細膩的粉末,笑著回話:“以前不見,以后,就留在歲皇城,太后娘娘若想,天天都可以見?!?/br> 姜月見觀察她的神情,宜笑又已低頭,有意無意地避過了太后的探尋,繼續品嘗坤儀宮香甜可口的糕餅。 姜月見嘆氣:“宜笑,你真的想好了?” 留于歲皇,不歸幽州。 若房是安不肯妥協,那就是和離的結局。 宜笑頓了頓,她放下了手中的畢羅,接下玉環遞來擦拭的帕巾,將沾染糕點碎屑的手指一根根擦凈。 “皇嫂是知道宜笑任性的,事已至此,他不肯低頭,我亦不能妥協,何必繼續?反倒良緣終成怨侶,到那時,才是真真正正地辜負太后娘娘一片心呢?!?/br> 姜月見聽得出來,宜笑對婚事已經很不滿意,但這樁婚畢竟是她賜下的,她這么小心謹慎,只是為了說服自己,放她去和離。 姜月見道:“也許,房是安只是愚孝,不能顧全兩頭?宜笑,如若這樣,哀家給他一個旨意,讓他以后就留在歲皇城做官,不回幽州了,到時候房家兩老無論怎么嘮叨,到底是傳不到你們耳朵里邊去?!?/br> 宜笑郡主失笑:“皇嫂,你知道他們背地里怎么說我么?” 姜月見一怔,宜笑郡主又道:“生不出兒子,那些最惡毒,最下流,最惡心的污言穢語,宜笑只怕說出來,都會污濁了娘娘的尊耳?!?/br> 那些話姜月見是從未聽到過,但她見識過趙嫻柔。 當趙嫻柔發現自己一出生就是個不帶把兒的女兒時,那種嫌棄與痛恨,早已埋下了根源。生女如此,若沒有生,所受的刁難和非議更加無從想象。 然而,宜笑嫁到房家,也僅僅才過去了十六個月。 小皇帝在母后溫暖的懷中,翹著木屐里頭的兩只大腳趾百無聊賴地晃悠,聽到母后與姑姑的交談陷入沉默時,他仰起了小臉,望向母后,烏溜溜的眼睛里滿是困惑:“母后?!?/br> 姜月見垂下眸,“怎么了?” 小皇帝不解地問道:“要是父皇還在,他想納妾,怎么辦?” 南窗下,正搖扇看顧火候的一截腕,停滯了。 南風搖曳玉蘭婆娑的樹影,宛如謄寫的孟夏的音訊,靜謐地灑落窗欞,灑落男子秀雅的泛著玉石光澤的側臉與耳垂。 藥氣拂卷,火候已至。 姜月見沒想到自己竟被兒子問得怔了一怔,竟難以措辭回答。 顯而易見的是,宜笑郡主對這個問題也似乎很有興趣。 姜月見被兩路目光夾著,求助一般地瞥了一眼正在濾藥渣的男人,半晌后,得不到一點兒回音的太后娘娘嘆了口氣。 “第一,你父皇是謀天下于胸,不在意這些情愛小事,他沒那想法,”太后娘娘豎起了第二根玉指,“第二,就算他要重開大選……其實,也不是不可以?!?/br> 太后娘娘不急不緩地摸了摸兒子的小腦袋,烏眸婉婉,望向窗邊的模樣恍如出神。 “咱們家,有皇位要繼承?!?/br> 作者有話說: 楚狗:你爹不會納妾,兔崽子少挑撥離間。 第33章 “太后, 您的藥?!?/br> 躬腰送上湯藥的青年,垂眉,嗓音清沉。 碧玉的藥盞, 盛著一碗泛墨光的藥汁, 伴隨著霧氣,苦澀的味道直鉆人腦髓。 姜月見是看也沒看一眼,繼續同小皇帝說:“你父皇不喜歡母后, 所以他納不納妾,不重要?!?/br> “你這小孩兒家的不明白。若是一面口頭允諾著情深似海, 一面行動又與之背道而馳, 那才是真惡心人?!碧笥值?。 蘇探微抬高了一點視線,正好夠著太后膩白如霜的臉龐,她的嘴唇上揚的弧度是柔和的, 但眼底, 全無一絲與之符合的笑意。 宜笑想到了自己。 其實皇嫂說得一點不錯。 她的夫君, 就是說著愛她, 深愛,用一遍又一遍的承諾麻痹她被婚姻囚困得日漸無力的心房,卻從來不敢為了他口中的“情深”哪怕一次,對抗他的父母,在讒言詆毀她的房家兩老面前替她說上一句半句好話。 真個, 惡心人。 宜笑郡主抽離思緒, 眼底寂寥剝落, 低聲應道:“皇嫂說得對?!?/br> 姜月見又垂下眼簾, 撫著兒子的腦袋頂, 對他道:“我們家有皇位, 你父皇呢, 是天子,倘若不是英年早逝,膝下只有一子,是無論如何說不過去的,于江山社稷也挺危險,那些大臣不會放過他的。所以他要是不死,母后遲早得和別人分享他。就……” 姜月見幽幽道:“死得也還行?!?/br> “……” 蘇探微暗抿薄唇,怫然不悅地暗了眼色。 楚翊卻認認真真地搖著腦袋,板起小臉道:“母后,父皇不知道,但朕肯定不會這樣,朕以后只會有一個皇后?!?/br> 蘇探微眸光露出一縷訝色,望著兒子奶白的小臉,深感欣慰。 姜月見摸他腦袋的手沒停,小皇帝沉思片刻,他再度仰起小臉,對宜笑姑姑和母后一本正經地道:“朕只和皇后生娃娃,我們生一屋子娃娃!” 小皇帝那奶聲奶氣的話,傳遍了整個坤儀宮,每個人都睜大了銅鈴眼睛。 可誰也不敢給出反應。 太后與宜笑郡主先哈哈大笑起來,一殿的宮人也開始掩唇偷著發笑。 在笑聲中,母后前合后偃,姑姑花枝亂顫,唯獨小皇帝,那張嫩嫩的小臉羞臊得彤紅,急忙去扒母后的胳膊,“朕認真的!” 可陛下的認真,在一屋子覺得他人小鬼大的成年人看來是恁的可愛。 姜月見抱了抱他胖墩墩的身子,將陛下還掛著兩團嬰兒肥的小臉揉著,在陛下悒悒不樂地嘟起嘴巴時,太后好整以暇地點頭認同:“行,只要有陛下這句話,哀家還愁找不著兒媳婦?宜笑,你回了歲皇,以后可得替哀家掌掌眼?!?/br> 宜笑郡主正要接話,驀然,捕捉到了太后這句話隱含的深意,她無法接了,她起身,心悅誠服地向太后盈盈拜倒:“宜笑謝皇嫂!” 姜月見深感愧疚,將兒子放落在地,雙臂托住了宜笑露出袖口的輕盈皓腕,“宜笑,是哀家對不住你,這婚事,你不要就罷了,哀家替你做主。明日,哀家讓陛下親自同房是安說?!?/br> 宜笑郡主將臉埋在博鬢之下,不說一話,只是肩膀輕輕地顫抖著,看得姜月見心疼。 宜笑是端王最寶貝的女兒,先皇疼愛的meimei,在幽州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怪她不查,讓宜笑踏進了這深坑! 姑嫂兩人一個愧悔,一個感激,差點兒執手相看淚眼,姜月見想不出安撫的話語,短暫的靜默之間,那碗黑乎乎的藥汁,再一次遞到了面前。 她微愣神,抬起眼瞼來,逆著光身形鶴立的男人,瞧不清容顏,依然感覺得到他必然是神清骨秀的好相貌。 “太后,藥該涼了?!?/br> 他的聲音打斷了這一段寧靜,勸她喝藥。 姜月見最怕良藥澀口,好幾次背著人將藥偷偷倒掉了,他其實心里有數,但還是不厭其煩,更甚至親自上手。 蘇太醫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他親手煎的藥,太后多半舍不得倒,哪怕裝樣子,也會對付幾口。 姜月見故意晾他在旁這么久,最終還是嘆息一聲,端住藥碗,湊在唇邊吹涼了,閉上眼悶盡。 皇嫂貴為太后,幾時這么聽一個人的話? 宜笑郡主打量的目光在姜月見與蘇探微之間來回,這兩人中間好似有一種無形的氣場,你推我讓,你來我往,極度默契,極度融合,身份的懸殊反而讓這種關系變得更加撲朔,耐人尋味。 皇嫂眼光真好。她想,這個太醫容貌雖然比皇兄遜色許多,但一身水靜流深、孤竹拔節的氣質,卻是與先帝大相徑庭,如根生水中,于濤浪摧毀間穩固巋然。 清傲不驕,謙恭不餒。實在難尋。 宜笑郡主不大相信這會是個“以色侍人”的面首,黑黝黝的眸露出若有所思的深意,向太后擲去輕輕一瞥。 被宜笑郡主盯著瞧的太后,沒有一絲不自在的模樣,看起來和那個年輕英俊的小太醫彼此之間已經非常熟稔,她皺了一下眉峰,口吻隱含嗔怪:“好苦!” 宜笑覺得,就連皇兄,大概也沒見過這個樣子的皇嫂。 皇嫂這般的姿容,溫柔靦腆、含羞帶怯地說上這么一句話,讓男人聽了,大概骨頭都軟了半邊吧? 宜笑郡主又把目光移向太醫,年輕男子侍奉得極其溫柔,精細入微地看顧著太后的玉體,對他來說,珍貴的好像不是太后的名銜,而僅只是因為身旁的女子,因為她是她自己。 宜笑郡主呼了一口氣,笑盈盈地道:“皇嫂,宜笑心里有數,這就告辭了?!?/br> 姜月見將沾了苦澀的味道與淡紅的唇脂的藥碗放落,起身道:“可要哀家送送你?” 宜笑郡主阻止了她起身的動勢,笑道:“不用,我看皇嫂這里,忙著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