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金裘 第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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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萬的將士,立得松岳,那樣挺拔而齊整,楚翊甚至能看到他們每個人的表情,一定和第一排的人一樣,堅毅,果敢,能放出和太陽一樣耀眼的蓬勃的光。 三、四…… 伴隨著軍長不斷發號施令,一拳又一拳剛猛地揮出,每個人的動作都是那樣整齊劃一。汗液從他們皮膚的毛孔當中滲出,沿著光溜溜黑黝黝的脊背源源不斷地滾落,可在他們身上一點兒感覺不到疲累和退縮。 楚翊驚怔得如一頭呆滯的乳虎,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直到老太師彎下腰,和顏悅色地告訴他:“陛下,這是你的軍隊,是我大業的守疆鐵騎?!?/br> 楚翊仿佛還未醒過神來,臉害怕都忘記了,他一根指頭點自己的鼻頭:“我的嗎?” 老太師這樣說道:“準確來說,是我們每一個大業子民的——盾?!?/br> 他看到老太師抬起下巴,深情的飽含清澈的目光望向那校場中無數年輕的兒郎,聲音不知道從何方飄來:“陛下,他們曾經追隨著先帝,與犯我疆土的胡羌人死戰,以一當百,立下不世之功。若不是他們,敵人的刀就會割斷更多我們百姓的頭顱,會有更多無辜的,手無寸鐵的人因為蠻夷的貪婪而死去……” “可他們也沒保護好朕的父皇?!背春孟袷裁炊济靼?,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他低著頭,不知想到了什么,郁郁地還了一句嘴。 還嘴之后,楚翊其實就已經開始害怕了,他不敢把腦袋仰起來,但潛意識感覺到好像那血盆大口就要整個將他的腦袋給吸進去了。 可他等了很久也沒等到自己人頭分家,這時,一只粗糙干燥,指節間看得見厚厚老繭的雞皮老手,將他小小的肩膀搭?。骸跋鹊郾菹侣受姷钟?,上攄文、宣之宿憤,光祖宗之玄靈,下安固后嗣,振我大業之天聲,實為浩然壯舉,陛下年幼,未能恤懷,先帝對此,絕不后悔?!?/br> 他那樣正色,嚴肅到甚至讓楚翊感到害怕,可怎么也無法反駁。 微生默這樣對小皇帝道:“若無先帝,今則無民生,無朝綱,無君王,江山可危?!?/br> 似乎很少有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他聽得更多的,永遠是來自坤儀宮母后的嘆息,和說起來時,恨不能活剝了父皇皮一樣恨的疾言厲色,他不禁道:“可是母后很不高興?!?/br> 微生默不知怎么同這個還太小的皇帝陛下說,因為大人的世界是復雜的,沒那么多非黑即白,他想了想遲疑道:“太后當年……其實未必是真的反對?!?/br> 小皇帝似懂非懂,沉默了。 演武的軍長發現了太師,還有太師臂彎下小小的陛下,那一瞬間眼光更亮,同時,將士也發現了陛下親臨,那一聲聲虎吼愈發震天動地,非要在小皇帝面前表現一番。 楚翊快被嚇哭了,可身后的太后那只穩固的手掌就摁在他的后心上,迫使著他根本無法后退半步,甚至微生默慫恿著他,往前走,迎著他的將士們走過去。 “陛下,去感受,軍民對您的愛戴?!?/br> “……” 朕的耳朵說他聾了就是已經感受到了。 看陛下一臉的快哭了的神情,微生默決定不再縱容,天塌下來太后娘娘擔著,他從身后將陛下抱了起來,令陛下就坐在他的臂彎里,他抱著小皇帝,一步一步走上了空曠的擂臺。 左右旗桿懸掛著巨大的赤紅色軍幟風中凜然招搖,穿過那林立的兵器架,小皇帝用呆滯的目光接受著來自擂臺下各方注目的洗禮,他幾乎覺得自己身上片縷都不掛,于是難為情地咬住了舌頭。 老太師廉頗老矣尚能飯,居然一把將他舉過了頭頂。 “……” 那一瞬間,楚翊不想做真龍天子了,他想做一只會打洞的耗子。 當陛下被太師高高舉過頭頂的那一刻,近乎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他們就像餓了幾天的野狼盯著一坨肥美五花的rou一樣,令楚翊感到自己不是陛下,只是盤中餐而已,他無奈又害怕,一動不敢動。 軍長的破鑼嗓子突然敲響:“陛下萬歲!” 伴隨著這領頭羊的一聲吼,成千上萬人齊刷刷地向著陛下山呼叩拜,行稽首大禮。 “陛下萬歲!”“陛下萬歲!” 那聲音足以震散林中無數飛鳥,也順風傳入了中軍帳中。 姜月見正在埋首閱讀老太師留在軍案上的木牘,這些都是各地上奏的一些瑣事。這兩年戰事既定,軍民同樂,將士演兵之余,便是幫助百姓修橋鋪路,建設地方,偶爾有鼠輩賊寇落草為患,地方官員調兵遣將,將山賊土匪一窩打盡,堪稱逸聞趣事。 太后看得專心致志,半邊的烏發散落,沿著軟袍宛如泉水般涌下,泛著漆黑朗潤的墨光,將她雪白的臉龐遮掩去一小角,明媚的日光一個猛子扎進帳篷,籠在她纖瘦的香肩。 翠袖在一旁打著扇,為太后烹上清茶。 為了這一日的出行,太后昨天將自己和那些奏折鎖在了太和殿整整一夜,幾乎無眠。 太后看起來是這個皇朝最尊貴的女人,而這個大業如今也止戈生息,太平無事,她有無數肱股之臣可以倚仗,清閑富貴最令人羨慕,可實際太后為這個王朝付出了多少,只有近旁的人知曉得最清楚。 姜月見身體疲乏,看著看著,眼前陷入了一團花白,她的額頭往下一點。 幾乎立刻就要沿著桌案垂倒下去,翠袖吃了一驚,手里捧著熱茶,來不及去接太后的腦袋,眼看著太后尊貴的額頭就要噗通撞向堅硬的桌面。 姜月見好像突然被抽空了力氣,頭一陣眩暈,精神意志沒能抗得過強迫自己睡眠的身體,當她倒下來時,一只柔軟的,泛著一絲涼意,裹挾著淡淡煙草藥香的手掌,抵住了她的額。 微涼的觸感,并不過激的力道,輕盈一彈。那手掌很大,姜月見幾乎整張臉都埋了進去。 她下意識地握住了那只手,將臉頰抬起來,偏過眸光,近旁是他身上寬松的襕衫,淺色的槿梨紋環繞著袖口,一動,從那柔軟的衣料底下送來的便是純正綿和的藥香。 他垂下眼瞼,情緒不多,冷玉般的皮膚,修長的眼,周身有種靜謐的氣韻在流轉。 “太后,”他拿眼睛撞上姜月見怦然心動的眼神,隨即微微錯開,“您累了么?!?/br> 姜月見把自己那瀲滟得快要泛濫的心思收攏,低頭一看,自己的掌中還握著他的手,不免一笑,“哀家只是有些乏了,讓小孩兒鬧得——對了,小蘇太醫家的孩兒,有多大了?” 這是個好問題。 蘇探微含混道:“也不大?!?/br> 他如玉般俊逸的面容,耳朵卻爬上了蛛絲似的細紅血絲,姜月見笑了:“小蘇太醫如今金榜題名,前途不可限量,將他接來歲皇城罷?!?/br> 蘇探微靜默地吸了吸鼻翼,“他……如今很好,不需要臣?!?/br> 姜月見道這年輕人害羞了,其實他這般聰慧,幾番得召幸從,心里頭多半明白了,編造妻兒,是在婉拒吧。 但他們二人之間的關系,由不得蘇探微做決定,姜月見想要開始,要結束也得由她來說結束。她只是暫不忍心逗弄這個臉紅的青年了,她將手松開,那邊飛快地撤去,姜月見眼風一瞥,那年輕人臉色不動,只是那只被她握過的手拿向了身后,藏了起來。 她挑起細眉,扭頭問翠袖:“方才演武場上,是什么聲音?” 翠袖適才一直替太后凝神留意陛下那邊的動靜,回道:“太師想必是帶著陛下去校場了?!?/br> 姜月見“哦”了一聲,“是該讓他見識見識了?!?/br> 蘇探微神情淡淡背著一只手向身后,那手背上的溫度,猶如火燒火灼一般,guntang。 作者有話說: 楚狗:朕的兒子,天生就是真龍,只有老鼠兒子才會打洞! 小皇帝:那爹地你就是一只鉆我母后床帳的大老鼠! 楚狗:…… 上以攄高、文之宿憤,光祖宗之玄靈;下以安固后嗣,恢拓境宇,振大漢之天聲?!喙獭斗庋嗳簧姐憽?/br> 第7章 老太師回來之后,偶感頭痛腦熱,精神疲倦,比之前出去時看著衰弱了許多,姜月見驚詫:“太師這是怎么了?” 老太師向太后告罪,姜月見忙道不妨,讓翠袖帶著他先歇了,等太師坐下長長松氣時,那個罪魁活蹦亂跳地掛著兩行面條淚撲騰進她的懷里來,哭得通紅的鼻頭一抽一抽的,但也不敢告狀,只敢把尾巴蜷縮著,整個身體縮成一只小鵪鶉。 姜月見安撫著懷中的嬌兒,按下疑惑,吩咐蘇探微:“為老太師看看?!?/br> “遵旨?!?/br> 蘇探微那只手仍然背向身后,當他從姜月見身前經過時,她清楚地瞥見,他手心半攥著的那種不自然,和他此刻步履春風的從容,簡直是鮮明對比。 原來他是害臊了。年輕人真是不經逗弄。姜月見含笑垂眸,在兒子腦袋上輕輕嗅了一口,霎時滿鼻都是來自校場的飛揚的沙塵氣和淡淡的芳草香。 蘇探微來到了老太師面前,微生默已經粗喘著摁住了胸口,擺手道:“太后,老臣是氣短了,恐怕要扎上幾針,這位太醫不知醫術如何啊?!?/br> 想到坤儀宮中他力占鰲頭,姜月見抿唇頷首:“放心,小蘇太醫醫術超凡?!?/br> 天色將暮未暮,已到了回宮的時辰,太后不便于京郊大營就留,況這個兒子實在臟得不像話了,姜月見吩咐左右備車馬,抱起了昏昏欲睡的臭兒子,對太師歉然道:“勞您一日辛苦,哀家帶著陛下回宮了?!?/br> 太師連忙搖頭:“照顧陛下,乃是為臣的本分,何敢言‘辛苦’二字。太后娘娘放心,陛下今日,一定感觸頗深?!?/br> 是么??粗荒槓j惶,眼淚還黏在睫毛上的兒子,姜月見會心一笑。 她向蘇探微略一頷首:“小蘇太醫,留下來照顧太師。哀家留車給你,入夜回宮?!?/br> 京郊大營到了這時,已是火頭軍的主場,姜月見抱著楚翊出中軍帳時,正值炊煙曖曖,小家伙趴在她的胸口,不禁口水從嘴角流下來,姜月見嘴上不說,心里怪是嫌棄,重得要命,還惦記吃呢。 于是太后一把將陛下塞給女侍,頭也不回地走向了鸞車。 車馬粼粼聲在耳朵里轟隆隆遠去,老太師斜倚著靠背聽了許久,確認人聲遠去后,他驚慌失措地從椅背上彈躍而起,倏然地跪在了蘇探微面前,老眼渾濁泛出了淚花。 在蘇探微默然后退半步之后,太師神情激動,隱忍地嘎聲道:“陛下?!?/br> 陛下回了! 就在兩個月以前,太師收到一封陌生的手書。那手書只是一首五言絕句,起手藏頭是四個字:陌上花開。 若說這四個字還讓微生默莫名其妙,但認出了那字跡屬于何人之后,老太師激動地差點兒半夜猝死,也是從這方椅背上彈了起來,顫顫巍巍地捏著信紙在帥帳里踱了十幾個來回。 一同開拔北上,陛下沖進胡羌軍隊當中,殺得胡羌人仰馬翻,三千業甲破敵三萬,本可以算大獲全勝,可回朝之時,卻連一具尸骨都沒有留下! 在世人眼中,武帝陛下山陵崩塌,壽數已盡,如今更是由小皇帝登基為帝,太后臨朝稱制,可見昔日一切早已化作云煙,不會再有人相信陛下還活著,不會再有人去盡心找他的尸骨!此事,實乃大恨!每當夜不能寐,太師想到陛下去不能還,埋骨荒山,便恨不得爬起來抽出他的佩劍引頸自盡。 此刻,陛下竟活生生,好端端,看上去毫發無傷地出現在自己面前,雖然他面容大改,聲音也較過往殊易,但這就是他一手看顧大的陛下,他豈能認錯! 幾乎是在見到他的第一眼開始,老太師心頭便突突地跳,直至此刻,他幾乎可以說是完全確信! 蘇探微并未立刻攙扶太師起身,他垂落睫羽,微微帶著一絲笑意:“老太師,肯定么?妄認天子,您與我可都是殺頭滅頂之罪?!?/br> 怎么可能不肯定,太師忍不住涕零如雨,“臣有罪,護駕不力,罪該萬死……” 他滿臉的懊慟和沮喪,是決計作偽不得,蘇探微毫不懷疑,只要他肯定一句有罪,兵器架上的佩劍會被老太師當場抽出用以自裁。 蘇探微上前,雙臂托住了太師要拜倒地上磕頭的垂垂老矣的身體,道:“太師請起?!?/br> 微生默愣了個神兒,順從地站起身,老眼卻不肯移開一瞬,眨也不眨地盯著蘇探微如今這張堪比毀容的臉,實在不解,甚至想去試探,這是否是一張真實的皮囊,然而出于對為君者的敬重,太師摁下了好奇的手。 但他仔細觀察,陛下這張新鮮的皮囊以假亂真,幾乎無懈可擊,蘇探微撫了撫臉,微笑道:“這張臉是真?!?/br> 太師怔忡莫名:“什么?” 人的臉都是爹生娘養,怎么能輕易更改?這過程想必付出了許多忍常人所不能忍的血淚代價,微生默不敢繼續追問。 當務之急,是他弄不明白,陛下既然未死,他為何兩年來不曾現身,現在又回來,用新科進士的假身份,進了太醫院,這是為何? 微生默是一點兒也看不透陛下的心思,這個陛下從小就心思深重,早早地就脫離了大人思維的掌控,到現在,他是更加不敢揣摩圣意了,“那……太后娘娘,知道么?” 蘇探微白凈的面容如一張被風吹褶的素宣,眉宇結成“川”字,他緩緩搖頭:“不知?!?/br> 瞥了一眼過來,聲音暗含了警告:“不得多嘴?!?/br> 微生默:“為什么?” 一問落地,他下意識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小心翼翼地想,陛下這樣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他若想說,何須我多此一問,他若不想說,觸犯龍顏罪該萬死。 蘇探微果然對這個話題不愿多談,只是含糊其辭解釋了一句:“朕有些棘手之事尚未查清,用一個新的身份,線索或許更明晰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