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狼奴 第16節
楚言枝摸摸他拽自己袖擺的手指:“可你都要脫光了,我不能看你脫光。你知道羞嗎?” 狼奴殷切地眨眼睛,他聽不懂她在說什么,他只想楚言枝不要又這樣離開。 楚言枝很為難。 她把小木偶撿起來,遞到他懷里:“它陪著你呢,我就在外面看著你?!?/br> 狼奴看著自己的手指被小公主握住,然后又被一根一根掰開了。狼奴沒有多少力氣了,他再想用力,也掙不過她。 楚言枝往外走,掀開葛布棉簾時,回頭看了一眼。暖黃的陽光鋪陳在她白凈的側臉上,一線光落到狼奴的眼睛上。狼奴緩緩眨了一下眼睛,好像有什么晶潤的東西滑過他的鼻梁骨,沒入了她看不見的暗處。 她放下簾布,背對著門,揚聲道:“狼奴,不要兇劉太醫?!?/br> 狼奴沒有應聲。 劉太醫擦擦額頭的汗,拿著清理傷口的器具和金瘡藥,開始為他處理傷口。 狼奴始終摟著小木偶,不動也不叫,唯有尖銳的刀片剜去傷口腐rou的時候,他才怔怔地蹙眉,垂著眼睛輕輕地哼一聲。 楚言枝靠著墻,用腳尖在地上畫著圈玩兒。知暖殷勤地過來問:“殿下餓了吧?想必廚房已備了膳,奴婢端些過來?” 楚言枝確實有點餓,但沒什么胃口,她心里堵堵的。 明明已經把狼奴從籠子里弄出來了,也請來劉太醫給他治傷了,他為什么那樣傷心?是因為他不明白這些人是在做什么吧……他應該也不明白她在做什么。 楚言枝最開始只是想給母親治病而已,但從上林苑回來后,她的心變大了,想要的東西越來越多,想要做成的事也越來越多,讓狼奴活下去便是其中一件。 為什么要讓狼奴活下去?她說不清楚,反正不想他死,她不想任何人死。 等廚房把水燒好,飯菜也做好,耳房的門簾終于動了,劉太醫吐出一口長氣走出來,對楚言枝道:“藥上好了,切忌傷口不可沾水。藥三天一換,以他的體質,應該很快就能痊愈?!?/br> 楚言枝松口氣,忙讓年嬤嬤去取診金付給劉太醫。 她掀簾子進去,本以為會一如往常撞見那雙一直盯著自己瞧的眼睛,卻發現狼奴睡著了,嘴里還咬著小木偶。 劉太醫貼心地從床頭那只打開的箱籠里挑了幾件衣服給他穿上了,小福子個頭不高,但這衣服在他身上仍顯得太過松大。他枕著枕頭,蓋著被子,除了太臟了點,看起來和尋常人家的小孩子并無不同。 年嬤嬤燉了骨頭湯,烤了叫花雞,還做了一大盤獅子頭,和紅裳疏螢一起端過來了。 楚言枝想起什么:“錢公公呢?” “啊,飯沒熟的時候就有幾個公公過來找他把他叫走了。奴婢本想留他用膳,哪怕是喝口茶呢?可惜他太忙……” “嬤嬤您這話說的,別說人家錢公公忙,就是不忙,也未必看得上咱這的飯啊茶啊的嘛?!敝扑麄兌酥堖M來了,才跟著掀簾走進來,眼睛往桌上一掃,嘴上就接了這話。 年嬤嬤抿了下唇角,卻不好說什么,她畢竟是皇后娘娘撥給的人。 耳房太小,站不下太多人。中殿那一會兒沒個人看著,年嬤嬤的心就懸著,趕緊先去了,疏螢跟著出去,問自己可有幫得上忙的地方。 紅裳正要服侍楚言枝用膳,知暖卻擠過來拿起了桌上的碗筷,率先夾了塊獅子頭:“來,殿下嘗嘗?” 楚言枝皺眉:“我自己吃?!?/br> 知暖訕訕地放下了碗筷。 狼奴是酉時末醒的。 那時天已黑得透透的,耳房里只有一豆昏暗油燈,他扭頭看,看到一個人正裹著襖子窩在桌上打盹。 狼奴認得他的氣息,被楚言枝帶回來的那天晚上,他聞到過。 狼奴發覺自己的手腳暖暖的。鐐銬已除,舉止都輕便了。他掀開被子,也不嫌冷,歪頭看今天那個下巴長了白毛的人給自己纏的布帶。布帶上洇了血跡,他松開齒關,摟坐著小木偶想要舔咬干凈。 “啊,??!” 小榮子醒了,瞧見睡在床上的小孩兒起來了,又怕又激動地往外跑去通傳。 狼奴奇怪地看他跑的方向,發覺自己舔不干凈布帶上的血跡后,轉而舔起小木偶的腦袋。 楚言枝正坐在碧霞閣和姚美人、江貴人聊著今日在坤寧宮見到陛下的事。 “他沒有問起你?”江貴人問。 楚言枝搖頭,翻弄著之前姚美人手抄的那本千字文。 “也沒有……問起你娘親?” 楚言枝還是搖頭。 姚美人笑了:“jiejie,陛下怎么會問起我?” “怎么不該問一問?不論如何,枝枝是你為他生下的女兒……” “我生枝枝的時候,不為他,只為了枝枝?!币γ廊嗣灾Φ念^發,目光慈愛道,“他于我而言從來就不重要。如今我想要爭寵,也只是為了枝枝?!?/br> “既要爭寵,又怎能任憑他半點不在乎自己的女兒?”江貴人不理解,憤懣道,“見到了,他連正眼也不給一個……我們家枝枝多好的孩子!” 楚言枝捏著紙頁,不知道為什么,鼻子忽然就酸了。她將臉埋到姚美人的懷里,半晌后,抽抽噎噎地哭起來。 第21章 小奴隸臟臟的,笨笨的,但是很乖… 這把姚美人和江貴人都心疼壞了。姚美人輕輕哄拍著她的背,江貴人軟語安慰著,還想拿牛乳酥糖轉移她的注意力。 可楚言枝已經不再是那個能被一顆糖哄住的小孩子了,她傷心與吃不吃糖無關。 姚美人摟著她,眼眶一時發酸。 以前楚言枝總愛問為什么父皇不來看她,那時姚美人從無爭寵之心,只想把這日子平平淡淡地過下去,便說因為她不需要父皇。 姚美人甚至想,成安帝最好永遠想不起來枝枝。 本朝不許公主嫁去番邦和親,但也不許公主嫁給重臣高官,為了防止外戚,往往是由民間適齡男子自行去禮部報名,再由宦官親去考察擬定人選。成親以后,不準和離,也不準改嫁。 宦官勢大,幾乎完全決定了公主的命運,尤其是對不受寵的公主。實際上受寵又怎樣?后妃選秀皆來自平民,一進宮便不許再與外界有半點往來,一點憑靠都無,她們所出的公主,除了身份尊貴,連個切實的倚仗都沒。那些太監收了底下的銀子,有什么不敢干的? 尚華長公主楚妙不就是如此。 先帝那么喜愛她,著人認真挑選駙馬,后來的確挑中了個品貌不凡的貴公子,就給封了個臨清伯的名銜,讓楚妙歡歡喜喜地嫁過去了。結果楚妙嫁過去發現那人竟是個將死的病秧子。他父母為了給他沖喜,不惜收買太監讓他迎娶公主。兩人成親三日,還不曾洞房,這位臨清伯便嘔完最后一口血死了。 先帝大怒,清算了所有涉事太監,但這又如何?先帝再疼愛楚妙,也沒讓她回宮,更沒讓她改嫁。 后宮里人人不言,但人人都知,天之驕女尚華長公主之所以會落到這樣的結局,是因為她的生母徐太嬪當初得罪了一個叫汪貴的灑掃廡廊的小太監,只是后來這位小太監一路高升,竟權掌司禮監,一掌便是十數年。而先帝處理這件事時,竟未動汪貴分毫,只罰了他一年的例銀。 徐太嬪哭壞了眼睛也無濟于事。 姚美人寧愿楚言枝一輩子不嫁人,也不想她一輩子就被這么草草安排。反正在重華宮里,她能把她保護得很好。 但自打病后,姚美人便后悔了。她要是死了,枝枝就真的什么都沒了,無依無靠,任人欺凌。而不死卻無勢,枝枝未來親事的風險亦不能免除。 她得立起來,得主動去爭。 姚美人想起今天來過的錢錦,等楚言枝的抽噎漸漸平息,自己拿帕子把眼淚擦干凈了,才柔聲問:“錢公公是穿了小福子的破襖子走的?” 楚言枝打了個哭嗝,哽著氣點頭。 “枝枝覺得他人如何?” “……好人?!?/br> 姚美人和江貴人對視一眼。 雖然她們深居后宮不涉半點朝政,但司禮監和東廠總歸是個特別的存在,有關這群太監的風聲從沒停過。 錢錦在前朝的名聲可差極了。東廠是皇上的一把刀,指哪里便殺哪里。有時候這把刀也會主動地將魚rou置于砧板之上,呈好罪名,等一聲令下便剃魚鱗、割腥膻。 姚美人的父親雖說只是蘇州府連安縣的一個小小典吏,但聽到東廠二字,也要唾口唾沫。姚美人從來都對東廠沒有好感。 但如今她在后宮生活,還是個公主的母親,她不能再厭惡東廠。與錢錦這樣的大太監交好,于她們母女而言很重要。 提到錢錦,在拿銀釵挑燈花的年嬤嬤適時插了一句嘴:“奴婢瞧著,那個錢公公是真不錯,那幾個太監來找他,瞧見他身上披著破襖,都想脫了自己的跟他換,但是錢公公一概沒理,自自在在坦坦然然地走了,臨走的時候還跟奴婢說,他明天會把衣裳還回來。嗐,奴婢哪敢讓他還?可他還把那件紅袍子給了狼奴……” “狼奴?” 年嬤嬤笑容一僵,自覺說漏了嘴,忙看向江貴人,又看向已止了哭,正就著江貴人的手吃牛乳酥糖的楚言枝。 楚言枝含著糖,摟住姚美人的脖子撒嬌:“他是我撿回來的小奴隸,臟臟的,笨笨的,聽不懂人話,也不會說話,但是很乖……娘親讓我養他好不好?” 姚美人笑著蹭蹭她軟嫩的臉蛋,應道:“添個人,添雙筷子的事,養吧。怎么不帶給我瞧瞧?” 江貴人正想對她細細說狼奴的來歷,守在外間的疏螢領著跑得氣喘吁吁的小榮子進來了,小榮子對江貴人比劃示意,江貴人站了起來:“他醒了?” 小榮子用力點頭。 楚言枝從姚美人懷里抬起頭,一邊下床,一邊對姚美人道:“我去看一看他。等把他洗干凈了,就帶給娘親看看?!?/br> 披好衣服,捧好手爐,江貴人和楚言枝一起往小福子住的左耳房走去,紅裳和流云在前面提燈??粗@行人的背影漸漸遠了,和疏螢一起守門的知暖跺跺腳,嘀咕道:“不是都病了嗎?怎么還這么能聊……” 楚言枝撩開簾子一進去,就見狼奴正咬著小木偶,跪坐在床沿,面向窗外那輪當空明月仰著腦袋。 狼奴看見她了,即刻收回望著月亮的目光,但也不看她,咬著小木偶縮回床角坐著玩了。 他精神比白天的時候好很多,但想必是餓極了,咬小木偶的時候總讓人以為他會給吞下去。 楚言枝讓年嬤嬤把溫在鍋里的那些菜都端過來,又讓紅裳在這屋里多點幾盞燈。 等屋子里亮亮堂堂,全是飯菜香氣后,窩在角落任由楚言枝怎么靠近、怎么喚他,他都不理會的狼奴終于咬著小木偶坐起來了,眼睛看向桌子。 楚言枝戳戳小木偶已經有了牙印的木頭腿:“不要咬它了,我給你喂飯好不好?” 楚言枝接過紅裳遞來的盛滿rou骨頭、rou圓子、叫花雞的陶盆,用勺子挖了一只足有她拳頭大小的rou圓子,往他嘴邊送。 狼奴不松口,眼睛也不看她。但他的眼睛仍藏不住情緒,不僅流露了不高興、生氣、委屈,還流露出一絲淡淡的渴望。 “狼奴?!背灾κ侄加悬c兒舉累了,干脆放下勺子,朝他哼氣,“你不吃飯,我就不要你了!” 狼奴聽不懂什么是“不要你了”,可他聽得懂楚言枝的語氣。 她不高興了。 楚言枝記得自己小時候左哄右哄不肯吃飯,娘親就會讓年嬤嬤收走碗筷,干脆餓她一頓。后來她就曉得乖乖吃飯了。 狼奴終于歪歪頭看向她了,但仍沒有放下小木偶吃飯的意思,眼神變得有一絲絲怯畏。楚言枝認得這種眼神,每次她要走的時候,這種眼神就會變得格外濃烈迫切。 楚言枝把陶盆遞給紅裳,提著衣服從凳子上站起來,故意每一步走得慢慢的,一邊走還不停說:“不要你了噢,不要你了噢……” 她的眼睛明明還往后瞄著。 江貴人掩唇笑,小孩子玩起來就是這樣好玩。 狼奴終于在楚言枝走出第三步的時候,嗓子發出“嗚”的一聲,一個音轉兩個調子,聽起來不情不愿,但又很是渴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