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穿花尋路 第100節
新年后, 正月二十三有個篝火會,鎮上所有人都會去,這是龔家捐錢舉辦的。 大堂哥領著族中的弟子在鎮上布置, 那晚燈火璀璨, 華麗至極。鎮上的人都參加了篝火會。 連阿瓊都回來了,她穿了件紅色繡著香草紋飾的上衣,他一回頭,見她低著頭尋找手串,露出的后頸白生生的, 他突然看的有種無所適從。 不敢再看, 起身出門去了。 那晚鎮上的人繞著集市的廣場,連著一條街上的燈和人, 香草燃起的香味, 至今想起來,全是熟悉的年少的氣息。 鎮上那場篝火,照的山脊都亮了, 而二叔卻沒有去, 他站在龔家的二樓的窗口看著遠處的亮光, 很欣慰。 那晚鎮上的少男少女們圍著篝火載歌載舞, 一直都沒有散去。 那仿佛是平靜最后的狂歡。 第二天二叔就走了, 他也在整理行李了, 因為沒有收到父親的回信, 祖父也暫時不同意他去昆明求學。 他只能等著父親的信,但是沒能等來父親的信, 龔家跟著二叔南下的人馬回來了。 其中包括死在緬北的兩人,其中一個就有卓叔。 阿瓊那一天就像沒聽到消息一樣,整個人都木木的。 那是他第一次見死去的人, 滿心愧疚和心底隱隱的恐懼。 阿瓊連哭都沒有聲音,只是問領隊的人,卓叔到底怎么死的? 領隊的人說,回來的路上遇上了馬匪。 阿瓊不相信。 “逸昌,你送阿瓊回去?!?,母親受了驚嚇,一直驚呼神明保佑,要去拜神。 他去送阿瓊,可是阿瓊拒絕了。一個人哭著孤零零的走了。 阿瓊自從那日回去后,再沒回來。 他去找過兩次,她家就在龔家老在后面的矮群屋中,龔家所有的老仆們都住在這里。 那一天開始,阿瓊很長時間都沒回來。 他問過大堂哥為什么會死人?龔家商幫里明明有武裝,有土木倉,怎么會突然死人。 而大堂哥看著他,像哄小孩子一樣說:“逸昌,外面世道亂著呢,你以為咱們出門安安分分做生意就行了?哪一座的廟敢不去拜?阿爸就像撒錢一樣。連阿爸讀不能保證十成的安全,更何況這些伙計。這些破事,你該不問,你只管好好讀書就是了?!?/br> 只要龔家朝中有人,龔家照樣可以百年不倒。這是他們的根本。 他越發好奇:“二叔,在緬北做什么生意?” 大堂哥搪塞他:“你房間里不是有嗎?象牙、玉器,什么賺錢販什么?!?/br> 他忍著好奇心,可是母親說阿瓊的我阿嬤去世了,她要回家去。 他每日連書也看不進去。 阿瓊二月中旬回來,整個人都木木的,連笑都不會笑了。 再也不肯讀書了,他只好每日都讓她跟在自己身邊,整理筆記,她再也不肯拿起筆了。 端午節,二叔又回來了。 他這次回來非常低調。 家里人終于坐在一起吃團圓飯,二叔在飯桌上問:“逸昌要去昆明讀書,正好你二嬸的哥哥要去昆明,這樣可好友人照應你。我讓人那邊買好宅子,到時候你再去?!?/br> 他當時心不在焉的點頭,而母親一句話都沒說。 那晚一家人坐在一起,祖父難得沒有訓話,二叔也沒有教訓兩位堂哥,所有人都很開心,喝了很多酒。 他不喝酒,所以早早退出來,但是沒有見阿瓊,他便回房間去等。 阿瓊一夜沒回來。 再見阿瓊的時候,是第三天。 母親見他下午回來,面上有怒意,也有惆悵。 “逸昌,我有事和你講?!?/br> 他不明所以,問:“什么事?我有作業要做?!?/br> 母親難以啟齒。 身邊的盧叔說:“家里要辦喜事?!?/br> 他突然心一跳,問:“什么喜事?” 母親看著他的臉,突然講不出口了。 他心里像是有了預感:“母親,阿瓊呢?你不是說她今天回來嗎?” 母親臉色一黯,閉著眼一句話不說。 最后還是盧叔說:“阿瓊好命,嫁了姥爺做妾?!?/br> 他腦子嗡的一聲,幾乎像瘋了一樣,“你說什么?” 盧叔以為他修了臉面,忙說:“少爺,家里都知道你不痛快,要不這樣吧,咱們早點啟程,早點到昆明吧?!?/br> 他:“阿瓊在哪?我要見她?!?/br> 母親開始哭著說:“你別這樣,你不能見她了,讓人知道笑話的,你身邊的人,做了你父親的妾?!?/br> 他一路沖進二叔的院子,二嬸見他這幅樣子,心里知道的。 瞪著拉著他的仆人,安慰他:“逸昌,你被這樣,知書達理的女人多的是,她看上你二叔不過是為錢為財,這樣的女人,不都是這樣。不值得人多計較?!?/br> “你胡說什么!她怎么看上二叔!”,他憤怒的喊道。 二嬸驚訝看他,又有些心疼,說:“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是確實是她自己進的你二叔的房間,自己成了事,你二叔也知道納你身邊的女人不合適,可是她自己送上門……” 他從沒有被這樣羞辱過,忍了又忍,失魂落魄回去了,甚至不敢再去問一聲。 就這樣第二天,阿瓊敬了茶,成了二叔的妾。 這個夏天,他有種預感,他不可能去昆明了。 五月一過,開始炙熱,販茶的馬幫就該啟程了,他病了一場,不嚴重,但是也總不見好。 家里人都說他是因為阿瓊,他也不解釋。 他再見阿瓊,是在水榭的池塘邊,他還是穿著白衣黑褲,手里提著書,阿瓊穿了件絲綢的短衫,兩條胳膊白生生的,仰頭望著日光,他站在她身后看了很久。 少女阿瓊再也不是那個坐在芭蕉叢下,細細編辮子的阿瓊了。 她變得嫵媚,眉眼看人都不一樣了。 他心慌又心虛,卻沒有怨恨。 因為舍不得。 他們一起長大,從來沒有發生過爭執,阿瓊一直都照顧著他。 可再也不能坐下來說話了。 阿瓊回頭看到他,臉色豁然一變,再也不是笑著看他了。 她成了二叔的女人。 阿瓊一句話沒說,起身匆匆走了。 他回去還夢見她坐在水榭,仰頭望著天空,像一只鳥。 而后,他便經常在宅子里走動,也經常去看二嬸,也常碰見阿瓊。 二叔娶她后就出門了,再沒回來,二嬸不喜歡她,便有時候會折騰她。他寬慰了幾次,二嬸才不為難她了。 她一雙眼睛濕漉漉的,看著他,但是從來不說話,連招呼都不打。 他卻越來越管不住自己,就是想去看看她。 中秋夜晚飯后,家里人祭祀拜月,他除了院子,就看到她,他第一次那么沖動拉著人,阿瓊被他嚇了一跳,“你放開?!?/br> 他原本有很多話,但是看到她就質問不出口了,什么都不想問了。 阿瓊害怕有人看到,回頭張望。 他突然笑起來,覺得很沒意思,所有的惦念,不過是怕她過不好。 她過得好就行了。 他心里的那點難以啟齒的旖麗的思緒,和難以啟齒的念頭,終于泯滅了。 他只是遺憾,遺憾沒有帶她去讀書,沒有帶她去見識外面的世界。 二叔回來了,昆明那邊已經安排好了。 結果還沒等他出發,父親就出事了。 消息一回來,龔家大亂,他害怕極了。 二叔立刻讓大堂哥帶著人去為父親的事情奔走。而他因為還是孩子,誰也不準他出門。 母親一病不起,整個龔家都籠罩在陰影中。 外面的世界已經亂了,而龔家人還毫不自知。 半個月后大堂哥都沒回來。 十月最后一天,父親和大堂哥被送回來。 兩個人都沒了。家里連一句都不準問。 舉家皆哀,外面亂象,鎮上也已經開始了。 二叔幾乎一夜白發,赤紅著眼睛,主持了父親的葬禮,并且埋葬了大堂哥。 二堂哥還在販茶的路上沒回來,二嬸的叔叔給她寫信,立刻離婚,從龔家離開。 二嬸不肯走,龔家已經亂糟糟的了,二叔清理了幾個作亂的家仆,然后做主送走了母親和二嬸。 龔家大宅里,連聲音都沒有。祖父祖母關在最后面的院子里,他再也沒見過兩個老人。 仆人也不再安分,老宅里的人全都放出去了,剩下的都是不肯走的。 二嬸最終被送走,母親走的時候還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