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沒想到會在進房前會遇到這群人。孫臨安雙手擱在輪圈上,抬眼看向和他年紀相當的少年少女。 為首的是傢伙是約瑟夫,標志的黑發黑眼,古銅膚色,以及身材精實都是出于他本人相當自豪的——狂野奔放的拉丁美洲血統,不過對孫臨安而言,他就像一頭正在生悶氣的美洲豹。 約瑟夫兩手叉著口袋,笑得一口白牙,「瞧瞧,這誰啊,原來是下半身殘廢的小紅帽自殺回來了?!?/br> 此話一出,約瑟夫身旁的男女都在竊笑。小紅帽是他們給孫臨安取的外號一—孫臨安那頭紅發總是給他帶來異教徒、背叛或蠱惑者等不少歧視。 「我是回來了,但都多久啦,你那口牙為什么還是不好好刷呢?!箤O臨安皺了皺鼻子,咕噥:「好臭?!?/br> 約瑟夫如烈火的性子向來激不起,更何況那還是他的罩門——不存在口臭或蛀牙,約瑟夫的偏執老媽從小對他的挑剔造就了一口好牙,卻也激發出這傢伙對「刷牙」的厭惡——因此,約瑟夫很輕易地就被孫臨安的三言兩語撩撥得咬牙切齒:「你他媽……」 倚在約瑟夫身旁的日本女孩不以為意地笑出聲,輕拍他的手臂安撫,轉而溫柔地朝孫臨安開口:「讓我們來猜猜,你這次是怎么死的?」她環視身旁的朋友們,偏頭想了一會:「我猜是跳樓。你們呢?」 「來點新鮮的死法好嗎?當然是喝農藥囉?!?/br> 「喝農藥沒辦法瞬間跳脫啦,所以我猜上吊!」 「七七猜的跳樓太老套了啦……我覺得是臥軌吧?!?/br> 七七是日本女孩的暱稱,本名佐倉奈奈,喜歡指甲彩繪,然后她單戀約瑟夫是人盡皆知的事。孫臨安對她的瞭解只有那么多。 佐倉奈奈捂嘴笑了笑,淡粉的手指甲如花瓣,讓孫臨安聯想到已經滅絕的櫻花?!讣s瑟夫呢?」她輕柔地問起身旁的約瑟夫?!改悴挛覀兊男〖t帽是怎么死的?」 約瑟夫覷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回孫臨安臉上幾秒,最后囔囔出一句:「誰知道?!顾恼Z氣像是摻了火藥般暴躁:「反正何必為了那群白老鼠……」 「對嘛,而且聽說小紅帽還擔心真相會傷害到他們,因此特地編了一套真人真事改編的故事……」佐倉奈奈輕快地接上約瑟夫的話語,笑笑說:「我記得,是多重宇宙對嗎?」 孫臨安眨眨眼,語氣捎上驚喜:「太好了,奶奶您還是寶刀未老,記憶力一樣好呢?!?/br> 結果他剛說完,就先惹火了喜歡佐倉奈奈的大塊頭——砰地一聲,輪椅突然被大塊頭粗暴一踹,孫臨安還來不及反應過來,整個人就已經莫名其妙地摔倒在地。 「你這傢伙——」孫臨安也不是完全不發火的好脾氣,尤其旁人的笑聲無疑是引燃的火苗。他勉強以掌撐起身,咬牙就想還腳。 「——金子?!?/br> 約瑟夫忽地出聲。他喚的人是大塊頭?!附o我道歉?!?/br> 大塊頭愣了下,正想訕笑開口時,約瑟夫的拳頭卻猛地襲來,狠狠朝他的腹部揍上一拳,力道大得讓魁梧的傢伙瞬間雙手捂起腹部,跪地哀嚎。 身旁頓時沒了笑聲,噤若寒蟬。 約瑟夫沒事般地收回手,笑容燦爛?!傅狼傅恼嬗姓\意?!?/br> 孫臨安半撐著身,愣了好一會兒后,不禁打破旁人的沉默,噗哧地笑出聲。而約瑟夫轉頭瞪著他,一副恨得牙癢癢的。 孫臨安還在笑,一邊夸起人來:「好厲害的獵人啊?!?/br> 孫臨安和約瑟夫從小就認識了。當年七歲的約瑟夫性子太過頑劣,而他老爸覺得寧靜的鄉村生活興許能陶冶性靈,于是約瑟夫便被送去郊區外的姑媽家,開始展開兩個多月的大自然薰陶之旅。 但七十多歲的寡言姑媽,以及一個七歲的叛逆都市小子自然無法做出有效交流,外加鄉村里頭轉來轉去也沒幾戶人家……因此約瑟夫間來無事時都在餵草給莉亞姑媽養的那隻小綿羊,偶爾和牠抱怨老爸的蠢事、埋怨老媽的古怪潔癖,嚼著草的綿羊會適時地咩咩叫,好像也和他同仇敵愾。 直到渡過無聊的一個禮拜后,有戶出遠門的人家回來了,是感情融洽的一家四口,里頭有個和他年紀相當的男孩。 那時莉亞姑媽在花圃里替玫瑰剪枝,綿羊在旁埋頭嚼草,坐在窗邊的約瑟夫百般聊賴地翻閱從家中帶來的漫畫,卻突然聽到充滿朝氣的呼喊傳來:「莉亞奶奶!」 明明叫的不是他,約瑟夫仍不禁抬頭望向窗外。 是那個男孩。他的頸上掛著一臺相機,從不遠的地方匆匆跑來,然后草帽飛起,一把撲進莉亞姑媽的懷中,咯咯地笑了起來。 男孩膚色白皙如牛奶,發色卻像他老爸睡前都會飲上一杯的紅酒顏色。容貌精緻,但不女氣,笑起來很開朗。 莉亞姑媽看起來也很高興,伸手輕拍男孩的后脊,淺淺地笑出聲。約瑟夫還以為她的快樂不存在笑聲的形式。 男孩如隻雀鳥,吱吱喳喳地和莉亞姑媽聊了一會,接過她去刺的紅玫瑰后,便又飛撲到綿羊那兒,揉揉蓬松的羊毛,像是見到好久不見的摯友,他親暱地對綿羊說:「巧達,你有沒有想我呀?!?/br> 綿羊回應般的咩咩叫,約瑟夫覺得自己的朋友似乎被搶走了。 「牠才不是巧達?!辜s瑟夫表情不善,出聲:「牠是羅勒?!?/br> 男孩終于注意到約瑟夫的存在。他轉過頭,一眨不眨地瞅著坐在窗臺上的約瑟夫。 隨后,男孩邁開步伐,跑來窗邊。他微微踮起腳,雙手搭著窗,琥珀色的眼眸凝睇著約瑟夫。 「你是約瑟夫嗎?剛才莉亞奶奶有提到你——」 許久,男孩開口,聲音像天鵝絨般柔軟?!刚埗嘀附?,我叫孫臨安?!?/br> 在那之后,孫臨安每天都會來找約瑟夫,有時是和約瑟夫一起餵綿羊吃草;有時是端來他母親和姊姊烤的咸派,與約瑟夫一同分享;有時是介紹他的家庭,以及名字由來——出于他四分之一的亞洲血統,但母親也給他取了一個英文名字,「瓊納斯」,和平鴿的含義;有時是把玩著他的黑色相機,嘰哩呱啦地與約瑟夫說,這是父親送給他的徠卡、他喜歡拍照、他喜歡渡渡鳥、他父親是專業的動物攝影師、他也喜歡拍可愛的小動物。 「你不覺得很神奇嗎?只要一臺小盒子,圓滾滾的鏡頭,還有超級厲害的膠卷——」野兔、玫瑰花、沐浴太陽底下的三毛貓,還有莉亞姑媽那隻總在嚼草的綿羊,孫臨安將一張張的黑白相片給約瑟夫欣賞?!妇湍懿蹲降轿覀兊臅r間呢?!?/br> 約瑟夫沒想過自己會這小子成為好友。他們兩人的個性明明完全不同,卻矛盾的無話不談,他承認自己有時的快言快語鋒利得像把利刃,可孫臨安單純且不拘小節的性子總讓人感到被包容;有時卻鬼靈精怪,伶牙俐齒得能將人氣炸,但又無法對他生氣——這就是他所認識的孫臨安。 然而,兩個多月的時間一溜煙便過了,約瑟夫要離開的日子總會到來。 那時候的孫臨安掉著淚,讓約瑟夫別忘記他,接著送出一張相片。 相片里的主角是約瑟夫。不知何時偷拍的,是約瑟夫正垂頭認真看著相片的模樣。 相片后面寫了年月日,以及地址。 「我們可以寫信聯絡嗎?」孫臨安眼里氤氳著淚,扁嘴問他。 他當然知道孫臨安如上世紀般的家里沒有任何電話、手機,或網路。約瑟夫笑得一口白牙,揉揉孫臨安的頭發,點頭答應。 他們書信往來許多年,從不中斷,每一個月都能收到對方的來信,和孫臨安總會附上的動物相片。 只是一年年過去,人禍不斷,生態環境破壞越發嚴重,四季逐漸消失,許多物種更是陸續在滅絕……因此,活在孫臨安相片里的動物也越來越少,甚至,后來已經沒有任何一張動物的相片。 野兔死了。 玫瑰死了。 貓咪死了。 綿羊死了。 這世上的物種以非??斓乃俣仍谙?,快到孫臨安來不及為牠們捕捉下一瞬間。 「科技的進步好像只是換來人性的退步,難道唯有人類滅亡才能——」十七歲那年,孫臨安在最后一封信里提到?!肝液f的,我就是在想……到底要怎么辦才能阻止生物滅絕呢?!?/br> 后來,孫臨安中斷了回信。他消失了。他消失了。他消失了。約瑟夫盡可能地讓自己冷靜想著,也許是前一陣子郵差大罷工的原因,也許是孫臨安受心情波及,沒有寫信罷了,也許是戰亂影響送信的速度,畢竟最近期的一份報紙甚至在兩天前,也許是,上禮拜深夜從他家上空轟然飛過的數架轟炸機—— 是往北部——往那個鄉村的方向——往孫臨安他們一家住的地方—— 約瑟夫不顧母親歇斯底里地尖叫那里是多危險的戰區,連夜趕去北部的小鄉村。 他記得最后一次踏上這里,是三年前的時候為了替病逝的莉亞姑媽整理房屋……然而,此時此刻,眼前的景象已經不是約瑟夫記憶中的小鄉村了。 斷壁殘垣,面目全非,四周被炸毀得毫無生機。 約瑟夫緊咬牙根,握緊顫抖的拳頭,忍住將要從喉嚨里溢出的哽咽。 他停下步伐,望著面前早已看不清輪廓的房屋。他知道那是房屋。 他知道那是孫臨安一家住的地方。 他也知道自己終究會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