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 第80節
鶴年掛著一身行囊掉過頭來哄她,“你把我師父打了,還敢多留?他發了狠要抓了你去剃頭發做姑子,你難道想出家做姑子么?再走走,走到前面街上就能雇車?!?/br> 月貞一屁股坐在路旁的石頭上,將幾個包袱都丟下來,仰頭看他,“走不動了!你瞧我這一額頭的汗?!?/br> 說著,把嘴一癟,眼珠子羞答答地往下轉,“況且,人家腿還酸著呢?!?/br> 說到此處,彼此都紅透了臉。鶴年只得陪她坐下。不一時恰好有個推獨輪木板車的老漢經過,他上前與人搭訕,花一兩銀子買了人的車,沖月貞拍木頭桿子,“你上來坐,我推著你?!?/br> 月貞笑嘻嘻地將一概包袱都擱在木板上,半邊屁股坐上去,手遮著太陽,一路好不悠閑。 過會轉頭看鶴年,他臉上發了汗,浸透了皮膚,使原本蒼白的膚色添了幾分活人的氣血。頭上扎著黑幅巾,不再穿僧袍了,外頭是一層黑莨紗的褡護,里頭穿著白道袍,仙風鶴骨換了一身倜儻風流,像是世俗里掬出的一捧清水。 這捧水是被月貞掬起來的,她心下無比得意,覺得他是為她才返還俗世。就沖這一點,不論他往后會不會娶妻生子,他們是否盡歡而散,她都先行寬宥了那不如人意的結局。 她于心不忍地由袖里掏出帕子,替他揩了揩汗,“你累不累???” 鶴年只管笑著搖頭,“你輕得很?!?/br> 月貞知道他是安慰,又跳下來走一段,挨著他用帕子掩著嘴說:“硌得腿也疼?!?/br> 想到自己就是罪魁禍首,鶴年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那張臉給太陽曬得泛紅,對她這口無遮攔的毛病簡直又愛又恨。夜里愛,白天恨,偏她夜里又不大肯說。 兩個人是全然相反的,他則是晚上肯說,白天很是正經。他板下臉,露出幾分兇相,“疼也踏實坐著!” 那兩只手穩穩地托住兩根木桿,沉甸甸的。這俗世的分量使人乏累,又感到充實。他不由得跑了幾步,顛得月貞咯咯笑起來,瘦瘦的身板在四野的風里搖擺,她底下穿著綠裙,人像一小簇野花,他不必擔心她在風里折斷了腰,覺得她脆弱的模樣里自有無限的力量。 路上輾轉,晚飯時候才歸家。因車馬停那邊門上,月貞便向自家門前吩咐了一聲,先隨同鶴年一道進了那邊宅里去給霜太太請安。 闊別家中其實不過一月光景,竟像闊別了一年似的。不怪月貞這樣想,因為霜太太在這一月里又新長了一層rou,原來第二層那圈下巴的弧線往外擴張了些,是個更大的圈了。 可五官的位置難移,她精致的唇鼻眼睛還在原來的地界上,容易叫人聯想到“地廣人稀”四個字,這四個字里也含著寂寥的情緒。 霜太太預先不知道他們是今日回來,見著鶴年便驚喜萬分,驚喜里有幾分是為又得了個借口叫廚房殺牲口添菜。她好吃,成了癮,又怕人笑她女人家不該貪嘴。 這廂一連問了鶴年好些話,鶴年一一答了,她又拉著月貞看了看,“你身上好了?你婆婆說送你回娘家去養病,我當你就在章家呢,誰知又到廟里去了?!?/br> 月貞張口就是謊,“原本是在娘家,可家里頭正趕上蓋房子,又是拆墻又是揭瓦,弄得滿院子的土,非但不得靜養,倒引得我又咳嗽起來。就避到廟里去了?!?/br> “原來是這么回事?!币驗檫B日不見著月貞,霜太太倒有幾分掛念她似的,越看她越順眼,笑嘆道:“你不在家,也沒人在我跟前說話取樂了。巧蘭不中用,她那腦子也不知是什么糊的,越是不中聽的話她越是愛說。我有時候心里也奇,怎么官宦人家的小姐,頭腦卻如此不靈光?也沒個眼力,看不出人高興不高興,她只管她自家說得高興!” 那些喁喁碎碎的家長里短又如浪頭拍回來了,月貞有一剎那的不習慣,慢慢竟又覺得親切起來。她掩著口鼻笑了笑,“巧大奶奶就是不大會看人臉色,別的倒好,不是有心眼的人?!?/br> 霜太太也知道,但挑剔是她做婆婆的權力,這權力握在手里不用,就覺得是一種浪費。她把眼放到月貞身上,在里頭挑剔著,卻沒挑出太大的不好來,只說,“瞧這病一場,又瘦了些,簡直瘦得可憐,一會多吃些?!?/br> 月貞其實并沒有那樣瘦,不過看同誰比。她明白霜太太的心理,便道:“我也想胖些呢,就是廟里的飯菜不好,見天吃素,吃得再多也胖不起來。我是喜歡吃rou的?!?/br> 這話就合了霜太太的意了,她忍不住笑起來。鶴年在一邊椅上看著,心思動了動,想要霜太太喜歡月貞,于他們的未來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他笑著提醒,“大嫂在寺里閑不住,替母親與姨媽抄了好些經祈福,在佛前鎮了些日子,今日帶回來,母親放在屋子里,可以延年益壽?!?/br> 對于這類事大家的態度都是寧可信其有。待月貞從包袱里取出來,霜太太更是有幾分喜歡月貞。 本來這喜歡只是一種虛蕪的喜歡,沒有切實的意義的??哨s上巧蘭一來,霜太太看見她,兩廂一對比,這種喜歡就扎實了兩分,里頭也有種“孩子都是別人家的好”的意味。 偏生巧蘭還在那里咋咋呼呼的,“??!貞大嫂回來了?聽說你病了?我看著氣色倒比從前還好了,知道的說你出去養病,不知道的還當你在外頭享清福去了呢!” 說得月貞心虛,暗里窺了鶴年一眼,尷尬地笑著,“我哪有什么清??上??你取笑?!?/br> 巧蘭又著眼看看鶴年,障扇嘻嘻笑著,“頭一回見我們二弟做俗家打扮,方才一進門,我險些沒認出來,還當是外頭哪里來的客人!” 霜太太早受不她這份聒噪,況且近日緇宣私下里因為鶴年回家的事情有幾分擔憂她是知道的,可手心手背都是rou,虧了哪個她都不想,便不曾去寬慰緇宣,心里卻怕兄弟間起嫌隙?!巴忸^的客人”幾個字正戳在她眼下的心窩子里,覺得巧蘭這話別有深意,像是有心見外似的。 趁著那頭擺飯,她起身微乜了巧蘭一眼往那頭走去,“什么外人不外人的,我的兒子是從我肚子里生出來,就是走到十萬八千里遠的地方,也還是我的骨rou。未必因為他在廟里長大,就不是我李家的兒子了?沒有這樣的道理,皇帝老子沒登基前,也有派到外頭幾年的呢。人只說媳婦抵半個女兒,我看這話也對,媳婦再好,還能親得過兒子去?” 這時連緇宣也歸家來了,走進屋里,正聽見這番話,只當霜太太這“皇帝老子”的例子是在含沙射影些什么。 畢竟“真命天子”一向只有一個,沒見過平分天下的。他心里不禁忐忑,笑著向鶴年迎去,“二弟回來了?怎么不先往家里傳個話,好派人去接你啊。你是走來的?” “下了山走到街上雇的馬車,我倒是能走,只是大嫂走不了那么遠的路?!闭f到月貞,鶴年臉上便有些溫柔笑意。因見他走路有些跛,又輕攢眉頭,“大哥的腳怎么了?” 霜太太率先坐到飯桌上,眉心緊蹙,“還不是那瀾丫頭嚇的,我說長成那樣子就不要老抱著到處逛,偏你那霖二哥不聽,吩咐奶母常抱著她出去。你大哥那天往那頭去,在花園里撞見了,嚇得他滑了一跤,現那腳踝還有些淤青?!?/br> 眾人皆入席,鶴年瞟了他大哥一眼,胸中雪亮,歪著嘴笑了下,“母親不要說這種話,瀾丫頭不過是個小孩子,有什么嚇人?人但凡行得正坐得端,就沒有什么可懼的。大哥是不留心踩滑了,怎么賴到個小孩子頭上去?” 霜太太挨了兒子教訓,掛著臉剜了他好幾眼。巧蘭是早就不敢張口說話了。此刻連緇宣也一下尷尬起來。月貞不是這里的人,夾在當中,比所有人還要尷尬,恨不能即刻拋下碗筷回那頭去。 就是回去那頭也未見得不是夾著尾巴做人。 那邊廂琴太太聽見門上來報月貞歸家,本來有幾分高興的,待要吩咐廚房里做些好的來,不想門上小廝又說:“大奶奶先往那邊給霜太太請安去了,約莫是要在那頭吃了飯才回這頭來?!?/br> 說不清因由,琴太太心里有些微失落,揮揮手就那小廝打發出去,自己歪在榻上看著對面窗戶里嵌的一片日落。 前兩日京里的于家回了禮,也來了信,信上主動提起看中了惠歌。本該由玉樸在中間傳信的,但因于家在朝廷里做官,得了消息,說是要恩賜他們李家一份榮耀,只等著寫聯題字遣人送到杭州。于家見此事已有十分準,自然該拿出男方家的氣度,主動寫信說親。 得了這準信,琴太太按說該高興的,可那高興里,又倍感凄涼?;莞柽@婚事一定下來 ,少不得一二年里就要出閣往京里去,這家里的人更是所剩無多??v還有個霖橋,也是成日忙,況又因蕓娘的事,與她生了些嫌隙,更不大親近。 還剩下個月貞,也只剩下個月貞,萬幸她還肯聽她的話,盡管有些裝模作樣的嫌疑。不過年輕女孩子在長輩跟前,誰不裝幾分乖巧聽話的樣子?月貞大體還是貼心的。 她徐徐往窗前走去,日影業已垂到對面廊下去了,空曠的場院斜幾根廊柱的影,又細又長排列著,鎖住一地殘陽。 馮媽在旁看出她有些不高興,一壁從食盒里端出晚飯擺著,一壁安慰,“既在那門上下的馬車,自然要往里頭去給姨媽請安。否則霜太太又要嘮叨說:'到了門口不進門問個好就走,半點規矩也沒有,簡直不把我這個做姨媽的放在眼里!'。咱們貞大奶奶是懂事的孩子?!?/br> 聞言,琴太太慢條條走到飯桌前,懶洋洋笑道:“我這個jiejie啊,什么都有她抱怨的地方?!?/br> 把心里的不喜歡一股腦都推到霜太太頭上去,橫豎她們姊妹間嫌隙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但對月貞,她有著玄妙的感情,似媳非媳,似己非己的親切。與其說她把月貞看作媳婦,不如說是她把她看作自己拖在地上的影子,她認為這影子應當是永遠跟隨與忠于她的。 這頓飯便吃得有些沒胃口,心里有個洞,怎么填也填不滿,得等著月貞回來。 月貞在那頭急著回來給琴太太請安,不等飯后吃茶,就向霜太太請辭。 霜太太借機諷了琴太太兩句說:“你瞧你,在姨媽這里多坐會子怕什么?怕回來沒先去給你婆婆請安她說你?哼,你就說姨媽留你吃飯,看她還敢說不說?!?/br> 月貞更有幾分尷尬,虧得鶴年出來圓場,“我也要到姨媽那里去請安,大嫂,我同你一道過去?!?/br> 霜太太不高興道:“你又忙什么?你的屋子收拾出來了,你不先到屋里瞧瞧去?” 鶴年推說:“我有事要去同姨媽商議?!?/br> “什么事?” “姨媽上回托我給岫哥崇兒兩個尋個秀才先生,我想我才剛回家,也沒個事情忙,索性我每日去教他們認幾個字,也不算虛耗光陰?!?/br> 霜太太正為這個發愁,他回家來,叫他在家閑著吃飯他一準是不愿意,又怕馬上叫他料理生意上的事緇宣不高興。因此還等著玉樸那頭的信,看他做父親的怎樣打算。 信一時未到,只得答應他,“也好,叫你成日閑吃閑逛你一定不樂意,這也算有個正經事做。那你去,早些回來?!?/br> 緇宣聽見這話,心下暗暗松了口氣,起身送了二人一段。眼下兩個人他以為都是彼此知根知底的,便上前同月貞走在一起,咽了咽喉頭,睞目問問她:“大嫂,聽說蕓娘生產那日,你也去了她屋里?” 月貞側著眼,看他走路有著細微的顛簸,高高的個子,殘陽蒙在臉上,樹蔭也從那張蕭索的面孔上滑過,明了又暗,暗了又明,強了又弱,弱了又強。 她此前還替蕓娘在心里怪著他,此刻卻又替她心軟下來。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有千奇百樣的理由。就有一種女人愛的偏偏不是男人的“強悍”,反倒愛他“軟弱”的部分,因為她在他身上找到同樣身不由己軟弱的共鳴,難免惺惺相惜。 她點點頭,“去過,下晌去的,那時候她還沒生?!?/br> “那她可曾有什么話留下?” 月貞細細回想,搖了搖頭,“沒有,我們就閑說了幾句,她疼得那樣,哪還有精神說話?” 緇宣面上的笑意頃刻被風吹碎,他要想余生心安理得,就得知道蕓娘究竟有沒有原諒他,有沒有還愛他。 不知結果,他就只能拖著一生負累折身回去。 鶴年又走上來,看著他拖在地上的影子慨嘆,“你又何苦騙他呢?” “我哪里騙他?”月貞翻過眼,兩人接著往前走,“二奶奶真是什么都沒講,壓根沒提起他?!?/br> 走到那邊宅里,月貞把腳步延緩下來,一路掐花折枝的不安分。鶴年猜到她心里的意思,剪著手笑,“我才剛說的是真的,到你們這邊來教崇兒和岫哥讀書,不就用不著再挖空心思才能說上幾句話了?” 月貞被戳穿,有些不好意思,“人家小戶人家,攏共就那幾間屋子,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倒比咱們家這樣一堵墻一堵墻的隔著好?!?/br> 一堵堵的墻將關得住人,未必關得住心。鶴年低頭親了她一下,笑著說:“你放心,等老爺來信叫我料理生意上的事,我做得遂了他的心,就好向我母親求你?!?/br> “這就是你打算?”月貞心想,這跟沒打算有什么兩樣?簡直是癡人說夢。 “總要先以誠相待,不成再想別的法子。要是我先彎彎繞繞的另想些損人利己的法做起來,反倒叫兩位太太傷心。萬一她們就肯答應呢?” 月貞正是喜歡他肯體諒人,橫豎她也沒有過多的指望,成不成的都隨他去,她不過是要他這份心。不去想未來,當下就自在,她走得很輕盈,笑意也輕快。 到琴太太房里時,琴太太眼前一亮。一是為月貞回來,二是為鶴年俗家的穿戴,兩個人并身進門,儼然一對金童玉女。這畫面既令她一半賞心悅目,又一半錐心刺骨。 很說不清,她一半是想這樣亮眼的青春真是美好,一半又想這樣的青春終會消逝,人終會成為麻鈍的人。 所以她那笑,像是對死亡感到滿足又惆悵的意味,“你在姨媽那邊吃過晚飯才回的?” 月貞端正地福身,“去給姨媽請安,姨媽留吃飯,沒敢辭?!?/br> 當著鶴年在這里,琴太太不好諷刺霜太太,也就沒糾纏在這話上。也因為那團懷孕的疑云先前沒有戳破,此刻疑云散了,更無須說穿。 以至氣氛像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過,她只問了些月貞娘家好不好的話,月貞也避重就輕地回:“家里在蓋房子,成日灰撲撲的。我娘叫我問太太好?!?/br> 琴太太點點頭,又笑問鶴年:“這次回來就不走了?” 鶴年擱下茶點頭,“我才回來,無事可做,姨媽上回說叫岫哥和崇兒讀書的事,只交給我吧,我橫豎一時半刻也是閑著?!?/br> 琴太太端正了身子,“這倒好,省得外頭去找人,家里頭有個陌生的男人進進出出的,總有些不放心?!?/br> 月貞疑心這話也是在點她,低著臉恭順地笑了兩下。琴太太壓根沒瞧她,盯著鶴年凝重了幾分神色,“你往后常到這邊來,正好勸勸你二哥。他不聽我的勸,還是成日不分應酬不應酬的吃酒,人愈發瘦了?!?/br> 鶴年答應著便辭出去,獨留月貞陪著琴太太說話。人去后,琴太太窩在黃昏里沉默了片刻,重重地嘆息了一聲,沒頭沒尾地說一句:“往后行動說話可要留心?!?/br> 前無因后無果,月貞也不好空自辯白,只謹慎地點點頭。 一時沒話可說,四只空洞洞的眼睛向對面的窗戶外望去,天色越來越暗,霜露也越來越重,眼可見的天即要冬了。月貞又回到這里來,前頭的一個月如同幻夢,那夢做得太快樂,此刻又坐在這里只覺那身無掛礙的快樂很不真實。 真實的,是這偌大的院墻里,老老少少的女人的未來就如同四季輪轉,皆是定了型的。所以她想到鶴年那份毫不新奇的關于未來的打算,覺得只是一場已提前預知到無人歸來的等待。 作者有話說: 月貞:這是不是傳說中的那啥推車? 鶴年:出去!…回來,咱們推一個。 第71章 花有恨(一) 有的等待卻可以是有結果的, 譬如玉樸歸家,惠歌的親事, 月貞的榮耀, 都在年尾年頭接二連三到來。 一樁接一樁的大喜事,為這皚皚白雪的世界掛滿紅綢子,映得人人臉上皆是喜悅的紅光。但那紅光底下, 還是雪浸得森白的皮膚,喜只喜在表面上。 這年冬天玉樸又還鄉過年,這是少有的稀奇事, 去年也回,今年也回, 忽然掛念起家里似的。稀奇得霜太太那股子高興里也含著不安。不過這不安于她已是習以為常了,她在丈夫跟前一向如此。 今年玉樸來得急走得也急, 年關前幾日歸家, 一進二月就要走,也沒帶什么寵妾, 是自己獨身回來。 霜太太在屋里一壁替他打點行李, 一壁勸他多在家歇兩日, “這大冷天的趕著來去,真是折騰人,不如在家多住些日子,等三月里再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