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 第64節
小廝領了寥大人出去,琴太太便沖著門首斜乜一眼,“這姓寥的,就是睡在棺材里也要向外伸手,煩他這一點事,原本是大家合算的事情,他還要找我要銀子?!?/br> 馮媽笑著上前換了新茶,笑著寬慰,“這父母官父母官,就是要人孝敬嘛,何處不是這樣的?犯不著生這樣的氣?!?/br> 太陽正烈,勞了這半日神,琴太太有些犯困,打了個哈欠,冷不丁想起來晁老管家還在外頭候,便打發丫頭請他進來。 原以為他是為鄉下田地里的事情來,或是來報哪位公親尊長的喪。誰知他躬著腰立在底下,將屋里的丫頭脧了一眼,像是有什么不好聲張的事情。 琴太太打發了丫頭出去,只留馮媽伺候。給晁老管家指了個座,“老晁,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晁老管家并不坐,反走到跟前來,“太太別急,事是小事,沒什么要緊。只是,有些傷體面。是桂姨娘,她在老宅子里住著不老實,同一房親戚家的男人有些首尾。我早就有些疑心了,沒敢驚動他們,暗里使人盯著。就前天夜里,給我抓了個正著,賴是賴不掉的。原本打死了就了事,可jian夫是族里邊的人,我倒有些拿不定主意了。稟了二老太爺,二老太爺叫我上錢塘回太太來?!?/br> “桂姨娘……”琴太太想了許久才模糊想起那位桂姨娘的面孔。 那桂姨娘如今有三十了吧?的確算個美人。當時大老爺死,問她回不回娘家去,她嫌娘家窮,不愿意回去,吃定了李家,琴太太便將她同另兩位姨娘都擱在了鄉下。 她搖著扇,慢條條笑起來,“真是好個霪.婦。是多早晚的事情?” “我疑心是年前就有的事,她不認,說是就那一回?!?/br> “管她一回二回,有一回就該打死。二老太爺的意思呢?” 晁老管家躬身道:“他老人家的意思是,照祖上的規矩,公親審定,是咱們這頭的人,咱們這頭就得去人??峙碌脛隈{您親自回去一趟?!?/br> 琴太太點了點頭,“自然該回去,總不能老爺不在了,他的人我就放任不管了,怎么算都還是咱們李家的人,吃著咱們李家的飯?!?/br> 說話吩咐晁老管家去歇,她在榻上歪著閉目養神。馮媽在下頭收拾茶碗,“叮當”一聲,驚得她陡地掀開眼皮,“馮媽,你去叫月貞來一趟?!?/br> 時下正值香閣濃睡的好時節,月貞才睡了午覺起來,穿著那新做的嫩柳葉黃的短衫,配著水綠的裙,眉葉細,舞腰輕,臉上還有些沒精打采的,折坐在椅上,恰似那半春情濃半樽酒。 琴太太心內笑著唏噓,這樣好的青春,就只能荒廢了。這唏噓里,卻又有冷眼旁觀的贊同。她端坐起來,把月貞由椅上喚到對榻,“后日隨我回鄉下去一趟,這兩日你收拾收拾?!?/br> 月貞略微睜大眼,“怎的忽然要回鄉下去?” “出了點事情。你老爺那位桂姨娘在鄉下與人通.jian,二老太爺叫咱們回去公定?!?/br> 輕描淡寫兩句話將月貞說得打個激靈,瞌睡的影子一霎全無,眼睜得滴溜圓,“通.jian?和誰呀?” 琴太太搖著扇道:“和親戚家的一個男人,兩個人都吃了熊心豹子膽了?!?/br> 月貞聽得一陣心虛,拼命維持著從容態度,“這真是……簡直叫人不知怎么說好?!?/br> 琴太太瞥著眼看她,含著些警示之意,“一個女人沒了漢子,就總有個寂寞的時候。不過做女人,就是要耐得住寂寞。你這一趟跟我回去,也當長長見識。你是這家的大奶奶,往后我總有個走不了的時候,這些事情就要靠你拿主意?!?/br> 月貞心下忐忑,忙捧了一碟子龍眼蜜餞奉到她眼前,“太太可千萬別這樣說,這個家全靠您撐著,我是不成的?!?/br> “所以才要學呀?!鼻偬勉y簽子挑了一顆吃,一雙冷眼睨著她,卻笑得和藹,“這類偷雞摸狗的事情你以為少???咱們這宗人家,人口多,事情雜,那么些丫頭媳婦,小廝管事,難保都是干凈人。你都要學著料理,否則白白叫他們做壞了咱們家的名聲?!?/br> 月貞低著臉將碟子擱下,“噢”了一聲,十分伶俐乖覺。 比及入夜,月貞還在榻上想那桂姨娘。只記得生著細細的水蛇腰,婀娜身段,往哪里一坐,就流動著艷魅的風韻,的確像個會偷人的媳婦…… 她不禁聯想到自己,忙走到穿衣鏡前照了照。好在她的外頭仍是一副良家婦人的端莊,憑誰也猜不到她這規規矩矩派頭能做出那些事,她不免慶幸。 但在心內,她是瞞不了自己的,連那一套黑得發亮的家具也瞞不住,它們時時盯著她的一切不軌之舉。 恰是此刻,窗戶“篤篤”地響了兩聲,像句暗語。她擎著燈往外間開門,放了人進來,也不看他,自顧著遮住蠟燭往回走。 蔣文興看她不理人,闔上門在后頭歪著腦袋瞅她,見她有些神色恍惚,便笑問:“怎么不高興?嫌我來得暗了?” 月貞回首瞥他一眼,把銀釭擱在炕桌上,微微噘嘴道:“你就不該來?!?/br> “這是什么說法?”蔣文興詫異一下,自己先坐,要拉她坐在腿上。她不肯,旋去了另一端坐著。 他的笑臉就變得有些悻悻然的,“今晚上可是咱們約好了的,小蘭上夜,崇兒跟著奶母睡,不是都妥妥當當的么?” 月貞坐在那頭仰臉瞪他一眼,將桂姨娘的事情說給他聽,說完便是一片憂慮,“這個時候,咱們都該老實些?!?/br> 蔣文興挑著眼笑她:“你不是不怕么?” 她剜他一眼,“說是那樣說,難道好好活著不好?犯不著去作那個死?!?/br> 他脫口而出,“放心,我死了也要保全你?!?/br> 月貞撇了下嘴,擺明是不信的態度。他本來是隨口的一句話,此刻卻也較真起來,“怎么,你不信我?我敢賭咒發誓,我……” 她煩嫌地擺擺手,“算了算了,不要講這些空頭話,我懶得聽?!闭f著,下巴朝墻根底下的放幾遞一下,“要吃茶自己倒,我心里煩著呢,懶得動彈?!?/br> 蔣文興松開她,走去倒了盅茶,一面吃著,一面笑她,“這點子事情就把你嚇得這樣,先前還敢大言不慚。我告訴你吧,這種事,像這樣的大家大戶里多得是。就連你們家,我打保票,也不單就是桂姨娘那一椿?!?/br> 月貞懨懨地歪著臉,“是,還有咱們這一椿?!?/br> 蔣文興笑得更開懷,坐在她身邊,環住她的肩搖一搖,“除了咱們,肯定還有別的人?!?/br> 聽他這話茬,仿佛是在說緇宣蕓娘。月貞只得裝傻充愣,“你當誰都跟咱們一樣沒廉恥?算了吧,我這樣的女人也少見?!?/br> 她不習慣他的過分親昵,走去點床頭的銀釭。蔣文興的胳膊圈了空,心里也有些空,便將兩手反撐著,懶懶地望著她的側影,笑得憨甜,目光繾綣,“你的確是少見?!?/br> 月貞回轉頭來,卻是一副冷淡眼色,“我想睡了,你且去吧?!?/br> 蔣文興看出她沒甚趣味,可好容易來一趟,他是舍不得走的。便走到床前來,仰面倒到鋪上去,“那我就躺一會,不做別的?!?/br> “你回你自己的屋里躺著不安生?” 他把手枕在腦后,腆著臉笑,“我那床沒有你這張床躺著舒服?!?/br> 月貞提著裙踹了他一下,“往里躺些?!?/br> 兩個人就并頭躺在枕上,月貞躺得不愜意,翻身趴在枕上,兩手托著下巴,要睡也睡不著,只好望著紗帳發怔。 思緒飄著浮著,漸漸飄到白鳳戴去的那只鐲子上。她看他一眼,猶豫著該不該提起。要是提起,就是擺在二人之間的明賬了。要是不提,心里又像總有些過意不去。 算來算去,她心想這人真是會打算盤,慪得她又剜他一眼。 作者有話說: 了疾:月貞一定只是在和我慪氣…… 月貞:嗯嗯??! 第57章 迷歸路(七) 細風吹透閑夜, 三更的梆子響了幾響,月貞才驚覺夜方過半??蛔郎系臒粼缦? 月光綺麗地鋪下來, 她把腦袋偏過去看那地上浄泚的月色,有一種淡淡的涼意。 眼下是盛暑,自然不是身上涼, 是從心里涼出來的一種世事落幕后的岑寂?;蛟S是桂姨娘的事情出來,像是對她的一種警醒,也讓她反省起自己的不該。 反省來反省去, 問題又回到做女人應當如何做?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她明知道放蕩是一種錯, 可要想不犯錯,就得忽略心里的寂寞, 身體的空虛。 她不由得轉過臉來, 看著蔣文興感慨,“做男人真好, 想女人了, 有錢的家里還有丫頭有侍妾;沒錢的, 花幾個錢,也可以像霖二爺似的到那些院子里去走走。做女人就為難了,想男人了可怎么辦呢?” 問得蔣文興“噗呲”一聲笑出來,翻身將胳膊環到她背上去,嬉笑著, “你這是想我了?” “去!”月貞一把將他推開,又把臉轉到那頭去, 看著那張冷榻出神, “我真是一萬個不應該, 這樣的話竟也說得出口?!?/br> “和我說說麗嘉怕什么?我又不會教訓你?!笔Y文興斜著眼在枕上看她,見她久不轉過頭來,他便輕輕翻身,把一條胳膊伸過去搭在她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她的后腦。 她亂蓬蓬的發髻十分柔軟,像在撫一只皮毛松軟的貓,撫得他心里也漸漸軟軟地陷落下去,無止境的。 屋外吟蛩稀疏,像天上的星,這一點那一點,一切都顯得很溫柔,連他的聲音也不自覺地溫柔下去,“你幾時跟太太回鄉下去?” 月貞有些困了,眼皮慢慢地往下成沉,“后日早上?!?/br> “去幾日?” “不曉得,太太沒說。少不得要在老宅子里住幾天?!?/br> 他湊過來,親了下她的發頂,“那可就要連著好幾日見不著你了?!?/br> 月貞在前頭把眼你斜斜地撥動一下,沒搭話。她一貫對這類有些曖昧含混的話視而不見,既不說是,也不說否。她相信沉默自有一種力量,讓人望而卻步,停滯不前。 蔣文興是明白的,可越是似有還無的一些間距,反而更讓人想貼近。他在那里自說自話,“也好,這幾日我恰好也有些事情要忙?!?/br> 月貞便閑問他:“忙什么?” 他又不說,只是跅弛地笑一下。月貞來搭話,他又將話頭回轉到兩人之間,“你出去走走也好,時下天氣熱,我常見撞見你都是懨懨的沒精神,人也瘦了些?!?/br> 也有天氣熱的緣故,更大的緣故,是她故意不肯多吃。每日不是吃便是睡,再或者就是同那些老mama媳婦們一處議論人的是非。額外也有些事情可做,但都是些三言兩語就能打發的瑣碎。 這樣的日子里,吃飯反倒成了樁大事,三餐將一日劃分為三段,吃過早飯便盼午飯,吃過午飯又盼晚飯,一日就算熬到了頭。 有一天吃飯的時候,她倏地想到霜太太,適才驚覺,她不是貪嘴,不過是靠吃來抵抗這種空虛。 可這些與蔣文興是說不著的,也說不清,男人在外頭有太多的事情可做了,不能領會女人的無聊。月貞只能無所謂地笑笑,“我那是熱得沒胃口?!?/br> 他認真地撐著腦袋,“家里的飯菜想必是吃煩了,你想外頭的什么吃,我明日給你捎回來?!?/br> 月貞有意無意地暗示,“你不要這樣講話,像換了個人似的。我還是喜歡聽你說笑?!?/br> 蔣文興簡直不知拿她如何是好,有時候想,她太不一樣了,希望她能同別的女人一樣些,同一個男人睡在一張床上,就把自己算作是這個男人的人。 有時候又想,真是那樣,一切又將變得索然無味。 他愛她的,不正是她不愛他這一點么? 緘默中,月貞似乎睡著了。他躡手躡腳爬起來,彎腰在床前親了她一下,放下紗帳,吹滅燭火,靜靜開門出去,潛入不為人知的夜色里,一如來時那樣。 黑幕一掀,夜里的一切就都被掩蓋在亮堂堂的日帷底下,是見不得光的。梅雨未至,天氣熱得發悶,蔣文興的心緒也有些枯燥無味,他散散淡淡走走在街上,看著是去徐家橋。誰知走到半路卻掉了個頭,又走上大半日,去了天白街的一條巷子里。 那巷子逼仄得緊,里頭攏共就四五戶人家。最里頭那家院墻砌得矮矮的,隔著上頭亂七八糟的雜草,能瞧見院內有個姑娘坐在根方凳上低著脖子納鞋底。 蔣文興在墻外喊了聲,“秋雁?!?/br> 那姑娘抬起頭來,見是他,便走來開院門,迎他進去,“文四爺,您怎么尋到我家來了?快請進屋里坐?!?/br> 蔣文興也不答話,剪著胳膊往堂屋內望一眼,里頭光線不好,陰陰潮潮的,站在外頭都仿佛能聞見里頭的一股子霉味。他便不進屋,站在院中等秋雁搬出根條凳請他坐。 秋雁一面去倒茶,一面想他這趟來,必定還是為了先前的事。頭先在宅中,他就私下里托過她一回,那時她含糊其辭地沒敢應承,不想他竟還不死心,又追到家中來。 她站得遠遠的,不知是因父母不在家避嫌,還是為避那樁事。 蔣文興呷了茶睇她一眼,在院子里環顧一圈,“我前幾日就來過你家,與你爹閑談了幾句,聽說他們在替你尋婆家??粗亓艘粦羧思?,只是我聽你爹你說,因嫁妝談不攏,好像有些僵住了?” “您連這個也知道?”秋雁背過身去理著窗戶上曬的梅菜干,笑了兩聲,“我爹也真是的,跟您說這些做什么?八竿子打不著的?!?/br> 蔣文興望著她的背影,看見她抬著胳膊,袖口掉下來一截,露出手腕上的一只銀鐲子,那鐲子上還嵌了顆小小的白玉。他心里有了數,坐在那里笑,“我跟你爹說,我倒是愿意幫一把,湊個十兩銀子出來給你做嫁妝?!?/br> 秋雁怔了怔,回過頭來,“文四爺,這種玩笑可開不得,我爹那個人,聽見錢的事假的也當真?!?/br> “我也并不是說笑?!彼麑⑺械礁皝?,盯著她手腕上的鐲子,瞇著眼笑,“你這鐲子是蕓二奶奶賞的吧?我猜是她給你的封口錢?秋雁,你也算算賬,那頭有東西賞你,我這頭有銀子給你,一條消息你賣兩回,不虧的?!?/br> 岑靜一刻,秋雁想著那個戶瞧定了的人家,沒道理為了陪不出嫁妝錢就打了水漂。她的腦袋漸漸給太陽曬得低垂下去,揪著衣裳含含混混道:“文四爺,您到底要打聽什么?我就是個丫頭,什么也不清楚的?!?/br> “我知道。我就問幾句話,恰好是你這個丫頭能知道的?!笔Y文興見她四個指頭相互摳著,似有些松口的跡象,便說:“我就一句話問你。你伺候蕓二奶奶這樣久,想必她的衣裳收洗你是最清楚的。我問問你,近幾個月,你可看見她的衣褲上沾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