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 第61節
她心下愈發疑惑,想這人來已來了,卻像是迫不得已來的。難道是她逼他來的?她可沒逼他一星半點。惹得她也漸漸不高興,目光淡淡地掃過他,落到到圍屏上,安安穩穩看她的戲。 這一場夜宴就變得有些古怪,仿佛處處闐咽著疑惑。圍屏后戲子的唱詞也都是問句,同了疾心內的疑問重疊著。她和蔣文興是不是確有其事?又是幾時開始的?她叫他別回來,或者是真心實意的,她也許心口一致,并不期待他回來。 比及散席,這些問題也沒有個答案。 殘席一散,千燈皆滅,黑夜里的景象都難免帶著蕭條的意味。了疾回到無人服侍的屋子里,自己掌上燈,在榻上坐下來,仍然有些恍惚。案上落著些冷清的灰,在昏淡的光照下斜著看,沒有人撫過的痕跡,蠟燭“嗤拉”響了兩聲,有種嶄新的蕭索,屋子里散著一股冷淡的檀香與焚煙的味道。 他向后倒在榻上,頭一遭覺得自己身上是缺乏些人氣的,整個人都透著冷,冷得荒涼。 晨起的太陽卻是半冷半溫,像是昨夜熱鬧的余溫還沒完全消逝,曬進窗來,益發有種散場后的落寞。 一夜過去,熱鬧仿佛已經輾轉千百年了,月貞在妝臺前坐著梳頭,怎么也想不起昨夜那場盛況的細則,只清晰記得了疾冷淡的態度。 她怎么想也想不通,預備著借打聽蕓娘的事的名目去刺探刺探他。 這廂穿戴齊整,待要出門,卻見她嫂子跟著個丫頭進來。月貞立在門上,忽然敗了興致,微笑著將她嫂子請到榻上坐,因問:“大清早的嫂子有什么事么?” “這不是明日要回去了嚜,娘叫我來告訴你一聲?!?/br> 這“告訴”還有層提醒的意思,他們要回去了,提醒月貞有什么給他們捎回去的就都打點好,連送人的車馬也該要提早吩咐下去。 月貞心下明白,并沒有多的東西給他們,只吩咐珠嫂子道:“咱們家新制出來的茶你裝一些,另外我把那兩塊銀紅縐紗包起來,明日提早放到馬車上去?!?/br> 銀紅橫豎她也穿不上,放也是閑放著。吩咐完又在那端對白鳳虛客套兩句,“怎么不多住兩日?” 白鳳心里盤算著東西雖少,卻是好東西,也沒什么好說的,笑著端起茶盅,“依我倒是想多陪姑娘兩日,可你哥哥不是沒幾天就要到老井街鋪子里去當差?況且娘也直抱怨,說你們家的床太軟和,她睡慣了硬床,在這里睡兩晚上腰就有些不爽快?!?/br> 恰巧白鳳擱茶盅時,一只綠油油的玉鐲滑到腕子上來,給月貞瞥見,覺得眼熟。凝眉想一想,同那晚蔣文興要送給她的那只有些像。 她慢慢笑道:“嫂子什么時候添了新首飾?” 白鳳楞一下,把腕子看一眼,心悔不該忍不住就戴上的。正轉著腦子想該如何說,又聽月貞問:“多少銀子置辦的?給我瞧瞧?!?/br> 白鳳料她還不知道蔣文興有心送她禮的事情,蔣文興那么個會來事的人,既然托了她,又何必到月貞跟前來說嘴,說了倒有些過分討好賣乖的嫌疑。 想他不是那樣的人,她便把袖子擼下來,訕笑道:“不值什么錢,乍一看是翡翠,其實是琉璃假充的。沒什么好瞧的?!?/br> 月貞看她的態度,認準了就是那只鐲子??砂坐P雖然好占便宜,倒不至于去占蔣文興的便宜,分明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何況蔣文興如此精明,怎么會叫白鳳哄了東西去? 她想到蔣文興昨夜的態度,便猜到是蔣文興故意給了白鳳,就是要叫自己欠下他些什么,在兩人之間稀里糊涂添上一筆理不清的亂賬。 她也不好拆穿白鳳,怕她刨根問底,只得當作不知情,想著眼下不得空,只等回頭再問蔣文興。 大早起真是一惑未平,一惑又起。月貞心煩意亂,三言兩語打發了白鳳,領著元崇到了那邊宅里去給了疾請安。 不想月貞在場院中喊了兩聲,房里并沒有人,只得幾扇隔扇門大敞著。 月貞牽著元崇站在門前的石蹬上,看見陽光漫漫撒在那張狹長供案上,落下些塵埃。這間屋子終日是無人的空曠,只有了疾回來時才絲活氣。但他一年到頭多半是不回來的。她站在門外,帶著惆悵的情緒,一時不知進或退。 正猶豫,倏聽背后有人出聲,“大嫂是來找我的?” 她回過頭,見了疾在場院中立著,穿一件玉白紗袍。他剛由霜太太屋里請安過來,陽光斜曬在他面上,把兩扇濃密的睫毛曬成了金色,睫毛的影一根根投在眼瞼底下,像兩個牢籠,關住了他眼里一貫的溫柔,只剩下一片粼粼的沉寂與冷淡。 私底下他多少日子沒管她叫過大嫂了?月貞本來沒察覺的,此刻忽然給他一叫,才驚覺這個稱呼驀然有些陌生。 她無所適從,往石蹬旁邊讓了他一讓,“噢,我是想來問問你,蕓二奶奶的事情,你是如何打算的?順道帶崇兒來給你請安?!?/br> 其實兩椿事情都是借口,她不過是來刺探他忽然轉變的態度。 了疾什么也沒說,徑直擦身進屋,踅進了罩屏內。月貞望著他的背影,好似受了冷落。元崇已撒開她的手跑進去了,只得她懷著倔強的驕傲態度,一時不知該不該進去。 隔了半刻,才聽見他在屋里說:“大嫂請進來坐?!?/br> 這份生疏簡直沒頭倒腦突如其來,月貞心里有些毛毛的,捉裙進去。 他從罩屏內出來,將茶碗擱在對著門的桌上,彎起唇角,“大嫂怎么忽然客氣起來了?自己揀凳子坐吧?!?/br> 笑還是那笑,只是那副笑臉比從前起來天翻地覆的變化,從前滿是周到與溫柔,如今卻是疏疏淡淡的。他的眼神更像剛磨好的刀,閃著幽幽冷光,隨時要架到月貞脖子上似的。 她登時有些怕他,手足無措,拂裙坐到椅上去,把個腦袋低著。待他也坐下,她偷么瞥他,見他在那頭澹然地理著袖口,氣定神閑,莊嚴肅穆。 月貞倏然覺得坐在這里像是跪在公堂上一般,如坐針氈。她心里檢點著怕是有哪里得罪了他,然而從他昨夜歸家檢點到眼前,也沒發現有個得罪他的地方。 越思越糊涂,索性不思了,她端起茶呷一口,“蕓二奶奶的事情,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和緇大爺商議好了么?” 了疾把胳膊慢條條放在炕桌上,并不看她,“一早就議定了。我方才去給母親請安,已經對她老人家講過了?!?/br> “怎么講的?” “我說我昨夜席上見岫哥有些精神不振,大約近來有一場病災,要度此劫,需得他母親親自在佛前閉關祈祝些日子?!?/br> 月貞也將胳膊搭在案上,稍稍欠身,“那霜太太怎么說?” “她讓我一會親自去你們那頭告訴姨媽和蕓二嫂子一聲。這些事情是寧可信其有不會信其無,姨媽會應允的,橫豎吃齋念佛的是蕓二嫂子?!?/br> 月貞“嘿嘿”笑了兩聲,“你如今也會編謊了?!?/br> 了疾轉過眼來看著她,心里不由得冷笑。要說撒謊,她才是個絕頂高手,憑誰也看不出來她這張天真的面孔背后,盡是些放浪形骸的動作。他透過眼前的這張臉,又依稀看到昨夜的景象。蔣文興親了她,而她沒有推拒,只是在微笑。 他夜半輾轉在枕上,也曾為她開脫過,想她是身不由己,人家忽然唐突冒犯,她沒來得及反應也是有的??墒潞竽悄ㄎ⑿σ舱鎵虻萌俗聊グ肷蔚牧?。 眼前這笑,便令他感到一陣酸楚與心煩。他也噙著冰冷的笑意,態度散淡地說:“這算得什么謊?” 他端起茶盅飲了一口,覺得茶湯澀得難以下咽,就將余下的茶一把潑到門外。 “唰”一聲,把月貞的笑臉澆涼了。她又看他一會,忽然板下臉別正眼去,“有什么話就明講,犯不著這么陰陽怪氣的?!?/br> 了疾鼻梢里哼出一聲,“我沒什么話好講?!?/br> 月貞瞪了他一眼,懷著一腔氣憤噌地站起來,“那我走了!” 她牽著元崇走出去,及至那邊宅里,在園中一條小徑上,不經意的一個扭頭,發現了疾就靜悄悄地走在后頭。 她知道他是為蕓娘來回琴太太的話,又隱隱覺得他是有些情緒要向她表明??刹恢裁匆蛴?,那股情緒又像是難表的,迂回在一前一后中間,仿佛將他們兩個人的腳絆起來。 她不由得放慢了步子,似乎是俄延著在等他。他卻遲遲沒趕上,維持著當中的距離。 又走一陣,太陽業已曬得人頭昏腦漲,月貞滿心煩悶,狠狠地轉過頭去,“你到底有沒有話說?!” 了疾站定了一瞬,走了上來,眼睛掃過她,卻又是朝前走了。他這沉默里帶著蕪雜的憤懣,既認為月貞行為不檢,又覺得她膽大包天,還有更多的,他覺得是受了她的騙。 他自己遐暨至琴太太房里,琴太太正預備吃午飯,吩咐馮媽備了份齋飯,叫他陪著吃。等飯擺上來,仍不見月貞跟來。想她是不來了,他又有些悻然無趣。 琴太太一面招呼他坐到飯桌上,一面看他,“鶴年,怎么臉色不好?可是病了?這個天一日比一日熱起來,夜里千萬不要圖涼快不蓋被,受了風也是要著涼的,尤其是你們山上風涼。你母親成日就放心不下你,你不在家,她十句話有八句都不離你,你可不要叫我們cao心?!?/br> “姨媽盡管放心,我曉得照管好自己?!苯枇诉@個話頭,了疾又說起蕓娘的事情來,“不過姨媽說得很是,這個天日漸熱起來,夜里又涼,最易生病。我昨夜在席上見岫哥就像是有些沒精打采,夜里回房,我閑來無事卜了個吉兇,算出岫哥此季里有場病禍?!?/br> 任琴太太這樣個無情的人,聽見親孫子有病災,也急得變了面色,“什么???!要不要緊?這可如何是好?” 了疾斂眉道:“我看這場病禍不輕,是什么病哪里能算出來呢?倒有個解禍的法子,就是得勞累蕓二嫂子一場?!?/br> 琴太太立時擱下箸兒吩咐馮媽,“去,把蕓娘月貞都叫來?!?/br> 馮媽道:“唷,這會估摸著都在吃午飯吧?!?/br> 琴太太急道:“還吃什么午飯?耽誤這一頓兩頓又餓不死?!?/br> 了疾看她這態度,料準事必成。又擔心霖橋那一頭,倒是這一日不見他,因問起:“霖二哥呢?自打昨夜席散就不見他,他還是那樣忙?” “你霖二哥晨起就往南京跑買賣去了,那頭有好幾個大的茶商等著簽契。這一陣正是出茶的時候,忙得他腳不沾地,這一去也不知幾時才能回來”話畢琴太太又問:“不過他在家也幫不上什么忙,男人在孩子的事情上不細心。岫哥這事,要叫你蕓二嫂做些什么?” “恐怕得煩勞蕓二嫂到廟里居住一陣子,在菩薩跟前抄經禱告,倘或過了夏天岫哥沒有發病,蕓二嫂子就能搬回家住了?!?/br> 琴太太松了口氣,點點頭,“這個容易,橫豎你嫂子也是成日在家沒事做?!?/br> 了疾換了雙牙箸替她揀菜,淡淡笑著,“廟里清苦,就怕二嫂住不慣?!?/br> “住不慣?她自己的親兒子她不cao心誰替她cao心?連這點苦頭也吃不得,算哪門子做娘的?” 未幾月貞蕓娘皆到,這屋里的飯也正吃完。琴太太在榻上坐著,了疾在下首椅上坐著,各自吃茶。 月貞看了眼了疾,他半垂著眼坐在那里,聽見她們進來也未抬眼,還是先前那副不理人的態度。 她心里雖然攢了十二分的氣,這會卻有另一口氣在心里暗暗吐出來。方才她本來是有理由跟著他一道過來的,可以過來給琴太太請安。她負氣走了,回到房里,又是氣上添氣。 那生氣卻是另一層生氣,氣自己沒跟著,丟失了一個與他相處的時機。雖然路只剩下一截,可就是到了琴太太屋里也是不怕的,總能像從前一樣,在彼此眼里默契地讀出暗語,也算是一場會心的談話。 此刻她揀了根正對著他的椅子坐下,把聲音提得稍微高些,故意要引他矚目,“太太,叫我們來是有什么事情吩咐么?” 琴太太擱下茶,把方才了疾說的話又說一遍,吩咐二人說:“蕓娘,你這兩日把屋里的事情交代好,打點好東西,過幾天跟著鶴年一道走。到了廟里,鶴年自然曉得照應你。你揀個伶俐的丫頭跟著,來往家或是傳話或是傳遞東西,比你那老mama靈便些。月貞,蕓娘這一去,家里的事情只好多擔待起來。霖橋也不在家,岫哥就暫且搬到我這里,我看著他?!?/br> 這事情早前緇宣便暗里與蕓娘通過氣,蕓娘沒有多余的話,并月貞都是一一應下。 琴太太還在榻上吩咐,來來回回的功夫,月貞看了了疾好幾遍,他坐在那里,眼向別的地方瞥著,簡直是隔絕一切與她交匯的時刻。 還有些干系岫哥的細則,琴太太獨留下蕓娘囑咐,使月貞了疾先各自回去。二人這廂出來,月貞以為照此前他的態度,他會急著走,把她甩在身后。 沒想到卻都是慢吞吞的走著,照舊是無言。 了疾也不知自己在俄延著什么,拖拖拉拉的,身后兩個斜影倒在一邊,影子比人高大些,因此人與人的距離隔得稍遠,影與影之間卻似有還無地摩擦著。 他自己是悶不作聲,想開口問,又沉默不說,心里想著從前月貞說過的許多話。那些話他一向都不打算存在心上,就是偶爾冒出個頭,他也會刻意壓下去,維持一顆寡欲清心。 眼下卻怪了,那些話都成了呈堂證供,猶在耳畔。他翻檢著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上д婕俸鋈浑y辨,他維持著判官的清高,期望月貞能主動供認些什么。 可月貞是半點不知情,直拿眼瞟他,看他那副冷態,仍是滿心的疑惑。前頭心里的氣這會因為難得獨處的時機,識趣地退下了。 她有心要同他搭話,轉著眼珠子想,總算想到幾句,刻意把他的名字叫得輕柔好聽,“鶴年?!?/br> 了疾看了她一眼,淡淡啟口,“什么?” 月貞挨近一點,歪著臉笑,有絲討好的意味,“還得是你這樣的出家人,往日從不打誑語,又通些命相之術,所以你說幾句話,比我們說下一筐的話還管用!家里人都肯信你。要是換我來說那些話,太太一準要說我胡言亂語,沒準還要疑心我是咒岫哥病?!?/br> 他把頭微微仰起來,冷笑了一聲,“不會的,大嫂比誰不會說謊?” 笑得月貞楞一下,“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不知道?”了疾調過眼來睨她,嘴上還噙著那淡淡的笑意。 月貞腦子連轉了好幾圈,也沒能參透他話里的機鋒,便板下臉來,“打昨天你回來起就是這副態度,誰招你你沖誰發火去啊,做什么跟我陰一句陽一句的?你愿意回來就回來,不愿意回來我可沒逼你,難道是我求著你回來替我過生日的?” 了疾不想她竟還有一番脾氣,只得冷笑著沉默下去,胸中卻有股邪火往上拱著。 兩個人都帶著氣,走到分別的路口,月貞快速轉了道,走一段,折頸望他。他竟比她走得還快,人已走入密密匝匝的翠蔭里,從那些東一塊西一塊的罅里看他,他的影也被切得七零八落。 第55章 迷歸路(五) 月貞抱著天大的委屈回到房里來, 坐定在榻上,預備著趁這會下人都不在好要哭一場, 卻又倏聽見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她驀地動了火, “做什么?!” 原來是個眼生的丫頭進來。那丫頭也不是她房里的人,不過是來傳話。受了她的氣,也擺出臉色, “唷,大奶奶好大的肝火,我是招誰惹誰了?好心來傳句話, 竟稀里糊涂撞到人槍頭上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