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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 第15節

    給珠嫂子摁住,“算了,拆來拆去的倒費了好料子,這條帕子你自己留著用好了?!?/br>
    月貞粗活做慣了,驟然捏起針線做細致活,哪里都不對。她埋頭想了想,“那我換月白的線,索性就繡成個月亮,你再教我繡個云紋,浮在這月亮底下?!?/br>
    “這倒蠻好?!?/br>
    這房里的芳媽捉裙進來,彈著裙朝罩屏內瞟一眼,見月貞并珠嫂子在榻上說說笑笑,心里大有些不是滋味。

    芳媽是琴太太新派過來伺候的。按琴太太的話,是嫌珠嫂子年輕,到底不如老媽子懂事知理。譬如上回在雨關廂,要不是珠嫂子偷懶疏忽,月貞也不至于當眾將袖子擼起來出丑。

    月貞新嫁來的媳婦不懂事,凡事還得要個老媽子在跟前提點。

    可芳媽近五十的年紀,月貞與她說不到一處,敬是敬她,只是不如同珠嫂子親近。芳媽只當月貞不是真心敬她,背地里常與人抱怨月貞是小門戶的野丫頭,教養不好。

    當著面,也是時時板著臉,故意要做出些威勢來,“大奶奶,蔣先生搬過來了,太太叫您領著崇哥去見見?!?/br>
    珠嫂子聽見她的聲音,忙從榻上起身,走到一邊去。月貞也斂了那抹靘好笑容,點頭答應,“我就去。珠嫂子,你去把崇兒喊來?!?/br>
    芳媽眼斜到珠嫂子身上去,“你順道告訴陳阿嫂,我晨起聽見崇哥咳了兩聲,去庫里要些梨干,午飯鈍個燕窩梨湯給他吃?!?/br>
    各自忙開,月貞自往臥房里換衣裳。未幾芳媽打簾子進來,見月貞揀了件檀色的長襟衫子,忙說不好,“這顏色素是素,卻過分鮮亮了。叫人家瞧見,說咱們家大爺才沒了,奶奶就花枝招展地打扮著,有的是閑話?!?/br>
    月貞素日就格外留心,想不到芳媽比她還謹慎,只好另換了件蒼青的。

    芳媽這才說好,在妝臺上倒了一點頭油在手心,生生給月貞把一頭云鬟烏髻抹得一絲不茍,“見外客,又是個男人,要格外留神些,這才不丟太太的體面?!?/br>
    “mama說得是?!痹仑懽焐线@樣講,一扭頭便撇嘴。

    陳阿嫂也跟著過去,以免琴太太過問元崇的飲食起居。月貞也漸漸瞧出來,琴太太未必是真關心,不過是行駛她當家太太的使命。有人過問總比沒有好。

    天地如羅網,又在院外撞見了疾。他手里握著一根禪杖。在雨關廂時,月貞只在他房里見過,從未見他握在手里。顯然他這是整理好行裝,要辭將回寺了。

    他另一只手握著持珠,嫌累贅,沒有打傘。月貞趁陳阿嫂還領著元崇在后頭,忙迎將上去,將傘舉得高高的罩在他頭頂,“鶴年,你到這邊來做什么?”

    了疾回首瞥一眼,“噢,今日要回寺里去了,來向姨媽辭行。蔣家的表哥到了,在里頭等著,大嫂快進去吧?!?/br>
    為這催促,月貞暗暗有些不高興了,低下臉,另一只手絞著傘柄底下墜的流蘇穗子,“你這一去,幾時再回家來?”

    了疾也低著眼看她,“有事情就回來,無事一向是在寺里修行?!?/br>
    她的臉雖然小,卻在兩邊有柔和的棱角,顯得荏弱里又透著些堅韌。面皮給雨水一潤,白得慘然,配著蒼青的衣襟,愈發有些寡淡清麗。

    他驀然覺得傘外雨絲纏綿,一絲糾葛著一絲,密密麻麻的理不清。為著莫名而陌生的情緒,他別開了眼,“還下著雨,大嫂快進去吧?!?/br>
    月貞卻攥著流蘇穗子低聲問:“什么叫有事情?”

    雨砸密葉,簌簌的聲音淹過了她的聲音,了疾沒聽清,“什么?”

    “我是講……”月貞顫著膽子,咬牙再問:“什么樣的事情你才會回來?”

    了疾默然片刻,笑了笑,“要緊事吧。有要緊事我就回來?!?/br>
    月貞還想刨根究底問問什么算要緊事,不待問出口,陳阿嫂就牽著元崇走來了。她忙握起了疾掛著持珠的手,把傘塞在他手里,不露痕跡地退了一步。

    “鶴二叔!”元崇老遠就在喊,丟開陳阿嫂跑上前來,抱住了疾的腿,仰起一張rou嘟嘟的小臉,“您往哪里去?”

    了疾趁勢把傘遞回給月貞,扶著禪杖一臂將元崇抱起來,“二叔回廟里去?!?/br>
    月貞順理成章地走回那一步,將傘舉在叔侄倆頭頂,向元崇癟著嘴道:“崇兒,鶴二叔要走了,你還不快放他去?!?/br>
    元崇非但不放,反一把攥緊了疾的袈裟,“回廟里去做什么?在家不好?”

    “二叔是出家人,”說著,了疾將月貞看一眼,她正抿著嘴偷笑。他又將目光轉回元崇臉上,“出家人自然不該在家里,該在廟里,在菩薩座下修行?!?/br>
    “修行是什么?”

    “就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1?!?/br>
    “不明白?!痹鐡芾斯乃频膿u腦袋。

    了疾笑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2。明不明白?”

    “還是不明白?!?/br>
    了疾睞向月貞一眼,“那色即是空,空即是色3,懂不懂?”

    元崇只是搖頭,了疾將他放下,掐了下他的臉,“跟你母親進去吧?!?/br>
    月貞翻了個眼皮,帶著一點氣,牽起元崇轉背就走。了疾佇立著禪杖,在細雨里回望??吹皆仑懙娜菇潜挥暾礉?,拘束地揚進了半尺高的門檻內。

    他想到頭一回在園子里撞見她,記得她身上一種原始的,純粹的美。如葉如草,如萬法自然。而今不知不覺地,她似乎內斂了許多野性。

    其實也算是好事情,深宅大院里存活,性子太張揚最容易吃虧。但他悲憫的心仍愿她不被俗世雕刻,愿她能始終保持天然的脈絡。

    細雨點點芭蕉上,輕煙屢屢繞薄林,有些茫茫的涼意。月貞牽著元崇進院,廊底下有兩個小丫頭低著脖子坐活計,見了她只略略點頭。

    紗窗內有說笑聲,月貞在廊廡底下收了傘,朝里頭歪著打探一眼,見緇宣同位相公背身坐在椅上,對面坐著蕓娘。

    琴太太正也瞧見她,欠身招呼:“崇哥,進來拜見你表叔?!?/br>
    說蔣文興是表叔,其實論不上,不過是門曲折外親,叫得遠了恐生疏,加個“表”字顯得親,也是給人家面子。

    月貞領著元崇進去,琴太太指著那蔣文興笑道:“這是雨關廂小叔公家的嫂舅兄弟,如今在霜姨媽家的錢莊里做事。本來是住在右邊宅里的,我想他讀書人有學問,岫哥和崇哥兩個不大不小的,要請先生也還早,上學也坐不住,不如請你文兄弟住到咱們這邊來,順道教他們認幾個字。他在錢塘也有個依靠,咱們家兩個哥也能長進些?!?/br>
    那蔣文興拔座起來作揖,“多謝太太照拂?!?/br>
    “哎,算什么照拂,家里空屋子原本就多,不過是添副碗箸的事情。還要勞煩你對你兩個侄子用些心?!?/br>
    “請太太放心,貞大嫂子也放心?!?/br>
    月貞笑著打量他一眼,這人相貌也生得好,個頭與了疾一般高,卻不同了疾。了疾坐立怡然,云淡風輕。而這蔣文興時時將肩背略微佝著,有些拘束。那雙眼好看得奪目,眼角有些長,過分婑媠,反有些邪相。

    怎么撞見個男人就拿他同了疾比較?月貞心覺好笑,便笑著讓元崇行禮,旋裙坐到蕓娘身邊去。

    蕓娘的兒子岫哥也在屋里,琴太太趁勢叫奶母進來問:“岫哥現今一日睡幾回?早起吃些什么?”

    “如今天長,睡得暗些,都是近二更天才睡下,三更醒來吃過一回稀飯又睡。次日卯時起,今早上吃的是火腿煨鵪鶉,一碗牛乳并半個椒鹽餡餅?!?/br>
    琴太太沒聽出什么紕漏,呷了口茶,眼落到蕓娘臉上,硬是雞蛋里挑了根骨頭,“今早起就下雨,還給他穿那紗袍子?!?/br>
    蕓娘把身子端正,略微頷首,“要給他添衣裳,他小孩子家,總是吵嚷熱?!?/br>
    “都是做母親的,我也帶過霖橋惠歌,小孩子的話哪里輕易信得?”說著,擱下茶盅向月貞笑笑,“崇哥今早穿得就妥當,等雨停了他說熱,再給他脫減里頭的衣裳?!?/br>
    月貞把腳收回裙里,訕著點頭,“是?!?/br>
    她心知琴太太倒不是有心夸她,闔家誰都知道她不會帶孩兒,做奶奶也做得還不夠妥當。都是陳阿嫂張羅,她不過是做個應景的母親。琴太太分明是故意借她損著蕓娘。

    這倒怪了,往常琴太太雖然不大理會蕓娘,也不至于當著人如此教訓她。

    正疑惑,緇宣在對過笑了笑,“如今的孩子皮實了,隨他們去折騰,只要不弄出病來,姨媽就該寬寬心。這邊宅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您費心cao勞,哪里得精神休養呢?我瞧姨媽比去年瘦了些?!?/br>
    蕓娘抬眉睇他一眼,眼皮又如落紗般輕盈地垂回去,道謝的意思,卻暗繞著一絲隱秘的情愫。月貞瞥見,有些云里霧里繞不清楚。

    說女人瘦了,都是值得高興的事情。琴太太是一張小圓臉,更經不起胖。

    她笑著把腮撫一撫,嗔去一眼,“我哪里比你母親,家里有巧蘭幫襯,外頭有你這孩子撐著。你霖兄弟你是知道的,這么大了還跟個孩子似的,玩不夠。你做兄長的,要管著他?!?/br>
    “霖兄弟不過是好耍一些,正經事上頭從不耽誤,還有哪里不好?姨媽有大福。不像我母親,成日給鶴兄弟慪得直掉淚?!?/br>
    提到了疾,月貞便向敞開的兩扇檻窗中望出去。外頭仍然微雨茫茫,了疾手握禪杖的背影似乎在雨中杳杳遠去了,她聽到禪杖上的扣環發出陣陣鈴鐺,每一下都擲地有聲,是敲在她心里。

    她此刻就覺得有些想念他了。

    為這莫名相思,月貞一連琢磨三五日,到底也沒能琢磨明白。到底是不是愛?她從未愛過什么人,無從佐證。

    到十三這日回門,她便決心回章家去將她哥哥那些書再細翻一翻,橫豎上頭才子佳人的故事多,大概能替她解惑。

    回章家要帶上元崇,去給外祖母瞧瞧。禮品備了十來擔,叫小廝挑著。跟去的人除了個小管事的,還有芳媽珠嫂子兩個。

    午晌元崇還在園子里玩耍,月貞去尋他,尋到外頭小書齋里,見蔣文興正在屋里教導兩個小的寫字。孩子們倒聽話,伏在案上扭扭曲曲畫了滿紙墨,還算坐得住。

    月貞笑吟吟搖著柄蘇繡扇走進去,“文四爺,真是不好意思,耽誤你,我這會要帶崇兒出門去?!?/br>
    蔣文興迎面抬起頭,眼前一亮。月貞今日回門,穿戴稍稍鄭重些,是一件鶯色對襟,芳綠的裙,虛籠籠的髻上并簪兩根竹節翡翠細簪子,盡管不算怎樣鮮亮,比往日一水的黑灰顏色到底清透些。

    略施黛粉,薄勻胭脂,扶門進來,有些山妒蛾眉柳妒腰的風情。蔣文興怔了一下,繞案出來打拱,“貞大嫂子這會就走?”

    晨起在外院見小廝們裝箱收拾,問知道是貞大奶奶回門。蔣文興機敏活泛,轉頭將元崇由椅子上抱下來,“聽說大嫂子要回娘家小住幾日,我們崇哥正好可以偷個懶了,好幾日不用學字?!?/br>
    元崇噘嘴反駁,“我才沒有偷懶?!?/br>
    蔣文興對月貞笑笑,“是,崇哥聽話,也好學,是大嫂子教導有方?!?/br>
    月貞障扇直笑,“我不會教導,是他奶母帶得好,也是文四爺肯費心?!?/br>
    說話便牽著元崇出去,蔣文興送到廊外,在那里站了會,撞見個小廝打廊下繞過來。

    那小廝素日只在外頭伺候,這些外院里看門傳東西的小廝慣常吃酒賭錢,男人聚在一處,不管得體不得體,什么都張口就來。

    小廝一面放袖管子,一面笑挨到蔣文興身邊,跟著朝路上望過去,趣道:“文四爺,再望眼珠子可就收不回來囖?!?/br>
    蔣文興在家排行第四,這些人給體面,稱呼他“文四爺”,其實也只拿他當個打秋風的遠親,平日混在一起,什么玩笑都說得。

    他回過神來,“吭吭”咳嗽兩聲,瞥小廝一眼,“胡說什么?!?/br>
    “小的這胡話可說到文四爺心里去了,不然,你急什么呢?”小廝嘿嘿笑著,把袖子使力彈一彈,“我們這大奶奶說是大奶奶,可大爺死的正是時候,還是個黃花姑娘呢?!?/br>
    “這誰不知道?!笔Y文興轉背進門。

    那小廝還不足惜,在門上夠著腦袋喊,“噯,那這黃花閨女的妙處你知不知道?”說完便滿面霪色地笑著走開。

    蔣文興在屋里,又走到窗前,朝小徑上月貞渺渺的背影望過去,那闕背影清麗多姿,青春曼妙,正是春閨繡簾里的寂寞嬌。

    和風牽動游絲落絮,街市車水馬龍,喧嚷闐咽。穿過富貴寬敞的幾條大街,折入湫窄擁擠的市井陋巷,一隊人停在章家鋪子前頭。

    章家哥嫂早迎在門上,連左右鄰舍都來湊熱鬧。小管事的朝前頭蓋紅布的擔子里連抓了幾把前,呼啦啦朝人堆里撒去。

    人頭登時低了一層,紛紛俯著腰在地上撿錢。直呼著“奶奶萬?!薄澳棠毯楦!币活惖募樵?。

    章家嫂子稍稍夠著腰朝后頭一望,見還有十來挑紅布蓋著的擔子,頓覺有體面,把手抱在腹前,端得是得意洋洋。

    緊著小管事的抱出只公雞,代大爺躬著腰在轎前請月貞。月貞牽著元崇下轎,瞧見滿地匍匐的人,心里既是鄙薄,又是好笑。

    但她旋即想到自己從前也是他們當中的一份,便有些悲從中來,疾步走進鋪子。

    她嫂子叫王白鳳,出身也貧寒,見著這么幾挑擔子,高興得要不得,忙在后頭笑著追,“姑娘慢些,瞧我們姑娘想家想得這樣子?!?/br>
    鋪子最里掛著張粗布簾子,掀過去就是章家小院,正屋廂房都在里頭。白鳳搶在前頭,將一行人引到正屋里,只瀹了盅茶給月貞,“姑娘這次回來,千萬要多住兩天,娘念叨著你呢?!?/br>
    月貞搭著話問:“娘呢?”

    白鳳道:“娘為迎姑娘,天不亮就起來,給風吹著了,又喊頭疼。這會實在支撐不住,在屋里睡著嚜。姑娘瞧瞧去?”

    芳媽等人又擁著月貞往西廂房里去。見過親家太太,芳媽就要帶著一干人回去,嘴上客氣道:“我們這些人擠在這里,恐怕親家太太家里不便宜,還是先回去,過兩日來接大奶奶?!?/br>
    白鳳好容易有個親家奶奶的架子,端起來便擱不下去,懶怠怠地將一干人送到鋪面,客套兩句,立時折身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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