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 第106節
輕輕緩緩的敲門聲,只怕驚到屋內旅人。 她啟開房門,入目是厚厚皮襖下高高隆起的肚子。 “公主?!彼矔r,崔蘭央淚如雨下,挺著孕肚便要跪倒。 她扶住崔蘭央的雙臂,將人拉進房中,閉鎖房門。 “外面傳來消息說公主還活著,我怕極了,只怕那是謠傳,只怕是空歡喜一場?!贝尢m央滿面淚水,“公主這些日子,受了好多苦?!贝尢m央看到她滿面風霜,看到她遍布傷痕的雙手,不禁淚如泉涌。 她無心與其客套敘舊,只說:“我要見陸亭?!?/br> “好,我叫他來?!贝尢m央擦擦眼淚,就要轉身。 “在營中?!?/br> “營中?”崔蘭央遲疑道,“公主在地方起事,各地軍中皆已知悉,此時進軍營,恐怕會有危險。而且營中素日不留女眷,我也是在營外住著?!?/br> “女眷?”她戲謔打量著崔蘭央的肚皮,“當年與趙令徹合謀,最終竟只換來個在營外生兒育女的女眷?我聽他們說你在邊軍,還道是當上將軍,統領一軍了?!?/br> 崔蘭央臉色驟變,隨即托著孕肚倔強跪下:“公主明察,崔蘭央從未背叛公主。當年我帶婚書詔令離京,未入漠海便被父親派人截道,后被軟禁漠海緗州,直至出嫁。陸亭當年得知公主死訊,也曾日夜兼程趕往京城,最終被陸文檻派人追回?!?/br> “幾個月了?”她沒再去扶,拉來長凳坐下,傾身向前好奇問著。 “八個月,快臨盆了?!?/br> “吃得好嗎?孕中吃不好可不行?!?/br> “還好,雖比不得京中,但到底也不缺吃穿?!?/br> “陸亭待你如何?” “每月見上兩次,也算舉案齊眉?!?/br> “還想當將軍嗎?” 崔蘭央原是小心翼翼垂首回話,聞言驟然抬頭,兩眼明光閃爍,片刻后又熄滅:“公主不說,我也能猜出些許來??晌业烤故钱斈陮m變主謀之一。無論戰事結果如何,我都是他的女兒?!?/br> “明日帶我進軍營,前仇舊怨一筆勾銷,來日歸京,可饒你父親一命?!彼锨按蜷_房門,側身道:“不多留你了?!?/br> 崔蘭央還想多說,卻見她已無心再聽,只得落寞離去。 次日一早,營中小將帶套盔甲到客棧尋她,卻不見蹤影,問過掌柜,才知已退房離開。 趙令僖在鎮上尋到戶人家借宿,晨起站在門前遙遙望著城門。近晌午時,城門下出現條長隊,隊首是名身著紫袍的官員,策馬橫穿城鎮,直向軍營奔去。隊中其余人馬則進驛站休整。 只匆匆一瞥,她便看出是張湍。 來得如此匆忙,想是傳令。 張湍縱馬飛奔,直至營前拒馬方停,下馬傳令未有片刻間隙。 陸文檻攜陸亭急忙前來接詔,引張湍至主帳前傳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即刻起,免去陸文檻、陸亭在軍中所有職務,另有任用。其所掌事務,暫由副將代理,主理軍官隨后赴任。欽此?!睆埻暮仙鲜ブ?,送入陸文檻手中。 營中上下一片嘩然。 陸文檻接下圣旨,展開細看,與張湍所述分毫不差。事發突然,陸文檻父子二人皆是茫然,片刻后有副將忿忿不平:“另有任用?另有什么任用?糧草糧草跟不上,咱們多久沒吃過頓飽飯了?將軍不過寫折子催了幾次,就要免將軍的官?” 張湍沉聲道:“押赴邊軍的糧草前些時日被劫,諸位再委屈幾日,新籌措的糧草很快就會上路?!?/br> “什么?糧草還被劫了!”兩名副將霍然站起,“你們這些京官,整日吃喝享樂,連個糧草都供不上!還要免我們將軍的官?” “退下!”陸文檻呵斥一聲,隨后向張湍禮道:“還望張大人海涵,久在邊地吃風沙,難免性子糙些。方才聽大人說糧草之事,我還有些疑問,可否進營中詳談?” 陸亭起身瞥眼張湍問:“叛軍盤踞陵北,漠海與陵北接壤處是沙漠,等閑難渡。原南雖有生亂,但永蒼有重兵把守,紅鹿平原東北方有騎兵鎮守,亂軍難過。如今時節,運糧隊中皆為精兵。敢問張大人,如此情形下,究竟何人能成功劫糧?” 張湍回眼看去,神色疏離,冷漠回道:“此事尚無定論?!?/br> “依我看,張大人是在挾私報復。區區一介玩物,仰靠鉆營登得廟堂,軍國大事面前,竟也是小人作派?!标懲年懳臋懯种袚屵^圣旨,摔到張湍肩頭:“請張大人帶著圣旨先回,等什么時候糧草到了,什么時候我再接旨?!?/br> “不可?!睆埻哪粧咭暰墼趲で暗闹T多將士,“陸亭有通敵之嫌,務必于即刻起卸任?!?/br> “荒謬!”陸文檻詫異,“陸亭近年皆在邊地,未曾有過哪怕半個時辰?????的遠離,如何通敵?通的何敵?張大人空口無憑,可知如此罪名于武將而言,是莫大的羞辱!” 張湍反問:“陸少將軍私會叛軍統帥,可有此事?” “卻愁?”陸亭愕然,見張湍言之鑿鑿,當即揮手招來下屬:“來人,張大人一路風塵仆仆,舟車勞頓,請先回帳休息。其余事宜,稍后再議?!?/br> 軍中竊竊私語不斷,陸文檻亦顯惱怒,喝道:“陸亭!你做什么?” “父親,叛軍到不了漠海,流民打不過精兵,那糧草究竟是不給還是被劫,難道不清楚嗎?如今又扣來個通敵的罪名給我,擺明是公報私仇。天災國難當頭,如斯小人,豈能客氣?!标懲づc部下使了眼色,部下想到那沒有來的質疑與丟失的糧草,咬起牙,心一橫,推著張湍鎖進帳中。 陸文檻氣惱不及,卻聽陸亭又道:“父親,昨日阿蘭照舊往鎮上采買,我怕張湍等人傳出什么風聲,她即將臨盆,聽不得這些。我得去看看。其余事情,容我回來再與父親詳談?!?/br> 三言兩語搪塞了陸文檻,陸亭縱馬出營,趕到崔蘭央住處,院中卻未見人影。一問守衛,方知她又去了鎮上,又驅馬前往。幾處常去的鋪子、人家均無崔蘭央蹤影,陸亭再趕去驛站,得知崔蘭央并未到訪。 苦無下落,慌神間,陸亭望見驛站斜對面茶棚下站著名女子,身披麻布斗篷,兜帽面巾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雙眉眼。 那眉眼,分外熟悉。 女子轉身步入小巷,陸亭驅馬追去,最終在巷尾黃土墻下停步。 “來尋阿蘭?”趙令僖摘下面巾兜帽,徐徐轉身,含笑抬眼:“來得正巧,阿蘭身困體乏,在我屋里歇下。松斐哥哥大可不必擔心?!?/br> “卻愁?!标懲し硐埋R,快步上前將她攬進懷中:“隨我回營,我可保你周全?!?/br> 她將其輕輕推開,笑盈盈道:“那就有勞松斐哥哥了?!?/br> 第116章 正文完 黃泥矮院墻,斑駁舊柴門。 陸亭隨她進院。 戶主縮在院墻角落,捧著石臼搗蒜,聽到門響謹慎抬眼瞥去,驚然與陸亭四目相對,見其披盔戴甲,怯怯回頭不敢言語。 再進屋門,土墻少窗,室內昏昏,她燃起油燈回身。 燈火照亮陸亭面頰,房門涌進的光描出他的輪廓,和架在脖頸間的一線刀鋒??邕M房門的瞬間,暗處久藏的刀就已扼住他性命。 “阿蘭無恙,盡可放心?!壁w令僖秉燈靠近,“有樁小事想麻煩陸將軍,有勞陸少將軍帶路?!?/br> “卻愁,你與我本不必如此?!钡朵h落在脖頸間,描出血痕。陸亭心中凄然,數年邊疆風雪,都不及此刻冷冽。 慣是無情,慣會傷人。 “陸少將軍,請?!彼椿貞?。 馬車候在門外,載著他們一路暢通無阻駛向軍營。 陸文檻卸下兵刃,摘去盔帽,頂著滿頭霜白迎向趙令僖。 “兩位陸將軍忠君愛國,余心敬佩不已?!彼砭窗?“然而天降災禍,黎民求生起義,方有內亂。疆外苦寒難捱,當此時節,更難度日。旻朝風雨飄搖,異邦必然虎視眈眈。今來營中,不勸倒戈,乃為蒼生計,懇請陸將軍按兵不動,穩守邊關,拒夷狄于塞外,救萬民于水火。有糧車長隊,自陵北啟程,穿漠海黃沙,不日便至。陵北戰火暫熄,今已復耕,雖收成寥寥,然千萬百姓,愿簞食瓢飲,為將軍解后顧之憂?!?/br> 說罷再拜,又令莊寶興松解鉗制,放還陸亭。 “以陸將軍立場,尋常時候必不會見我等‘叛逆’,情急之下,挾持脅迫陸少將軍,還望陸將軍海涵?!痹俜畈冀佉黄?,“此為來疆糧草賬目及隨行人員名錄,還請將軍收下?!?/br> 周遭將士油然動容:“將軍,朝廷不信您,還斷了糧草,全不為咱們這些在邊地受苦的將士打算。您就收下吧?!?/br> 陸文檻推回布絹:“閣下來得不巧,朝中詔令剛到,已將老朽卸任?!?/br> “將軍!”副將出列,“反正已將張湍囚了,那圣旨索性也不認了,您還是邊軍統帥。他們在窩里如何斗是他們的事情,咱們只管守住邊關,不叫外邊的賊寇趁虛而入?!?/br> 陸文檻剛要開口,又有副將勸道:“將軍,沒有糧,將士們再如何苦撐,也撐不過幾日,到時外頭的人殺進來,咱們站都站不穩,還打什么仗?守什么邊?將軍,接下吧,就當為了軍中這數萬將士?!?/br> “將軍若不愿接,我接?!币幻⑵鹕砩锨?,“來日若有造反的罪名落下來,我來擔!要斬首夷族盡管來,我父母早亡,無家無室,不怕這些?!?/br> 眾人紛紛上前,爭搶著要接那布絹。 陸文檻低聲輕嘆,當眾解去甲胄,素衣上前接過布絹。 “我陸文檻戎馬半生,若叫麾下部將代我領罪,還有何顏面留在軍中?”陸文檻捧起布絹,“邊軍眾將聽令,今日陸文檻擅自做主受敵糧草,自領罪責解甲卸任,軍中事務,均交副將楊勤代理?!?/br> 遂將布絹轉交楊勤,楊勤潸然淚下,眾將爭搶罪責,盡被攔下。 趙令僖作軍禮敬道:“將軍高義?!?/br> “將軍高義!” 軍中將士皆行跪禮,高聲震天。 趙令僖默默退至營外,等候片刻,便見陸亭追來。 “先前有些場面話,想必陸少將軍也不會相信?!彼孕渲腥〕鲂藕?,“崔蘭央我會帶走,邊軍不動,母子平安?!?/br> 信是崔蘭央所寫,報平安,道離別。 陸亭捏皺信函:“你來邊關,如此大費周章,只為按住邊軍?” “只為按住邊軍?!?/br> “你只要開口,我隨時可帶五萬邊軍護你南下,平九省、進京城,助你坐回皇位?!?/br> 她抬眼掃去,眼中是輕描淡寫的鄙夷:“五萬邊軍離疆,夷狄隨之南下,內憂外患齊來,這皇位任誰也坐不安穩。倒有一事,想請陸少將軍幫個忙?!?/br> “什么事?” “方才聽有位將軍說,張湍傳召免去陸將軍軍職,如今被囚營中,是真是假?” “你要張湍?” “陸少將軍知我?!彼⑽⑿Φ?,“張湍負我,既已為囚,何必區分在誰階下?不知陸少將軍可否私下將張湍轉交與我?對外只說人逃了便是?!?/br> 陸亭猶疑再三,最終答應。 趙令僖不在邊關久留,隊伍兵分三路,張湍由莊寶興押送,帶回陵北。 秋收后,起義軍不再踞守陵北,向東燃起戰火。趙令僖時常隨軍出征,無論戰線推至何地,始終帶著張湍,將其軟禁帳中。軍務繁忙,少有相見,但從不短其衣食,有時物資短缺,也必優先供給張湍。 辛娘曾不解發問:“如今九省都缺糧食,留著他平白又多張嘴。既是朝中文官之首,大士何不將他斬了祭旗,也好振奮軍心?!?/br> 趙令僖知她性直,無奈回說:“正因是文官之首,更該留其性命。來日進京受降,朝中文武百官才敢安心歸順。否則若當我們是見人就殺的土匪,豈不是要殊死一搏?多添許多煩擾?!?/br> 辛娘似懂非懂,不再多問。 張湍日常起居由名少年參將照料,少年參將則同他學韜略、習兵法。他日日聽營中將士來來往往,從少年參將偶爾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些許戰況。再從話隙間,得知她的消息。 知其落敗,輾轉難眠,知其負傷,憂心如焚。 霜凋夏綠,寒來暑往,彈指間五六個春秋已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