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 第89節
“喜娘子,那位施主已經走了?!弊〕謱⑿殴{送入后院客房,“這封信函是他央貧尼轉交娘子的。先前娘子打聽的事情,也已有了著落。據記載,當年殊菩提法師證悟離庵之時,是由慧篤師祖相送。自那之后不久,慧篤師祖亦得頓悟,攜緲音師叔云游四海以證緣法。七年前,慧篤師祖在東海之濱圓寂,此后緲音師叔孤身云游?!?/br> “可有緲音師太下落?” “據聞曾在遼洋東南出現,具體不得而知?!?/br> “遼洋,陵北?!彼托u頭,“這是南轅北轍了?!?/br> 殊菩提祖籍陵北銀州,而當今世上,最后一個有可能知曉母親入宮始末的人,最后現身之地卻在遼洋東南。 “緲音師叔經年居無定所,恐怕難尋。娘子不妨先往陵北,待了卻心愿,放下心中掛礙,再去尋緲音師叔?!?/br> 她輕輕捻過顆佛珠,旋即回說:“緲音師太居無定所,早日追去遼洋,早一分把握。何況我在遼洋,也有故人要尋。此番多謝師太,近幾日多有叨擾,這五百兩銀票,為佛祖菩薩添香油吧?!?/br> 原想將母親身世查探清楚再尋沈越,如今看來,不妨先將眼前事了,再尋故土。 留宿庵堂時并未帶許多行李,將些許衣物收好后便不多留。沿下山路行一盞茶后,轉入山林,于林間稍加摸索,就見莊寶興與白雙槐二人身影。庵堂不留男客,自她住入庵堂后,二人便一直守在林中。 “娘子,事情辦妥了?”莊寶興從她手中接過行李,好奇詢問。 “有些麻煩。時候還早,小白去把馬車趕到山下,下山后直接出城?!毕氲骄鄰埻南律綍r間不久,恐怕人仍在下山途中,于是再度提醒:“從林中穿行,避開張湍?!?/br> 白雙槐詫異道:“張大人也在?”一陣眼風掃來,白雙槐忙閉緊嘴巴,訕訕聳肩帶笑,抓起行李小跑開:“屬下這就去趕車?!?/br> 下山時失魂落魄,無暇顧及其他,兼之白雙槐有意避開,張湍并未覺察山門前那架馬車的來歷。待張湍遠去,半個時辰后,趙令僖登上馬車。白雙槐與莊寶興交替驅車前行,一路離開古藤縣,向遼洋行去。 永蒼多山,遼洋多川。 入遼洋界內,莊寶興神采飛揚,向趙令僖講說起遼洋風土人情。 “險些忘了,你是曇州人?!壁w令僖拉起衣袖,雪白手臂搭上車窗,一手搖著羅扇望向道邊風景:“才剛進五月,遼洋就如此炎熱,連帶這風,都是濕熱的。你們遼洋人在夏日都是如何避暑納涼的?” “遼洋多水,許多村鎮甚至縣城,都是建在水上,兼之絲薄衣單,在城中家中,倒沒覺得有多熱?!鼻f寶興拉扯韁繩放慢速度,“娘子,這里近處就有渡口,可以直達曇州,走水路更快,只是走水路就要舍下這馬車了?!?/br> “那就行水路吧。吹一吹舟上風,也能涼快些?!?/br> 莊寶興將車馬換了銀兩,三人改行水路,乘舟直下,兩日功夫便抵曇州。沈越久居曇州,尋他不難。但見莊寶興入曇州后神情有恙,趙令僖便道:“我記得阿寶是曇州鑲河人,鑲河距曇州城還有多遠?” “鑲河稍遠些,來回得有五日路程?!鼻f寶興盤算著回答。 “也不算遠。從京城到遼洋的路都已走了,還怕這五日不成?”她抬扇掩面輕笑,“先往鑲河逛一逛,帶我和小白逛一逛、瞧一瞧,再嘗嘗阿寶一直絮絮念叨的自家晾曬的甜筍干?!?/br> 白雙槐附和:“娘子正是暑熱胃口不好的時候,難得有點兒想吃的東西,到你家中可不準藏私,我翻箱倒柜全給你搜刮出來。?????” 莊寶興點頭應和,趁著套馬車的功夫,默默轉臉擦了眼淚。 三日后,張湍抵達曇州,待問明沈府所在,恭謹遞上拜帖,等候通傳。 ? 第99章 沈家宅邸多亭榭回廊,其內幽潭碧塘各自勾連,曲水流溪盤旋迂回,夏風掠水穿堂自帶清涼。張湍沿水穿廊,至后院時,見屋樓檐角滿布書冊,層層疊疊,猶如堆瓦。間有老者,須眉霜白,身披粗麻褐布短衣,自屋頂沿木梯而下。 老者扯下肩頭汗巾,擦拭雙手后交給僮仆。 院中有方小木幾,其上擺有茶具,其中茶盤尤為精巧,上著微縮山林景觀。老者拎著兩個竹凳到木幾邊上,回頭正見張湍立在門前,笑說:“來了,過來坐?!?/br> “學生張湍,拜見老師?!?/br> 雖此前未與沈越見面,但見老者氣質不俗,想就是沈越本人。孟川文會,無論沈越是戲言或是真心,都以師名為他辯駁。這聲老師,他自覺高攀,但沈越受之無愧。 “不必拘禮,坐吧?!币姀埻穆渥?沈越提起茶壺,傾斜壺身,水流入茶盤后四處流,遇山繞山,遇林繞林,待壺中水空,盤中則成汪洋。沈越放下茶壺:“這個‘湍’字好。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下一句是——”沈越未言,只看向張湍。 “‘人性之無分于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于東西也?!睆埻淖鞫Y對答,“孟子則曰:‘水信無分于東西。無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 “那你認為,他們二人孰對孰錯?” “子曰:‘性相近也,□□也?!?學生以為,人性本純,無善亦無惡,所謂善惡皆在于平生所見所聞所歷所學?!?/br> 沈越頷首,悠悠道:“我曾在學宮任教,有一學生,靈心慧性,天資過人??上芟抻谏?,常惹非議。自我還鄉,常聽天下人議論,言其性實歹毒。你是興平三十五年狀元,見過我這個學生,以為如何?” “學生不敢妄言?!?/br> “先皇于我有知遇之恩,又將其愛女托付于我,盼其能成九五?!鄙蛟酱姑嫉蛧@,“可惜先皇溺愛,疏于教育。而我為臣子,竟逃離官場以求守正守心,未能踐約,有愧先皇?!?/br> 張湍垂首看茶盤汪洋無波,心有所感,喃喃低語:“死水無波,待時枯矣?!闭f罷忽覺言辭不當,當即禮敬歉道:“學生失言?!?/br> “無妨?!鄙蛟轿捶旁谛纳?,“世人秉性皆能移之,三十為惡,五十向善,亦可為善也。養諸鳳池,不知邊塞苦;養諸膏腴,不知鄉野苦。出身皇家,不恤蒼生,是為目短于自見。你出身孟川名門,所見所聞,亦是管中窺豹。既然自請離任三年,以察民情,就該多去地瘠民貧的窮鄉僻壤,多念衣弊履穿的薄祚寒門?!?/br> 沈越話中提到他代趙令徹所擬檄文批判趙令僖之言,聽到后靈臺忽清,不由起身大禮:“多謝老師指點,學生受教?!?/br> “家中多鑿水池,是以四季濕寒,藏書易腐易蠹,需時常晾曬。書房還有幾筐舊書未晾,不與你閑聊了?!鄙蛟椒鲎榔鹕?,眺望檐上晾書,笑說:“倘若不忌潮氣,就在我這兒住下,再等三五日,你所求之事自然得解?!?/br> “學生在家時也常曬書,愿隨老師一道?!睆埻母锨叭?,他來時并未道明來意,可沈越字字句句皆點要害。他猜出趙令僖會到曇州尋找沈越,是以快馬加鞭趕來,可聽沈越所言,趙令僖至今尚未露面,想是三五日后方能抵達。 沈越原不愿假手于人,但見張湍執意跟著,也不推拒,由著他幫忙在梯邊遞書搭手。 第四日晌午,僮仆匆忙傳話,道是有位娘子自稱是沈越學生,要見沈越。張湍剛剛將書遞出,聞言不由兩手一緊,沈越輕輕拉拽,他才急忙松手。待將書在屋頂展開鋪好,沈越走下木梯,命僮仆帶那娘子往正廳去。 又向張湍道:“聽聞你琴藝不俗,我這學生亦是琴藝高絕。廳內有古琴一張,可愿撫琴一曲,代我迎一迎她?!?/br> 張湍心懷感激,隨沈越匆匆入廳。廳側豎有屏風,琴桌便在屏風后。張湍于屏風后落座,靜思許久,方起弦奏鳴。 趙令僖跟隨僮仆至廳門前,轉身囑咐莊白二人于廳外等候,隨即跨過門檻,摘下幕籬交予侍女之手。琴聲適時響起,循聲望去,一扇絹素屏風截斷目光,只見屏風之上,拓著隱約人影,正弄弦撫琴。 “老臣今生有幸,得以再見公主?!?/br> 沈越上前行禮,被趙令僖扶起,笑語道:“老師久在遼洋,遠離京都,莫不是還不知道,學生已被貶為庶人、挫骨揚灰了。如今游歷四方,旁人都叫我喜娘子,老師倘若不嫌,喚我阿喜就是?!?/br> 琴聲微頓,趙令僖側目。 “不提這些,不提?!鄙蛟饺虦I搖搖頭,“我今年虛歲七十有五,所見之人萬萬千千,其中數你琴技最為精湛,不知我家這名琴師可有榮幸,得你指點一二?!?/br> 她攙扶沈越至上座,輕俏抬眉笑說:“老師當真要學生評點?若學生說得重了、難聽了,老師可不準生氣?!?/br> 沈越笑呵呵說:“好好好,我就只當你年紀還小,童言無忌?!?/br> 侍女聽從她的吩咐搬來圓凳,放置在沈越身旁,她在圓凳落座,背向屏風,眉眼微低看著雙手:“學生記得,老師府中藏有古琴清鳳,據傳弦音飄逸,清雅不俗,學生心馳神往已久。今日聽來,竟是俗不可耐,嘔啞嘲哳,惹人心煩?!?/br> 琴聲忽停。 她含笑輕聲:“這才清靜?!?/br> 沈越苦笑嘆息:“慣是牙尖嘴利不饒人的。還是談談正事吧?!?/br> “自進遼洋界內,便聽聞老師在各地開有義學。自老師致仕后,學生許久未聽老師講課,不知老師今日可愿給學生講堂課?” 沈越詫異,好奇問道:“想聽什么?四書五經?還是琴棋書畫?” “就講——”她刻意抬高聲調,“當朝首輔張湍所作,《檄靖肅文》一章吧?!?/br> 沈越目光瞥向那扇絹素屏風,似已看到屏風后落魄失態的人影。 她繼續笑說:“老師倘若沒有見過此文,學生可背與老師聽?!?/br> “阿喜?!鄙蛟絿@道,“何苦呢?” “老師不常出門,想是沒有聽過傳遍大江南北的一首童謠?!彼⑽⒌皖^,輕聲哼唱:“玉宮主,云靖肅,心狠毒,目空物,害兄姊,弒親父……說來也怪,往日父皇在時,朝中數落責罵我的奏章不計其數,我權當做閑時打發時間的樂子。如今我見不到那些言辭更加犀利刻薄的奏章,只聽著街頭巷尾那些小孩唱的歌謠,竟覺得有些難過?!?/br> 沈越扶著座椅站起身,身形稍顯佝僂,上前一步,稍作猶豫后輕輕將她攬在懷中:“孩子,這半年多,受苦了?!?/br> “倒是學生不對,徒惹老師傷懷?!彼性谏蛟綉阎?,恍惚間想起最后與父親相伴的時光,不自覺垂下淚來,抬袖將眼淚擦去,又扶沈越坐好:“不任性難為老師了。先前信中不便明述,此來遼洋,學生有兩樁事要辦。一是尋一名比丘尼,法號緲音,一年前曾在遼洋東南地帶出沒。二來則是有些私事向老師討教,不便外人在場?!?/br> 沈越點點頭道:“僧人云游四方,穿城宿廟皆需出示度牒,只要還在遼洋,尋人不難。我叫他們騰出間小院,你先在我這兒住下,等找到了人再走不遲。至于其二,你隨我到書房詳談?!?/br> 她頷首應下,扶著沈越一同往書房去了。 待廳內旁人走空,張湍方才站起身,茫然無措向外行去,最終在處僻靜荒園門前止步。稍作停頓后,他推門而入,融進園中破敗蕭條的寂靜中去。 至日影西沉,園門處忽有腳步聲響。 張湍轉身回看,見素影緩來。 “老師說你在這兒,叫我來見見你?!眻@中苗圃敗落,攀欄生長的苗木花草都已枯萎,她隨手從圍欄上折下截枯枝:“張湍,老師說你自請離任三年,莫不是這三年間,都要陰魂不散?” 見他抿唇不言,她將枯枝插回圍欄:“一句戲言,首輔大人不必當真。而從前靖肅所為——”她后退半步,向著對方躬身長拜,聲音無絲毫波動:“覆水難收,悔之晚矣。聊表歉意,不求大人諒解,只愿大人冤辱得紓,扶搖青云?!?/br> 他倉惶后退,不肯受禮。 可看她長揖不起,復又滿目歉疚,試圖上前將她扶起,腳底卻似鑲釘灌鉛,難挪半步。兩臂虛抬半寸,便再無力。 不知多久后,她緩緩直身,再行一禮,冷冷淡淡吐出句:“就此別過?!彪S即轉身離去。 ——心馳神往已久,而今聽來,惹人心煩。 ——只聽著街頭巷尾那?????些小孩唱的歌謠,竟覺得有些難過。 ——陰魂不散。 ——就此別過。 許久前,他直言叱罵,日日奏疏,盼她能知錯悔改;東躲西逃,避之若浼,盼能擺脫她手。但今日,聽她悔過之言,聽她就此別過,沒有半分從前想象中的暢快。 只叫他悲從中來,萬箭穿心。 她可以惡語相加,也可以拔刀相向,他都受得。 獨受不得此時此刻,平心靜氣,恍若愛恨兩消。 她不恨他。 或說,從未愛他。 一如古琴珍玩,曾心馳神往,今厭煩疲倦。 厭煩疲倦。 叫他嘔心抽腸,痛徹骨髓。 驀然間,愁腸血涌,淹過喉頭。 荒園敗景枯葉上,斑斑鮮血灑落,猶如寒冬紅梅,點點綻放。 當他再醒來時,nongnong藥味在口鼻盤旋不去。屋內幾名侍者焦慮萬千,見他睜開雙眼,急聲向外通稟。恰如那日,他飲下半壺鴆酒,卻于夜間醒來。所有人都盯著他,聽他凄聲長笑,以為他神智失常,滿屋盡帶悲聲。 他再合上雙眼,若能一睡不醒也好。 “張大人。我家老爺叮囑,若大人醒來,便將此信交予大人?!?/br> 他不得不張開雙眼,接過信箋。 萬幸,信封所書字跡陌生,不是出自她手——他再不敢聽她說一字一句。 卻又萬分失落,她對他已全不在意。 停頓許久,他才緩緩拆開信箋,匆匆掃過幾眼后,心中一喜,復又坐起身來,逐字閱罷。 信出自沈越之手,是說趙令僖將往鄉下田莊長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