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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殿前御史在線閱讀 - 殿前御史 第60節

殿前御史 第60節

    “是家家戶戶,團團圓圓?!彼蛔忠活D重復著,隨即耷拉著眉眼,茫然望向薛岸道:“子湄哥哥,從前他們要金銀珠寶、要香車美人、要加官進爵,只不過是我點點頭的事情。他如果想和家人團聚中秋,將他父母接入宮里一并養著就是??杉壹覒魬簟蝗缥艺{兵將京城中離家的人全都抓回來?!?/br>
    “那些兵,不也是離家的人?”薛岸抿一口酒,輕笑抬眼,眉尾微揚,聲色幽幽賣弄玄虛道:“狀元郎所愿,倒也不難滿足?!?/br>
    她靠近薛岸坐下,仰面好奇:“你有法子?”

    “自然是有?!毖Π秾⒕票K捧上前,喂她飲酒,仔細看她呷去半盞。她半醉半醒,雙眼迷離朦朧,半盞下肚,她忽然抬眼,與薛岸隔盞對視。

    宴中賓客環在近旁,看著二人喂酒紛紛起哄:“我看剩下一半,該進?????薛子湄的肚?!?/br>
    “薛公子,快喝快喝!”

    薛岸笑得肆意,垂首咬住酒盞薄壁,昂首一飲而盡。

    掌聲雷動,薛岸抬手取下酒盞示于眾人,其內空空如也。

    燈火暖黃迎風搖曳,照在薛岸臉頰。隱約間,她好似望見張湍,見他唇邊泄出一抹水紅綢紗,綢紗起伏,浮光如躍。她上身微起,傾向前去,輕含浮光。

    是酒香。

    雙眸半合,唇舌輕掃,緩緩吮嘗。

    確是美酒。

    席間眾人看她吻在薛岸唇邊,驚奇萬分,繼而歡呼起哄。

    薛岸身體微僵,不敢再動。往日他們不忌男女,舉止親昵,卻從未有如今日之舉。她一貫將飲宴好友與伴駕檀郎分得清楚。那條心照不宣的界限,他與陸亭皆知,是以有恃無恐,相處毫無顧忌。

    簾后琴音忽斷,喧嘩聲漸漸弱下,門外急促腳步聲變得格外清晰。

    “公主,我來遲了?!?/br>
    崔蘭央披甲戴盔,推門闖入,帶來一陣濕寒晚風。

    冷風拂過昏沉沉的腦袋,她身子低沉,落座席間,抬手揉著額角。

    崔蘭央摘下頭盔,隨意拋給緊隨身后的次鳶,匆匆一禮,便擠開呆滯一旁的薛岸,挽著趙令僖的手臂道:“天還黑著,公主就醉了?”

    “胡說?!彼屏送拼尢m央,“你這衣裳硌人。既回來得遲,就得先罰。子湄哥哥,快拿酒來?!?/br>
    薛岸神情一改,又復從容,奉上酒壺附議道:“卻愁只信任你,交代你去辦事,你竟遲了這么許久。莫不是借著辦事的名頭,出去游山玩水了?”

    崔蘭央橫他一眼,自懷中摸出一方小小玉匣:“可不是我的衣裳硌到公主,而是這匣子硌到公主?!?/br>
    拿過匣子,她迫不及待地打開,又問:“是這條嗎?”

    “公主放心,絕不會錯?!?/br>
    她收起匣子,擺手散去宴席,一眾賓客交由薛岸安排,獨獨將席間琴師帶離。次日,薛岸醒了酒,詢問婢女得知公主將梨苑樂師盡數招入海晏河清殿中,如今皆聚在椅桐館。

    秋日晴空堆有層層疊疊白云,光線劈開云層鋪下,穿過桐樹枝葉縫隙,隨黃葉一同落地。薛岸俯身拾起片落葉,迎著斷續琴音,信步行入椅桐館內。

    椅桐館南北兩側開門,東西兩側列有屋室,院內是座十丈見方的軒榭,數十根紅漆高柱頂起覆瓦屋頂。軒榭內,數十張琴桌整齊排列,薛岸目光掃過,琴桌上皆是古往今來名琴。梨苑樂師或凝神思忖,或隨手撫琴,斷斷續續,不成曲調。

    趙令僖游走在眾多琴桌周圍,提筆執書,有時停在某處傾耳聽調,有時緩行徘徊若有所思。

    “卻愁是在譜曲?”薛岸在琴桌之間穿行而過,于她眼前駐足。她正托著書冊提筆書寫,薛岸稍稍探身低頭看去,書頁上記著些調子,凌亂非常。

    她停筆抬頭,笑眼彎彎道:“在改譜子?!?/br>
    “我來聽聽——”薛岸傾耳聆聽,軒榭內錯位的曲調漸漸在心中歸于原位,他恍然道:“是《離支詞》。我記得卻愁鐘愛這首,如今是對這曲譜有何不滿?”

    “南風文弦有缺,奏曲時不能盡善盡美。昨晚酒宴的琴師有音彈錯,但我醉時聽來,倒是別有韻味?!彼畔聲P,話鋒一轉道:“子湄哥哥,如今酒已醒了,快些說說你的法子?!?/br>
    薛岸心脈忽得猛跳幾下,不露辭色道:“張大人胸懷大志,有濟世愛民之心。卻愁若想圓他心愿,不妨任他為官上朝。至于能不能做到‘家家戶戶,團團圓圓’,便要看他自己的本事,與公主全無干系?!?/br>
    她細細一想,旋即眉歡眼笑。

    找到皇帝跟前時,皇帝正與皇后對弈,太子坐在一旁觀棋。

    她放緩腳步,目光掃過棋盤,看黑白棋子爭鋒之態,自正在沉思的皇帝手中取出黑玉棋子,點在棋盤上?;屎笊袂槲⒛?,一絲不快轉瞬即逝?;实鄱ň粗遄勇涠ㄖ?,再觀局面,發現只這一枚棋子落地,便助他扭轉戰局。

    “好,下得好啊?!被实蹞嵴菩Φ?,“對了,你不是聚著樂師們要譜曲子,怎么這會兒過來?”

    “改譜的事有子湄哥哥幫兒看著,兒來是同父皇商量件事?!彼崞鹑箶[,褪去繡鞋,在皇帝身側落座。

    皇后捻起枚白子,靜靜思考。

    皇帝得閑,笑著打趣說:“又有什么事來作難我?”

    “哪有難事?兒何時為難過父皇?”她笑吟吟靠在皇帝肩背,“兒這次出宮,經歷了不少事情?!?/br>
    太子從一旁桌案上端過青棗,擱在她手邊,接著話說:“確是經歷不少,一路上險象環生,聽得我都心驚rou跳。父皇母后更是心疼極了。下回若再要出去,必得叫我們這些做兄姊的親自跟著?!?/br>
    “還有下回?”皇帝冷哼一聲,“一回就把朕嚇得夠嗆,再沒有下回了?!?/br>
    “有沒有下回,父皇說了可不算數?!彼龘祛w青棗塞給皇帝,“正是出去看過,兒才覺得,兒應該將張湍還給父皇。讓他在朝中為父皇排憂解難?!?/br>
    “張湍?”皇帝轉頭看她,佯作不滿道:“又是為他來的。剛從獄中將他撈出來,現下又要將他塞回朝里,還說是還給我。朕三年一考選出的狀元,就是讓你拎來撈去的?”

    “父皇只管說依還是不依?!彼毖鼦U,扭過身子,背向皇帝。

    無聲間,白子落棋盤。

    “這個張湍,是什么樣的?”皇后含笑問說,“瞧來是卻愁喜歡的?;噬弦浪褪橇??!?/br>
    皇帝看向棋局,直呼不妥,連連向著她招手道:“卻愁快來,快來給朕看看,下一子落在那兒好?”

    “不看?!?/br>
    “你幫朕贏了這局,那張湍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如何?”皇帝賠笑與她商議,“這樣,只再下一子,無論輸贏,都依了你?!?/br>
    她這才展顏歡笑,捏一枚黑子擺入棋局,隨后跳下坐榻,蹬上繡鞋小跑著離開。剛得應允,她便直奔尚衣監挑選料子樣式,要她們盡快趕制出幾套嶄新官衣。離開時見門外有名官衣男子正在等候,其面容清秀、身量頎長,好似從未見過。

    “微臣大理寺少卿解懸,拜見公主?!苯鈶椅⑿π卸Y,又解釋道:“曾蒙皇上厚愛,得賜金帶。想著要日常打理,但又手笨,怕損毀金帶,就送來尚衣監勞煩勞煩諸位女官?!?/br>
    說話間,尚衣監女官將金帶送出,交予解懸手中。

    “大理寺少卿?”她回想一番,“張湍投案,就是你掃榻相迎?”

    “公主說笑,確是微臣?!苯鈶沂蘸媒饚?,又吞吞吐吐許久,見她臉上已有不耐,才急忙開口:“微臣與張大人一見如故。聽聞張大人如今正借住公主殿內,不知能否,能否拜訪一二?”

    對著解懸,她滿心好奇,便準允了:“跟著來吧?!?/br>
    解懸隨她前往瑯嬛齋。

    瑯嬛齋內藏書豐富,多是孤本古籍,等閑不與人看。自滿月臺歸后,張湍心事重重,為平心緒,便在書樓內翻閱,看至入迷時索性倚著書架坐下,天將明時在書樓內沉沉睡去。待睡醒后,只簡單梳洗便又沉醉其中。

    她還未進瑯嬛齋大門,次柳便尋到書樓,將張湍從書海中拉出。不由分說替他整理衣冠,告知他公主來了。

    張湍被推去門前相迎,未到門前,便見門外除卻那抹擾他心神的身影,還有一人。

    解懸迎上前去:“張大人,士別三日,可還記得下官?”

    張湍忍俊不禁,含笑提醒:“尚不足三日?!?/br>
    “倒是妙哉?!彼龑埻哪樕纤煽煨θ菁{入眼底,對這解懸更添幾分興趣:“解懸,昨日中秋夜宴,我怎么沒見到你?”

    解懸搖首嘆息,滿面頹色:“說來慚愧,昨夜微臣也在席間,只因品階稍低,距離公主略遠。又因不勝酒力,半盞不足人就倒了,這就被幾位內侍抬出宮去。今晨雞還未鳴,就被內子提到院中靜思己過?!?/br>
    她啞然失笑,擺擺手道:“難怪從前都沒見過你。你盡可在此與張湍敘舊。次柳,好生照看他們?!?/br>
    送走趙令僖后,張湍攜解懸進書房。

    “皇上傳來密旨,要我助你查案?!苯鈶乙粧咚ヮj之態,合門將宮人盡數攔在門外,頗為嚴肅道:“張湍,這天底下想要她性命的人何止千千萬萬。將卷宗束之高閣,讓這事兒不了了之,對誰都好。你怎就要逆天下萬民之心,一意孤行?說讓你不要插手,你全作了耳旁風?”

    密旨只道要解懸全力配合張湍查明公主遇刺一事,并未陳明前因后果。兼之此前張湍掛心朱陶、吳狄二人審訊之事,解懸以為是張湍主動請纓,要為靖肅公主鞍前馬后。即便如此,解懸亦要直言不諱,哪怕被張湍出賣,受罰受戮,他也認栽。

    張湍探向袖中的手暫懸空中,不由問道:“天下萬民心之所向為何?”

    “禍國殃民之輩,死不足惜。有?????人殺之,便是為民除害?!?/br>
    “解少卿,慎言?!睆埻碾p眉蹙起,回看門扉,憂心隔墻有耳。倘若解懸這一番言辭被人聽去,恐會招來殺身之禍。

    “慎不慎言也已說了,要殺要剮我也認了?!苯鈶易孕渲谐槌鼍頃鴥?,“朱陶、吳狄及隨行侍衛一早問過,事無巨細都在冊中,僅此一份?;噬嫌兄?,我不得不幫你這回,但也僅限于此了?!?/br>
    解懸轉身要走。

    張湍接過書冊開口喚她:“解少卿?!?/br>
    解懸不應。

    “解兄?!?/br>
    依舊未答。

    他心下著急,連聲呼喚,一聲壓過一聲:“解兄,解無綰——解懸!”

    “天底下會查案的不止我一人?!苯鈶覠o奈轉身,“你要為她上刀山下火海,何必叫我橫插一腳,奪你功勞?!?/br>
    “原來解少卿煞費苦心入宮,只是為見一個諂媚小人?!睆埻臍獠黄?,冷臉嗆他。

    “這話我可沒說?!?/br>
    “設計巧遇公主,托詞敘舊來會,難道不是煞費苦心?湍為立功,利用解少卿查案,難道不是諂媚小人?”張湍冷聲譏道,“解少卿口舌之鋒利,湍嘆為觀止?!?/br>
    頭回見張湍氣勢洶洶,解懸咋舌:“士別三日,確實應該刮目相看?!?/br>
    張湍更惱,拂袖側身:“解少卿既然要走,請便?!?/br>
    “我忽然不想走了?!苯鈶依瓘堃巫幼?,“你是覺得委屈?那我倒要聽聽,你是哪里委屈?!?/br>
    作者有話說:

    1解懸,字無綰。解少卿是查案小能手,也是氣人小能手√曾經的受害者包括但不限于楚凈、薛岸

    ? 第75章

    “送客?!?/br>
    冷冷兩字擲出,解懸回看向房門,見無動靜,愈發心安。

    “沒聽說你有這么大脾氣,今日這是怎么了?”解懸仰靠椅背,幽幽嘆息:“你在大理寺獄的鄰居整日蹬臉罵你,也沒見你還過半句。是我較他們好欺負些,還是回宮有了靠山?”

    張湍心慌難復,忽忽不樂。他也不知自己為何要同解懸置氣,是股無名憂憤憑空而起,叫他煩躁不安。

    “不說話?”解懸納罕,“靖肅公主不知體統,重則危及江山社稷,這是新科狀元殿前明志所言,字字句句,擲地有聲,鏗鏘有力,叫我這庸臣愚人聽了熱血沸騰。即便被鎖囚籠,受盡酷刑毆辱,新科狀元寧折不彎,叫我這鉆營小人聞之落淚。地方生亂事,官場盡被屠,還是這位新科狀元,冒死假傳圣旨,不惜擔上株連九族之罪名,也要安地方百姓之生計,叫我這自私俗人無地自容。他本該前途無量,造福萬民,卻慘被靖肅公主扼于深宮。你若仁心善心,不肯為他以血洗血,閉眼捂耳就是,我自不會怨你怪你??赡憔挂q為虐,對舍己為人高義之士拔刀相向。我這粗鄙野人,只是不痛不癢說了兩句,你倒沖我橫眉豎目起來。你對得起殿前那位新科狀元嗎!”

    聽其歷數過往種種,張湍有所動容。

    可當其推崇以血洗血,尊幕后賊子為高義之士,張湍不由忿然作色

    “解懸,”張湍含怒向前,“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

    室內驟靜。

    等到張湍怒意漸平,解懸帶著幾分傲氣道:“書香門第,兩榜進士,未及而立已官拜大理寺少卿。決獄斷刑數年,清積案、翻舊案、洗冤案、破懸案,三法司內無人能比。我記得自己是誰,只怕有人已不記得自己是誰?!?/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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