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 第53節
護衛勸道:“公主,野狼性情兇猛,倘若他們抵擋不住——” 話語驟然停止,背后近在咫尺的一聲低吼,封住了他的唇舌喉嚨,另他不敢再發一言。圍在她身側的護衛們盡皆毛骨悚然,手腳僵硬地轉身回看。她驀然低笑,隨之轉身。 約十步之外,一對碧綠眼珠,在暗中,泛著幽寒冷光。 “公主快逃!” 護衛將她推至身后,在她身前排成一行,擋住?????野狼。她踉蹌后退,站穩時,身前護衛已列出陣型,揮舞火把,拉弓射箭。她探手入袖,袖中并無兵刃可用,唯有一個錦囊,是此前趙令徹所贈。 她怔神瞬間,野狼已吼叫著突開陣型,徑直疾速向她撲來。護衛追趕不及,她亦躲閃不及,只回想起一件事。 血。 瞬息之間,野狼撲至。她后撤倒地,狼吼如雷響在耳畔,利齒紅舌近在眼前,口水腥臭撲入鼻息。她手掌出袖,帶出一根絲弦。兩手各握兩端,奮力張開雙臂,絲弦隨之繃緊。 一股熱血噴灑滿面,她被迫緊閉雙眼。 忽有重物壓身,使她如溺血池深潭,幾乎窒息。 是幼狼血。 她終于得空,將剛剛所想填補完全。 ? 第66章 群狼襲來,sao亂四起,燈火在林間聚了又散,散了又聚?;鸢讶琮?游動如星,張湍靜立人群之間,猶如眾星所拱高懸明月。人狼廝殺近在眼前,狼嚎呼喊不絕于耳,他仍舊不動不搖。馬匹掙扎著后退,韁繩脫手,他垂眸看過掌心,燈影閃過照出些微紅痕,隨即輕輕垂落。 趙令僖被護送著離開,身影漸漸消失在他余光之外,他忽感一陣未名愉悅涌上心頭。山林一片混亂,他卻覺得今日是此生至今少有的平靜祥和。 “張大人?!?/br> 終于有護衛注意到與眾人極其不協調的他。 他抬眼看去,一名尋常護衛,是張熟臉,只是不知名姓。 “太子殿下口諭,命我等伺機護送張大人早日回京?!弊o衛靠近低語,“趁山中混亂,公主無暇顧及,張大人快隨屬下下山。太子說張大人雖背負罪名,但若能早日回京,或有轉圜余地?!?/br> 假傳圣旨,偽造印璽,怎會有轉圜余地?他只道:“勞太子掛懷,罪員不勝感激。請恕湍今日無法隨閣下離開?!彼舨桓娑鴦e,無論太子所言轉圜余地是真是假,來日回到京中,總是難免趙令僖遷怒他人殃及無辜。 “事到如今,屬下也不瞞張大人,山上各處都潑了火油,不久后火勢一起,再想走就來不及了?!弊o衛焦急道,“還是早些趁亂下山,山下兄弟已經備好快馬,全速護衛張大人歸京?!?/br> 張湍愕然:“她竟要放火燒山?” 山林剛經暴雨,草木泥石飽浸雨水潮濕非常,如無外物輔助,林中難燃篝火。趙令僖此行帶有火油,他原以為是為點燃火把在林間作照明之用,未曾想竟是要放火燒山。 護衛再催道:“大人,別再猶豫了?!?/br> 他挪了半步,護衛大喜過望,將自己的馬牽來交予他。他抓住韁繩上馬,看向仍在與野狼殊死搏斗的其他護衛,一旁護衛道:“大人無需掛懷,他們只是暫時拖延,等火勢上山,這些畜牲逃竄開,他們自然能夠脫身離去?!?/br> 護衛只怕他再徘徊不前,馬鞭一揮,抽打馬匹送他啟程。 馬蹄高抬,便向山下奔去。 他回看身后,一堆火把亂序交錯移動,是在圍獵狼群,另一堆有序前行,是在護送趙令僖離去。 剛要收回目光,忽然見排布有序的火把亂了陣型,他拉住韁繩停下。遠處火光閃爍,映出趙令僖的身影,轉瞬間又沒入黑暗?;鸢丫凵⒌袈?,狼吼隨之傳來,是有狼堵住她的去路。 只在剎那,他想起趙令僖剛剛接觸過將死的幼狼,野獸嗅覺靈敏,定是循著幼狼氣息追來。未作他想,他掉轉馬頭,向著趙令僖所在方位趕去。 二人中間無道路行走,馬在林間穿梭頗為艱難,想要靠近需得花些功夫??梢袄且呀谘矍?,護衛們措手不及,慌亂間難以抵擋。 野狼直奔趙令僖撲去。 馬鞍側掛有弓箭,他當即提弓豎起,搭箭上弦。 左手持弓,顛簸間亦穩如泰山。 右手引箭,弓弦如月,漸次追向圓滿。力道自后背始,傳至手臂,至指掌時,忽生劇痛,猶如長釘貫穿。右手有疾,弓弦太重,力道每加一分,痛楚足添十成。額上沁汗,右臂顫動,右手幾乎捏不住箭矢。 箭尖所指方位,一只成年野狼已撲開攔路護衛,于火光下飛躍向前。 野狼腳下,只有一人。 他咬牙拉弦,弓弦已滿,借最后一絲燈火所照,放出羽箭。 箭矢嘯風,穿越林間,直奔遠處將隱于暗的猛獸。 奔馬未停。 野狼熱血潑面,趙令僖微睜右眼,血液涌入眼眶,她不得不迅速合上眼睛。她想要抹去掛在眉眼間的血,手指微抬牽動掌心,一陣劇痛襲來,似被利刃切斷手掌。劇痛難忍,淚水奪眶而出,在滿面血跡沖出兩道紅淚。 喧鬧林間,飄出一線低低泣音。 狼尸壓在胸口,她快要喘不過氣,試圖推開狼尸起身,可狼尸太重,她雙手負傷,難以動彈。護衛們呆在當場,見野狼紋絲不動,試探著上前,發現狼已斃命,才急忙手腳并用著將狼尸移開。 重負消失的瞬間,她大口喘息,攥緊手掌,拳頭撐地半坐起身。 傷口更痛。 濃稠的血自眉尾眼角滑落,她抬袖將血與淚一并抹去,目光轉向一側狼尸。 野狼雙目被一支羽箭貫穿,嘴角被鋒利的琴弦割裂,鮮血不住涌出。這只畜牲半點好處沒討到。她抬手在火光下展開手掌,兩掌掌心皆被琴弦劃破,傷口淌血,與狼血混合。 “你們——”厲色戾氣絲毫不掩,她的目光在眾人身上掃過,怒不可遏道:“都是死的嗎!” “公主息怒,公主恕罪?!弊o衛們半跪成圈,瑟瑟請饒。 遠處忽有亮光,她煩躁難耐,惡聲催道:“去看看那邊怎么了?!?/br> 護衛爬起身向四周看去,發覺有光亮在盡處,隨著時間推移,愈發明亮。黑云自光中升起,鋪上蒼穹。護衛大驚失色,后退道:“山火,是山火!山下起火了!”其余護衛聞言亦是慌亂。 說話間火勢又進幾分,山中sao亂起來。 “火要,要燒上來了!快跑,快跑!” “跑,快跑??!” 情緒瞬間蔓延開來,護衛們紛紛退避。 她隨之看向火光所在,見相距尚遠,輕視道:“慌什么?!?/br> 一陣風來,帶著熱浪,遠處火焰驟然竄起,推進之快令眾人驚駭萬分。護衛們不再猶豫,一人道:“公主,快逃吧,山火燒起來了!” 她嘗試著站立,腿腳卻似被繩索捆縛,難以動彈。 護衛看她似乎動彈不得,回頭又看火勢仍在迅速逼近。目光來回掃過幾次,看她仍然未能站起,索性一咬牙,不再猶豫,立即后退幾步,在她難以置信的目光中逃入林中,身影消失不見。 一人逃離,眾人追隨,很快圍在四周的護衛作鳥獸散去,將她一人留在原地。她想要叱罵,卻被傷口痛楚封住喉嚨。近處的草木碰撞,遠處的廝打吼叫,聲音都漸漸弱去。她獨自一人,與狼尸為伴,留黑暗山林中。 當護衛散盡,她才聽到林中其他動靜,一陣馬蹄由遠及近,迅速靠來。她抬眼看去,目光越過近處草木。夜云不曉人心,偏遮去明月繁星,山林更暗,馬蹄聲在黑暗中回蕩,她看不到馬背上的身影。 當云彩散開,星月光輝照在來人身上,雖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她仍能辨得出,是張湍。 張湍縱馬越過重重障礙趕到近處,下馬后匆匆上前,全不復半刻前行尸走rou的模樣。見她癱坐在地,脫口而出一句:“公主,可有受傷?” 語調溫和,帶有關切。 眼前張湍滿面是汗水,或是夜里林間濕氣在他面頰凝出霜露。她看到他手中的弓,想到被羽箭貫穿雙目的野狼。 眼中淚光微閃,她問:“是你箭?” 張湍低聲應下。 淚水滾下,雙唇輕抿,她攤開雙手,將兩條橫跨掌心的長長傷痕送至張湍眼前。張湍接過一支火把,照亮她的掌心,傷口處的血泛起微光。稍一觀察便知是琴弦勒出的傷,傷口深可見骨。她是用琴弦阻攔野狼,琴弦橫入狼口,卸去些許野狼撲來的力道,琴弦因此勒入rou中。 難怪落下眼淚,這樣深的傷口怎會不痛?這樣痛的傷口怎能不流淚?再堅強的人也無法忍下劇痛逼出的淚水。 張湍撕裂衣擺,扯下布條,為她暫作包扎,同時低聲安撫道:“傷口太深,公主且先忍忍,待出山之后再做處理?!?/br> “本宮要先斬了那群臨陣脫逃的鼠輩?!?/br> 張湍將布條末端打結,凝眉抬眼,見她忿然作色,不得不平心靜氣問:“風向不利,山火很快就會蔓延開。等躲過山火再做打算?!?/br> 她說:“慌什么,火勢來得正好,這山中畜牲竟敢襲擊本宮,一把火將它們燒個干凈?!?/br> 張湍看一眼火起之處,心道不能再等,語速加快道:“時間緊迫,委屈公主與湍同乘一騎?!?/br> 她再嘗試站起,腿腳酸麻,無力站直而跌回。張湍慌忙靠近,虛扶一把,見她回坐原地后滿面不耐???????其模樣,一時片刻怕是難以站立行走,張湍只遲疑片刻,一側馬匹忽而揚蹄逃竄。 先前急于查看她的傷勢,忘記拴馬,現在馬匹先逃去,她無法行走,而自己手傷復發。張湍抬眼望向遠處,山火仍在快速推進,他心中一沉,今日他們二人或許要葬身山火。 “混賬,這畜牲竟也敢逃!” “趨利避害是走獸本能,無可指摘?!睆埻妮p嘆一聲,“公主放火燒山,可曾想過會引火燒身?” 她滿眼疑惑看向張湍:“放火燒山?” 一霎風停,山火似有瞬息漸弱,繼而愈發旺盛。 四字疑聲入耳,張湍心府驟然緊縮,方才侍衛所說山中將起山火,難道并非趙令僖指使?幾乎剎那,他忽而明白,為何太子會說假傳圣旨一案或有轉圜余地。 將假圣旨變成真圣旨,掩去他的罪責。 然而偽造圣旨中,字字句句降罪責難靖肅公主,依照皇帝對趙令僖的偏袒,必不會為保一個罪臣處罰于她,這便做不得真??扇糈w令僖歸京途中遭遇意外,不幸身亡,朝中或許能順水推舟認下假圣旨,爭取皇帝的從輕發落。 這把山火,不是奉她之命燒起,而是為奪她之命燒起。 如今她行動困難,只要他撒手不管,盡快逃離下山,跟隨太子安排車馬趕回京中。無論來日朝廷如何決斷,都不會比他料想的結局更差。 張湍沒有退后半步。 “得罪?!?/br> 她萬分詫異,只見張湍進上前來,右臂自她身后環過,左臂攬起雙腿。 離地時,懷中身軀自然下沉,張湍右臂受力吃痛,停了片刻,忍下疼痛調整姿態,才又將人抱起站穩。 兩人相貼,她清晰地看到汗水自他脖頸滑下,脖頸臉側皆有青筋凸起,似乎十分吃力。她又惱又笑,動了動手當即痛得蜷起身子。 忽如其來的變化令張湍動作不穩,幾乎跌倒,卻仍全力護住懷中人,盡快穩住身形,謹慎前行。 “文人果真體弱?!?/br> 張湍沒有應聲,只將她抱得更緊些。 她回頭看向火起處,火勢當真愈發靠近??伤闹蟹堑珱]有半分慌張,卻覺五臟郁氣一掃而空,心情無比舒暢,傷痛都被遮掩下去。她索性倚在張湍肩頭,話語間已隱有笑意:“不是說時間緊迫?你怎么走得這樣慢?” 夜間山路難行,又無火把照亮,二人又皆有傷在身,速度自然慢下。 “火勢快要追上來了?!彼俣然仡^看去,身后火焰分外明亮。 他心中焦急,雖有心冷靜,卻不免加快步子。 “前邊的火光,是火把,還是山火?”她回過頭,瞥見前方遠處,似乎有隱隱約約的亮光閃爍。 張湍聞聲,循之望去,而后環視四周,山中各處都有火光,有強有弱。果真如那護衛所言,山中四處潑有火油??磥斫袢针S行前來獵狼的護衛,多數都是太子部下。只有一處山火尚且難逃,何況多處一同起火?他連忙找尋對策,忽而想起一事,便問:“公主可還記得前日在山中開辟的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