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 第34節
她招手喚來一名仆役:“不必去請。想見他們,就去牢里見。要看賬目,就在牢里看。帶他們過去吧?!?/br> “公主何故——”張湍心中焦急,剛說兩句,便牽動肺腑,猛地咳嗽,又累及身上傷痕。許御醫聞聲趕來,扶著他順了氣,方才退到一旁。 次狐只怕橫生枝節,忙將原南各級官吏請出門去。官員心有疑竇,但有趙令僖在,不敢多問,老實跟隨仆役往牢獄中去。離開前,次狐不忘小聲叮囑仆役:“諸位大人年歲不小,牢中昏暗,記得多掌幾盞燈照著?!?/br> 張湍氣息平穩,傷口疼痛卻難平息。兼之思及一眾同僚于獄中受苦,更是焦慮萬分,他知趙令僖仍在近旁,不由悲聲開口:“公主責罰,湍一人領受就是。他們何辜?” 她心覺委屈:“我隨隊出行一事,必是有人泄露行蹤,他們最為可疑。你心知肚明。況且,他們只是被關起來,次燕卻因此喪命?!?/br> 原是他的錯。 是他以為己身將死,急切將心中猜測告知于她,以免她遭歹人行刺。 他垂首苦笑:“湍之過也?!?/br> 他有錯,錯不該將未明情況之事說出,連累諸多同僚。錯不該茍活于世,一而再再而三令身邊之人受累。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贝耸陆疫^不再去提,她又好奇發問:“可你眼睛瞎了,要怎樣看賬本?” 眼睛瞎了。 他抬起手,將觸到雙眼時,忽然顫顫回縮。他不敢碰。醒來時許御醫告訴他,他雙眼無損,眼盲或因頭部創傷引起,有治愈可能,但也可能此生無望重見天光。他放下?????手,手指碰到那只木盒。盒中是晏別枝的眼睛,柔軟黏膩的觸感他無法忘懷??謶忠u上心頭,無論是永久失明,還是這只眼睛,皆令他恐懼。他連番縮手,因動作太急扭到手腕。鈍痛更甚。 右手亦傷。 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廢人。 不該活著的廢人。 她未覺察異狀,仍燦然笑道:“不如這樣,等他們將賬本送來,我念給你聽?;屎筮€在宮里時,我幫她看過內廷開支賬目。還幫她撥算盤珠子。對了,查貪官看賬本要用算盤,我有一把算盤,翡翠玉座珊瑚珠,紅珠綠玉很漂亮,叫他們翻找出來給你?!?/br> 聲色清脆俏皮,在他耳畔喋喋不休。 罪魁禍首。 他看不見她,但腦海中卻閃過從前一次又一次見過的她的臉。右手傷時,她探身含笑看他傷情;再入內廷,她命侍衛迫他更衣;投水自盡,她滿懷得意地用鎖鏈捆他……樁樁屈辱,涌上心頭。憤恨難消。 眼前閃過紅光。 ——他仿佛回到湖上囚籠,籠外綢緞遮天蔽日,放眼望去唯有血紅。他伸出雙手,無止無休地拼命拉扯,將綢緞寸寸扯下,可那綢緞仿佛無窮無盡之長,任他費勁氣力,亦不能將其全數扯下。 可究竟是不能,還是害怕? 茫然間,耳畔響起潺潺水聲。 ——水霧升騰,熱潮洶涌。他是在害怕,在抗拒。他害怕扯去紅綢,害怕紅綢之后,非是湛藍晴空,而是一道揮之不去的身影。 “怎么不說話?”她起了玩心,端著油燈推到他眼前左右搖晃。 ——可他為何要怕?他磊磊落落。于是抬手,狠狠扯下那匹紅綢。 油燈驟然被他拂落。 燈油滾上被褥,火苗落下,將燈油全數引燃。錦被之上,焚起大火。驟然生變,她慌忙起身后退,次狐剛剛沏好茶水奉來,見被褥燒起,忙將一壺茶水潑出,卻是杯水車薪,火勢只弱了瞬間,就又熊熊燃起。 怎么會。 ——他分明心懷坦蕩,毫無畏懼,將那紅綢盡數扯落。眼前卻是紅光更盛。 ——或許未完。他凝眉探手,要再去撕扯。 眼看他要將手掌伸入火中,她急道:“笨家伙,那是火?!?/br> 次狐拋下茶具,匆忙將被褥扯開,丟到一旁,撞翻屏風。錦被覆壓富貴花開,火焰如花盛綻,熊熊燃燒,將被褥寸寸吞噬,升起滾滾濃煙。仆役后知后覺涌上前來試圖踩滅火焰。 紅光漸消。 ——再無紅綢遮目。 他輕笑一聲,隨即歡快長笑。 她氣鼓鼓坐回床畔,見到他笑起,莫名又有幾分惱道:“你笑什么?” 笑容轉瞬凝滯。 ——紅紗飄落,水霧之下,是道曼妙麗影。 他逃不掉。 ——玉宮。棺材。金籠。銀鏈。鐐銬。 ——紅綢。 更漏停滯在這一剎那。是窒息,猶如溺入深海,四面八方、無窮無盡的海水將他吞食淹沒。他耗盡力氣,向上向下向左向右,永永遠遠找不到生路。 遂xiele力。 沒有回應,她凝神去看:“張湍?” 丫鬟送來嶄新被褥,次狐將被子鋪展開來,蓋在張湍身上。他沒有一絲一毫動靜,仿佛時間在他身上靜止,日月不再交換,四季不再更替。 “傳御醫?!?/br> 許御醫一直守在門外,屋內動靜令他心急如焚,可無傳召不敢擅入。一聽傳召,匆忙奔至床榻,輕輕拉過張湍手腕把脈,又扶他躺下,掀起眼皮細看。 她問:“這是怎么了?” “張大人頭部受創,或會引起精神失常。倘若真是如此,似這等呆滯、失神就會經常出現?!?/br> “你是說——撞邪了?” 許御醫搖了搖頭,又點點頭,最終回說:“也有此種可能?!?/br> 不容她細想對策,忽又來人通傳:“南陵王已至城外,正向縣衙來?!?/br> 作者有話說: 1省略號里省了一部分官員,不涉及時不細說。 2為了區分,最后一部分“——”后內容是幻覺。 3昨天熬了個大夜多寫了點兒。以后會在日3k的同時嘗試性多寫點兒,當然肯定有失敗可能,但保證最低會有3k更新。 ? 第42章 皇子成家立室后大都封疆為王,安個閑差富貴度日。趙令徹亦然。封疆南陵,即為南陵王。南陵省與原南距離遙遠,自原東暉領命至今不過三日,需得晝夜不歇一路逢驛換馬,方能今日趕到。 趙令僖遣人再豎屏風,待其風塵仆仆趕至縣衙,又命次狐將人攬在門外,自上而下徹底搜身方得入內。趙令徹發冠凌亂,滿面塵土,衣衫浸汗,足下一雙錦靴,踩有黃泥、夾有干草。耐著性子容次狐搜身之后,趙令徹方步入室內,又見數面屏風層層隔斷,將他攔在遠處。 “原東暉送來‘紅鴉’,道是次燕死于此刀之下?!壁w令徹氣息已定,徐徐開口,“此事非我所愿,非我所謀?!?/br> 次狐搬來繡墩,請他落座。 一路奔波疲憊不堪,他卻并未坐下,而是站立在屏風前,細思后又道:“自從卻愁將紅鴉贈與我,紅鴉一直妥善收于庫房,去年年末清查時尚在。此次搬往南陵,許多庫存還未運抵,一直未作詳細盤查,多半是在運送途中遺失?!?/br> 她正拿著一簇細羽,在張湍眉眼口鼻之間掃過,試圖逗他發笑??蓮埻膫壬硖膳P,雙眼似睜非睜,一動不動,若非呼吸時常吹動細羽,她幾乎要覺得這是具尸體。 “七哥是不喜歡我,還是不喜歡次燕?”趙令徹的幾句分辯,她只當做耳旁風。兄弟姊妹之中,討厭她的有許多,討好她的也有許多,一面討好又一面與外人聯合起來欺負她的也有。往日趙令徹依她、順她,也不妨今日殺她、害她。 趙令徹回說:“卻愁何出此言?我今日趕來,為的就是查明此事,以證清白?!?/br> 次狐又奉茶水,亦被他拒絕。 她不置可否:“我離開京城只帶了次狐與次燕兩人,如今次燕死了。七哥清不清白,她都死了。在這兒還不知要待上多久,卻只剩次狐一個人伺候。莫不是七哥想我同你母妃一樣,自己沏茶、自己梳妝?” “若是缺人伺候,我自王府調派些侍女過來?!?/br> 她放下手中細羽,目光無定處,卻似有幾點水光泛泛,說話強調中多了一絲委屈:“那顆胡桃我還隨身帶著。紅鴉刺殺,七哥卻說紅鴉丟了。難道丟了紅鴉,就比殺了次燕,更無足輕重些嗎?” 趙令徹一時語塞,陷入沉默。 張湍紋絲不動,她轉頭看向立在身前層層疊疊的屏風。她的七哥正在這一扇扇屏風后狡辯。殺害次燕,是小覷她,遺失賀禮,是輕視她。正月初七,她還應邀為他那犯了忌諱的母妃奏琴安魂,今日他便堂而皇之地告訴她,他從未將這個meimei放在心上。就連從前忘恩負義的張湍,都在為她擔憂,可與她血脈相連的哥哥,卻對她不屑一顧。 “卻愁?!彼剖墙K于找出了借口,“南陵省近日暴雨,獵戶入山春獵趕上暴雨被困,王府去了十多人尋找,至今未歸。眼看早稻將要收成,卻被大雨淹了,農戶趕著在暴雨里收糧,途中多有因道路濕滑喪命者。子蘭染風寒纏綿病榻半月未愈,二老心中憂慮上山禮佛遭逢山石滑落,雖保住性命,余生卻要躺在床上度過。即便這么多公事私事壓著,在原東暉帶著紅鴉趕來時,我還是馬不停蹄地趕來給你一個交代。只怕來晚一字一刻,讓我的meimei多忍著一字一刻的委屈?!?/br> 立在一旁試圖勸解的次狐,忽然掩面驚呼,又怕驚擾二人,只吐出一聲便將余下聲音咽回喉中。 趙令徹站立之地,已蓄出一小灘水,當是雨水。雨水之中,摻雜著絲絲縷縷紅線,是血痕。再細看去,他的左手有血珠滴落。是受了傷。 “七殿下有傷在身,奴婢去請御醫?!贝魏?。 “回來?!彼凶〈魏?,“我帶的御醫,沒空給他治病?!?/br> “小傷無礙?!壁w令徹苦笑一聲,“若能使卻愁消氣,這點傷倒也值得?!?/br> 說完,他抬手摸向腰間,抽出一只錦囊。次狐搜身時只道是香囊,因無明顯硬物,便未在意。他將錦囊交到次狐手中,托其送至趙令僖手中。 次狐打開錦囊,見其內是團絲弦。 趙令僖從不缺琴。世人只知,皇帝掘遍天下墓,只為靖肅尋一南風。捕風捉影,道她愛琴,是以古往今來多少名琴皆送入海晏河清殿中。 更有甚者,以玉寶為身,以金絲為弦,制琴贈她。斫琴非易事,削桐為琴,練絲為弦1,蘊神魂心血,得天地啟迪,不知耗歲月幾何方能制成一張好琴。好琴難求,能以金玉代之,急功近利者求之不得。 卻從未有人單獨贈絲送弦。 絲弦送入她手中,一根絲弦以紅繩捆索,盤繞成環。 “曾問過父皇。尋得南風時,琴面有朽,絲弦腐盡,后經斫琴大師?????柳道修補方能彈奏?!壁w令徹溫聲道,“三年前偶遇柳大師,得知七弦有一是為瑕疵,卻始終無有替者,甚是遺憾。此后三載,屢番嘗試,終于上月熬出此弦,于尋常琴身試音尚可,不知能否作替?!?/br> 琴弦在手。 她低語道:“文弦?!?/br> 琴有七弦,其六為文,聲主少宮,是文王思念其子所設。2 柳道補南風七弦,其余六弦皆如得天之助,唯有此弦稍有瑕疵,尋常人無論彈奏傾聽,皆難發覺異常。但她知道,文弦有缺,缺一線懷思之音。 她將琴弦暫放置于張湍枕下,低聲吩咐道:“把屏風撤了?!?/br> 次狐招仆役入室,將屏風層層撤去。 趙令徹立于門邊,待最后一扇屏風撤去,方覺察屋內還有一人。心有疑慮,緩緩上前,將至床畔時才看出,背向房門側臥著的是張湍。于是謹慎問道:“舒之這是?” “撞邪了?!彼笃鸺氂?,在張湍臉上掃過,仍是毫無反應。兩手一攤無奈道:“你看,動也不動,吭也不吭?!?/br> “怎么回事?”趙令徹伸手去探,氣息雖勻,卻是細弱。撥開眼皮,其雙目無神,如同死人。 她道:“晏別枝打的。眼睛也瞎了。正讓許御醫找法子醫呢。七哥有辦法嗎?” “許御醫亦無對策?” “藥方開了,此后日日都有□□碗苦湯灌嘴里,人都能腌入味了。又說不敢保證有效?!?/br> “既是撞邪?!壁w令徹建議道,“不妨找些道行高深的大師來瞧一瞧,驅驅邪祟?!鹬莸亟缈捎惺裁聪慊鹜⒌牡烙^廟宇?” 她們皆是外來,對宛州并不熟悉。遂遣人將宛州知州傳來,一問方知在宛州界內,距此一百余里的宣禹山上有座清云觀,香火鼎盛。清云觀觀主是為慶愚天師,常年閉關煉丹,五年前,宣禹山頂有三道云氣盤旋不散,皆傳言是慶愚天師三花聚頂之相。自那之后,至清云觀朝拜者絡繹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