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 第28節
他啟開錦帕,帕中包裹著兩顆米粒,其色乳白,迎光半透,拇指輕輕碾過,指肚余有淡淡□□。像是新米。他將米粒重新包好,尋紙筆陳書一封,交護衛遞回京中。僅兩粒米難辨真假,需將豐登糧坊內販售米糧全數查驗,方能得出結果。 此事理應于擬定欽差之前查明,想是時間緊迫,未能顧及。 晌午暫歇后,車隊繼續前進。因急于趕路,未到驛館休整,至傍晚時,隊伍再度停在野地準備晚飯。 次燕早早下車,召幾名護衛生火燒水,又自隨隊馬車中搬出浴桶,由兩名護衛送上鸞車。張湍見浴桶上車,驚詫至極,望向趙令僖道:“隊伍行進攜帶淡水有限,需供給全隊人馬飲用,直至途遇水源或在驛館補給,?????怎可如此鋪張浪費?” 次狐擺正浴桶,次燕將一桶桶熱水提進車內,全數傾入桶中。趙令僖卸下釵環,望著他,眨眨眼道:“本宮沐浴,怎算是鋪張浪費?” 簾幔垂落,次狐伺候趙令僖更衣沐浴。他倉皇轉身。 水汽騰騰升起,熱息漸漸撲來,張湍自知規勸無用,便要打開車門離去,卻被次燕攔下。 “煩請張大人留候車內?!?/br> 張湍不肯:“公主沐浴,我為男子,豈可停留?” 趙令僖趴在浴桶邊緣,隔水霧簾??聪驈埻模骸叭裟悴辉?,是誰在沐???” ? 第35章 車外傳來吵鬧聲。 細細辨別,是楚凈與其他幾名官員起了爭執。有人竭力阻攔楚凈,道張湍正在沐浴,若要分辯,也該等其出浴再至近前。楚凈不依不饒,道張湍既有臉面在此沐浴,便不會在乎什么禮義廉恥,他就要在其沐浴之時大聲責問。 雙方因此僵持不下。 鸞車內,水霧慢慢散開,潮氣熱息繚繞不散,張湍凝眉扶上車壁。車外爭吵不休,他心緒難寧,兼之水霧熱息纏在身側,更令他呼吸漸促。 四肢百骸化作無底深淵,竭盡全力地呼吸亦不能將之填滿。再尋常不過的一呼一吸此刻竟如登天之難。 額頭抵上手背,合上雙眼,試圖靜下心來,讓呼吸逐漸平和。 熱息滾滾,水聲潺潺。 呼吸仿佛發絲纏結,將捋順時,眼前忽又飄起一掛紅紗,如他在檀苑數個深夜夢中所見,好似繩索絞纏其頸,逼出一背冷汗。 他猛然睜開雙眼。 回想著那日檀苑遙遙聽見的殘缺曲調。弦聲在腦?;仨?拂去脊背冷汗,如針如線,將呼吸穿引至渾身經脈骨rou之中。心緒在零碎琴聲中逐漸平定,他直起身,抬眼望向車門。 此行路途遙遠,倘若這次不走,今后會再有無數次。只因其不便露面,他不得不遵從皇帝旨意與其同乘一車,而今豈能再停留旁側聽其沐??? 定了定神,他仍要離去,借口道:“同僚起爭執,湍當去勸解?!?/br> “張大人留步,奴婢去勸便是?!贝窝嘞纫徊较萝?,并將車門鎖住,走向楚凈等人道:“幾位大人若有不滿,奴婢可代為修書陳明公主,由公主定奪?!?/br> 楚凈怒不可遏,遙遙罵道:“張湍,枉你寒窗苦讀金榜題名點狀元,如今竟做了個脫褲子、枕玉臂、求榮華的小人,閣老若知你今日所作所為,必當以你為恥!” 次燕冷笑回道:“楚大人這話,奴婢必會一字不漏呈報公主?!?/br> 小人。 她就這么輕而易舉地將黑白顛倒。昔日瓊林宴上,他還是百官口中前途無量的青年才俊,除夕夜,屈辱之身尚能招來哀嘆憐憫,至今日,只剩下譏嘲冷笑,變成個貪圖榮華的佞巧小人。 這才多久。 張湍展眉垂目,片刻后強推開車門,徑直自楚凈等人身前走過。楚凈怔了片刻,當即要追上前去,卻被人團團攔住,以免兩人正面沖突。次燕看著張湍背影,回頭再看虛掩的車門,一時間不知該往何處去。 眾目睽睽之下,張湍自一名護衛手中接過紅鬃戰馬。翻身上馬后毫無遲疑策馬離去,留下一路煙塵,及莫名而不知所措的眾人。 次燕折回鸞車內,拉上車門,惶惶道:“啟稟公主,張大人縱馬離開,不知去向何處??梢踩巳プ??” 次狐憂慮,試圖替張湍開脫一二,故而低聲輕喚:“公主——” “不必管他?!壁w令僖毫不在意,“用桃花香露?!?/br> 懸心忽定,次狐含笑自妝臺下取出香露,傾入掌心,在其發間寸寸壓過。至水溫漸涼,次狐伺候其出浴更衣。次燕處理浴桶,次狐擦洗地板,待次燕歸來時,車廂內已收拾妥當。 水霧散去,浮有淡淡桃花香。 趙令僖發絲未干,坐起與次狐下六博棋。 將至子夜,車外忽而傳來馬蹄聲,次燕查探后向她稟道:“公主,張大人回來了?!?/br> “在哪兒?”趙令僖抬眼一看,卻未見張湍身影。 “和那些護衛一道,在火堆邊上坐著,不知聊些什么?!贝窝嘈⌒膯柕?,“要將張大人請入鸞車嗎?” 棋面競爭激烈,她一門心思只在棋盤之間,只向次燕擺了擺手:“不用?!撃銛S骰子了?!?/br> 次狐擲出骰子,骰子滾出桌案,落上地板,旋轉不停。趙令僖追上前去,仔細盯著,待骰子停下,看到朝上的一個點數,方歡喜道:“一點一點,你輸了?!壁A下這局,她發絲亦已半干,滿意入眠。 次狐落下簾幔,次燕吹熄油燈,車廂內悄然無聲。 遠處護衛瞧見,忙告知身邊張湍:“大人,您車里燈滅了。這天兒也不早了,后半夜有咱們守夜不會出事兒,您趕緊回去休息吧,明兒一早還要早起趕路呢?!?/br> “無妨?!睆埻膿炱鹂葜φ蹟嗵砣牖鸲?,“今晚我與你們一同守夜?!?/br> 護衛再勸兩句,發現徒勞便不再勸,與他一同守夜。夜里低聲細語聊著些各自家鄉舊俗,或是些營中笑談,愈發熟絡起來。至丑時,兩名護衛昏昏欲睡,張湍與另兩名護衛相識一笑,卻未將其驚醒。 星子漸疏,月色沉落。 天際曦光照下,營地里升起炊煙,待吃過早飯,隊伍啟程出發。 此后途中,張湍白日策馬與護衛同行,初時明亮的光線總刺痛他的雙眼,待時日久了,才逐漸適應下來。夜里,或與護衛一同守夜,或至護衛搭乘板車上簡單和衣休息,甚少往鸞車去。鸞車內仍日日備足熱水沐浴,楚凈見他這般,心中有了猜度,罵的漸漸少了,卻仍不與他好臉色。 途經驛站、城池時,常帶足補給繼續前行,很少留宿。偶爾時間趕巧,便于驛館內休整一夜。大半月后,隊伍駛過紅鹿平原,進入原南省境內。經鹿趾城時,縣令朱陶與驛丞吳狄一道出城迎接。 恰逢黃昏,夜間使團當于城內驛館歇下。因鸞車橫寬長于城門,需繞行遠路,再與隊伍會合。張湍將此事告知次燕,由其稟明趙令僖。趙令僖不愿繞行,張湍只得另行安排馬車將她接入驛館,鸞車交由護衛驅車繞行,等候明日于官道會合。 “得知大人要來,下官早早命驛館上下稍作翻修,只盼大人住的舒心?!敝焯找龔埻牡热诉M入驛館,待各自住處安排妥當,朱陶復又與張湍私語道:“下官知道大人喜好沐浴,特命工匠加班加點開鑿湯池,恰于昨日竣工,今夜大人即可享用?!?/br> 驛館內陳設奢華,茶碗桌椅、被褥繡枕皆已換新。如此興師動眾,張湍本就不滿,再聽開鑿湯池之舉,更是凝眉不展。 張湍抬眼道:“翻修驛館,更換陳設,耗資恐怕不在少數?!?/br> “只要大人滿意,這些都是小事?!敝焯照~媚笑道,“天色不早,熱水已在準備,大人這邊請?!?/br> 他冷聲問:“各級驛館每年修葺開銷,朝廷有明文限額,不知超額部分,朱大人將以何名目入賬?” 朱陶怔在原地,與吳狄面面相覷。 “去歲原南省遭災,鹿趾雖未直面蝗災,卻也多少受到波及,遷入鹿趾避災百姓不在少數。朱大人不思民生,卻巧支國帑以賄欽差。該當何罪?” 朱陶慌張道:“大人你這,你給下官安的這罪名,下官可當不起。大人要查只管去查,怎能這樣平白污蔑下官清白呢?!?/br> 爭辯無益,張湍索性閉鎖房門,不再理會其狡辯之詞。 次燕在近旁聽著,待張湍入室后方問:“湯池何在?” 吳狄一愣,很快轉過彎來,引著次燕往新鑿湯池內去。一番檢視過后,次燕將吳狄留在湯池內,自行去往馬車向趙令僖稟報。 “公主,這驛館為欽差使團新鑿了湯池,奴婢去看過了,雖不比宮里,卻也干干凈凈,公主可要前去沐???” “去?!壁w令僖伸了伸腿,“早知要日日泡在桶里沐浴,我就不來了。這驛館上心,有賞?!?/br> 次燕當即以張湍的名號安排下去,待熱水入池,方帶著趙令僖避開驛館差役入湯池沐浴。湯池內僅留次燕、次狐二人侍候。熱氣漸起,趙令僖舒展著身子,任次狐為自己按壓xue位舒活經絡氣血,倚靠池壁漸漸睡去。 驛館差役將晚飯分送至各房中,一路喋喋不休,不滿抱怨說:“鍋爐房把劈好的柴全都搬去燒熱水,廚房這邊煮著湯粥,沒柴續上火,給我一通訓斥,挨了罵還要趕去劈柴,我冤不冤啊?!?/br> “人家要洗澡,可不得巴巴地燒熱水??靹e說了,馬上就到了,屋里還亮著燈呢?!?/br> “怕什么,他人不在屋里,正洗澡呢。要么說京城里的老爺們金貴,我聽說這位還是宮里頭看重的,一路上每晚沐浴都沒斷過。估計是怕少洗一日,人不干凈了,被宮里頭嫌棄,再沒金枝能攀,嘿嘿?!?/br> 兩名差役端著?????飯菜,正要推門,房門卻先一步拉開。 張湍漠然看著門前兩人,一言不發,自行接過飯菜閉鎖房門。驛館晚飯備得精巧,色香俱佳,他卻沒有胃口??曜犹崞鹩址畔?,一直沒能吃下。 少頃,幾名與他相熟的護衛忽然闖入房中,一把掀翻飯菜,又掐著他的肩膀焦急道:“大人,飯菜吃了嗎?快吐出來!” “發生何事?”他輕握住護衛手腕,動作柔緩地將其推開。再看一地狼藉,心中隱約有了猜測。 “屬下剛剛去茅房,聽到這兩個鬼鬼祟祟的狗東西在說什么下藥不下藥,抓起來一問,他們竟是要謀害大人?!绷韮擅o衛將兩名鼻青臉腫的差役踢入房中,“請大人決斷,該如何發落!” 差役驚惶叩首,直說自己萬萬不敢毒害朝廷命官,是護衛對他二□□打腳踢,并污蔑陷害。兩廂爭執不停,護衛又要動手,被張湍攔下。待請來御醫驗過飯菜,發現無毒,那兩名差役更是高聲喊冤。 護衛梗著脖子道:“大人要責罰屬下,屬下認了,但屬下沒有撒謊,更沒有污蔑陷害誰!” 領旨之時他便知道,原南之行必是危機四伏。地方官員、富商心中有鬼,為保自身安穩,各種下作手段會層出不窮。他相信護衛沒有憑空杜撰捏造,但藥既不在飯菜中,又會在何處? 思忖片刻,他恍然驚覺,鍋爐房耗盡木柴所燒熱水,是供新鑿湯池使用,他不在湯池之中,又是誰人在用? 糟了。 趙令僖。 他問明湯池所在,匆匆趕去,護衛意欲追隨,卻被他呵斥離去,各司其職。 窗紙鍍著橙色,湯池燈火通明。 叩響房門,內里卻無應答。稍作猶豫后,他踹開房門。 水汽氤氳,霧色掩光,四處飄蕩的輕薄軟紗與水霧交織,燭火照下,竟似夕陽沉落之時的山嵐妙景。 熟悉的窒息感襲來。 他掩住口鼻,揮動衣袖,驅散霧氣向內行去。 四周遮掩隔斷所用素色綢紗恍惚間似浸染朱砂丹紅,他不敢多看,一味向內行去。屋內無聲無息,一片沉寂。直至一扇屏風截住去路,方才停步。 屏風上繡些曼妙佳人于山泉沐浴之景,他目光避開屏風圖樣,掃見一旁伏地不起的身影,是次燕,手邊是破碎瓷片及還未完全泡開的茶葉。他上前查探,人還活著,再三嘗試也沒能將人叫醒。 趙令僖還在湯池之中。 心中掙扎難平,到底人命大過天,禮法被拋到一旁,他繞過屏風,來到湯池近旁。 趙令僖斜靠池邊昏昏不醒,次狐伏在池邊,手臂垂入池水一動不動。一旁衣架上掛著件水紅外衣,他顧不得許多,扯下外衣鋪上水面,遮掩其身軀。隨后小心翼翼下入湯池,緩緩靠近不知生死的趙令僖。 先探鼻息,再探脈搏。 還活著。 略松一口氣后,他攥緊雙拳,試圖將人抱出湯池。 人在池中,一舉一動皆使溫水蕩漾,水波碰撞發出潺潺聲響。水面鋪展的衣裳漸漸浸濕沉下,貼附上她的身軀。 水紅之色逐漸濃郁,猶如那抹紅紗。 往昔夢中所見忽然闖入腦海。 ——淹身潮水退卻,霧氣漸散,紅紗飄落,一道虛影若隱若現。 是她。 他半昏半醒,在虛幻與現實邊緣掙扎。額上鋪開一層細密薄汗,抬手揉過眉梢,試圖讓自己清醒幾分。腳下微顫,他在池中站立不穩,稍有踉蹌,手臂拍打水面,泛出層層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