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 第7節
后院有蓮塘,塘岸有風亭。 孫福祿掛心趙令僖許是要來看,一早便在風亭中布置好冰匣茶點,趙令僖在風亭中坐著,聽孫福祿講說這滿山紅荔的來頭。由誰設計的圖樣,哪里取的山石,哪里貢的荔枝,一五一十說得清清楚楚。 末了,孫福祿著重點了一句說:“畫圖樣的探花郎,正是前代大家池春閣的后人,老奴瞧著那筆山水畫,約么著是有幾分池大家的風骨?!闭f著便遣人將圖樣拿來,在趙令僖面前展開。 趙令僖不懂字畫,瞧著滿紙紅紅綠綠十分熱鬧,心情大好:“畫得不錯,有賞?!?/br> “不知公主要賞些什么?”孫福祿令人收起畫卷,仔細問道。 “昨日我從七哥那兒淘來兩箱字畫,就賞他了?!壁w令僖說完,側首去問次狐:“說起來,張湍的奏疏怎么還沒送來?” 次狐垂首苦笑。早晨趙令僖尚在熟睡,清平院宮人便已將奏疏送來,由次狐收著。張湍慣用右手書寫,昨日被廢了右手,哪怕忍著傷痛勉強練了一夜左手寫字,今日寫出的字跡也是東倒西歪。 “奏疏一早就送到了。只是公主尚未起身,奴婢擅自做主將奏疏收了起來?!?/br> “拿來我看看?!?/br> 一炷香后,奏疏送到趙令僖手中。她展開奏疏一看,紙上落著歪歪斜斜的字,比起剛剛開蒙的孩童好不了多少。 “說是狀元,這字寫得竟還不如太子哥哥家那只小毛球?!彼龑⒆嗍钂伒綄O福祿懷中,“你們都傳著看看?!?/br> 待亭中人都看過后,孫福祿將奏疏遞回,她接過后隨手丟入池塘。 水波蕩蕩,將紙張完全浸濕淹沒,紙上歪曲橫斜的墨跡漸漸暈成一片,再辨不出其原本模樣。 第9章 (蟲) 狀元字丑,一時間成了后宮一樁趣聞。 流言傳入清平院中,次杏聽了氣得直哭,卻又怕叫張湍瞧見,擦干凈眼淚才去研墨。但一見張湍垂在身側的右手,提筆練字的左手,便又是鼻頭一酸,偷偷抬袖抹淚。 宮人們交頭接耳議論,張湍亦能聽見,他未放在心上。但見次杏紅腫著眼,便猜到一二,委婉勸慰著說:“我開蒙早,年紀小手上沒力氣,筆在手里總拿不久,字便寫得歪七扭八,難以入眼,因此時常被父親打手板。如今能靜下心來從頭開始練字,也不必擔心再被打手板,于我而言是件樂事?!?/br> “大人這是無妄之災,無端受累?!贝涡臃畔履V,短嘆一聲,添盞熱茶送上,有拿來素帕放在案邊。 因趙令僖沒有吩咐,無人敢傳御醫來為張湍醫治,好在成泉懂一點療傷法門,勉勉強強將張湍的右手拿筆桿固定包扎上。 一直無藥療傷,右手整日陣陣作痛,天氣又愈發炎熱,左手提筆書寫也是件難事,幾樁事撞在一起,饒是張湍心神安定,額上也是熱汗不斷。 張湍擱下筆,取來素帕擦拭汗水,飲盞熱茶后繼續練字。 室內靜悄悄的,只有次杏研墨的細微聲響。 忽然,成泉慌慌張張跑來,面帶喜色向張湍道:“張大人,好消息,七皇子來了?!?/br> “七皇子?”張湍停筆,心中莫名,便問:“是來尋我?” “對,對?!背扇獨獯跤?,次杏忙倒杯溫水給他,又拍著他的脊背給他順氣。待氣息平定下來,他才繼續說道:“七皇子來尋公主,但公主出宮去了,于是便說要來見見大人你。宮里旁人不敢攔著,人馬上就到院門前了?!?/br> 聞言,張湍提筆繼續寫字。練了多日左手書寫,他筆下的字已有模有樣,只要勤加練習,無須太久,便能寫出整整齊齊的端方小楷。 成泉瞧了心急,上前扯開宣紙道:“哎呦,我的張大人,你怎么還在練字。七皇子馬上就到了,您去見見七皇子,說不準他能救您出去?!?/br> 言語迫切至極,他聽了卻不為所動。 前幾日趙令僖搬來那兩箱字畫,便是從七皇子手中討來。能將池春閣傳世作品隨手送來,足可見亦是縱容偏寵趙令僖這個meimei,即是如此,又怎會為他說上幾句公道話,更何況救他出去。 除他自身外,無人能救他。 二人看著穩如泰山的張湍,只能干著急。最后是次杏遞了眼色,成泉心領神會,趁張湍不備,一把將人扛起,扛入院中。 成泉剛剛將人放下,還不等張湍責怪,趙令徹已進入院中。成泉與次杏一同跪迎,張湍怔怔站在院中,心中無奈嘆息一聲,而后躬身問禮。 趙令徹看到他施禮時,手臂動作十分僵硬,便多看了一眼。待他直身之時,又見他面色慘白,心中約么明白了一二。 “燕脂,將東西拿來?!壁w令徹喚來隨行婢女燕脂,燕脂手中提著一方食盒,送上前來。趙令徹將食盒蓋子啟開,其中是一個青瓷湯盅?!袄蠋煉炷钪?,今日到學宮授課,怕你在宮里吃得不好,特意托我將這碗熱湯面給你送來?!?/br> 張湍聽了,愣在當場,趙令徹口中的老師,是王煥無疑。他心中微暖,其實他與王煥算不得親厚,卻不料王煥還能記掛著他,甚至托七皇子同他傳信。 燕脂將食盒交給次杏后退下,次杏手碰了碰湯盅,喜道:“大人,還是熱的。您早上沒吃什么東西,奴婢這會兒去拿碗盛湯面?!?/br> “糊涂?!睆埻膽B度柔和許多,語氣溫和地提醒道:“七皇子殿下還在這兒?!?/br> 次杏忙說:“是奴婢糊涂,是奴婢糊涂。奴婢將湯盅拿去爐子上煨著,免得待會兒涼了?!?/br> “無妨,去給張大人盛好,我可是領了任務在身上,要看著張大人好好吃完這碗湯面?!壁w令徹先一步進入正廳落座。 張湍隨之入內,不再推辭,由著次杏手忙腳亂地盛了湯飯擱在桌上,卻是不動碗筷,只立在堂上。 “王大人常去學宮授課,是我的老師。亦是你的老師。我們算是師出同門,有著同門情誼就不同你客氣,以后我便稱你舒之,如何?” 張湍應道:“承蒙殿下抬舉?!?/br> “舒之,老師此番讓我來見你,除卻帶這碗這湯面來,還有個好消息告訴你。父皇前日下旨,另從穎州平谷倉調四十萬石糧草分批次送去宛州?!壁w令徹幽幽道,“穎州離宛州遠是遠了些,但也因著離得遠,宛州蝗災沒影響到穎州今年的秧苗,這才有余力調糧給宛州賑災?!?/br> “四十萬石?” “我知道你剛來宮中那日,與卻愁打了賭,卻愁許諾你四萬石糧草賑濟宛州?!壁w令徹輕笑一聲,“卻愁一向是想一出是一出,到父皇面前變了卦,四萬石覺得少,硬要四十萬石。父皇招來戶部尚書盤問許久,最終才決定從平谷倉里調糧去,之后拿國庫的糧去補平谷倉的缺?!?/br> 張湍凝眉沉默良久,而后又問:“宛州同知陳言樸陳大人,可還好?” “你們授官那日,磕了個頭破血流?!壁w令徹頓了些許時候,看戲般瞧著張湍面色驟然青白,這才又繼續說道:“老師自然不會讓他當真在乾元殿里磕二十萬個響頭,做了做樣子,搪塞過去便讓他趕回宛州賑災了。卻愁是個沒記性的,你現在還將陳言樸放在心上,換她,想必上午想了這么一出,若沒人提醒,中午吃過飯后就忘得干干凈凈?!?/br> “多謝殿下?!睆埻纳钌钜欢Y。 他心知趙令徹今日來,并非只為王煥,恐怕還有為趙令僖說話的意思。但見過趙令僖如何對待宮人,無論趙令徹說些什么,他都不會對她有半分改觀。 請調四十萬石糧草賑災不過是一時興起,與良善無半分干系。 反倒是她今日一時興起,能令國庫掏出四十萬石糧草賑災,若明日想掏出四百萬兩銀子尋歡作樂呢?如她自己所言,她是將天下當做自家的天下,而非百姓的天下。 “不說旁的了,耽誤你吃飯?!壁w令徹喚燕脂取了卷書來,又道,“你吃著,我在這兒看會兒書。等你吃完了,我好去給老師回話?!闭f罷,便翻開書卷仔細看了起來。 次杏取來勺子,方便張湍左手進食。張湍剛拿起勺子,恍然開悟,趙令徹此時看書,應當是怕他難堪,刻意回避了目光。右手鈍痛再度傳來,他忍著痛吃著已有些黏糊的湯面,很快吃完一碗后,起身向趙令徹回話。 趙令徹擱下書卷,含笑道:“我這便算是馬到功成,回頭見了老師也好回話?!闭f罷他站起身來,卻未能站穩,身形搖晃著跌回座上。 燕脂忙上前去查看,張湍亦是憂心忡忡。 “來得急,恐怕是路上受了暑氣?!壁w令徹氣息弱了許多,擺了擺手說,“不礙事的?!?/br> 燕脂道:“快扶殿下進屋歇會兒,找人去請御醫來?!?/br> 次杏急忙忙推著成泉出去請御醫,另有宮人來攙扶著趙令徹入殿內躺下。 張湍?????緊跟著入室等候,亦是焦急萬分,趙令徹是為他而來,因此才會受了暑氣,他心有愧疚,坐立難安。 沒過太久,成泉風風火火地拉著御醫回到清平院,御醫上前給趙令徹診脈,開藥方時,燕脂在御醫耳邊私語幾句后,御醫頷首應下,隨即開藥。 待宮人們將藥抓好,直接在清平院中煎藥。 趙令僖亦是回宮趕來,飛快撲到床前,伸手拍拍趙令徹的額頭臉頰,有幾分焦急地問道:“七哥你還好嗎?怎么就病了?” 趙令徹無奈扒開趙令僖按在自己額頭上的手掌,回說:“只是一時不適,御醫已經開了藥方,這會兒在煎藥了,卻愁不必憂心?!?/br> “那就好?!壁w令僖忙又神秘兮兮道,“七哥你猜我今天出宮逮到了什么好東西?!?/br> “宮外那些玩意兒,大哥二哥三哥每回進宮都要給你帶上幾箱,陸亭、薛岸他們那群人也天天惦記著給你淘新鮮玩意兒,還能有什么好東西是你從前未見過的?”趙令徹有氣無力地說了句。 “你看了就知道?!壁w令僖拍拍手,婢女次雀捧著一個琉璃瓶謹慎走來。 琉璃瓶中,有一個碩大的黑影,不似鳥類,亦非鼠類,遠遠看著不知是個什么東西。張湍立在角落,凝眉細看,辨認許久才認出瓶中何物。 “七哥快看,這么大一只飛蝗。原來他們說的飛蝗能有嬰兒手臂大小,竟是真的?!壁w令僖得意將琉璃瓶放在趙令徹胸口上,伸出手指一敲瓶身,響聲清脆。瓶中飛蝗被驚得振翅亂撞。 趙令徹立即坐起身來,不顧一旁被他嚇到的趙令僖,舉起琉璃瓶細看。 張湍亦是覺察到事情不對,宛州距京城千里之遙,即便飛蝗成災,只要熬過那段時間,飛蝗便會自然消失。但如今千里之外的京城竟是出現了蝗蟲,恐怕飛蝗是要一路北上,沿途幾個省恐怕都免不過這一劫。 甚至有可能已經遭災。 “七哥?”趙令僖被他驚得站起身,見他盯著蝗蟲不語,又坐回床邊,無奈道:“七哥怎么盯著一只飛蝗看得這么出神?” 趙令徹回過神來道:“從未見過這么大的蝗蟲,難免有些驚訝?!?/br> “抓這一只可花了不少功夫?!壁w令僖努著嘴將琉璃瓶向趙令徹懷里一推,“送給七哥了,回頭我再去抓兩只來?!?/br> “燕脂,收起來送回長淮苑去?!壁w令徹沒有推讓,“說罷,想拿這只飛蝗同我換什么東西?” “聽說你那兒有池春閣的《金碧圖》?” “看來卻愁當真是移情字畫了,竟連池大家的《金碧圖》都知道?!壁w令徹無奈,莫說她借故拿東西與他換,即便張口來要,他也得給。 趙令僖擺擺手道:“我不知道這些,是池鏡臺想要?!?/br> “今科探花郎?”趙令徹的目光在角落里的張湍身上一掃而過,“何時結識的?” “這回出宮游湖,陸亭帶他一起來,便認識了?!壁w令僖興沖沖道,“待會兒我去找父皇說說,讓他也住進宮里來。他懂字畫,就讓他去長淮苑住,也好和七哥你切磋切磋,是不是?” 池鏡臺與張湍為同榜進士,又同列一甲,二人不僅相識,私下也有幾分交情。張湍沒有料到,池鏡臺竟主動獻媚,攀附這位靖肅公主。 回看往日二人同席論經,張湍只覺自己看錯了人。 一股苦澀氣息傳來,原是藥已煎好,次杏端著藥碗入室,見到趙令僖在屋中,一個哆嗦,險些將藥碗打翻。 燕脂眼疾手快,從她手里接過藥碗送到窗前,趙令僖在趙令徹之前伸手接藥道:“七哥,我來喂你吃藥?!?/br> “卻愁好意七哥心領了?!壁w令徹連連搖頭,“這藥聞著就苦,我現在已經好多了,這藥就不吃了?!?/br> 趙令僖嗅了嗅,蹙眉將藥碗塞回燕脂手中,附和道:“我也慣不愛吃這藥。既然你已經好了,不妨跟我一起去見父皇,今兒個就將池鏡臺接入宮里,如何?” “拗不過你,片刻也不讓我歇?!壁w令徹起身下床,囑咐燕脂將藥倒了,先行一步將琉璃瓶帶回長淮苑。 趙令僖一刻也等不得,挽著趙令徹手臂向外去。 二人離去后,燕脂捧著琉璃瓶,到張湍近前道:“藥渣碾碎兌入黃酒,敷于傷患處?!闭f罷燕脂便帶著人離開清平院。 次杏怔怔看著燕脂背影,她也聽到燕脂那句話,一時間卻沒轉過彎來。倒是成泉一拍手掌道:“我就說,我就說七皇子是來救大人您的!我現在就去把藥渣子搗碎了,次杏去找黃酒,越快越好?!?/br> 張湍輕輕按著自己的右手,心中已然明白。趙令徹哪是中暑不適,只是裝病,借故招來御醫為他開藥療傷。 第10章 (修) 后宮鑿有湯泉,御筆親題賜名“瑤池”。趙令徹避嫌未入瑤池,留在門外等候。趙令僖無所顧忌,直入瑤池中,果真見皇帝僅著中衣與五六名女子嬉戲追逐。 她不常與后妃來往,即便宮道相遇也懶得抬眼一看,以至于同住內廷多年,至今她都不記得這些后妃的姓名面貌?,幊刂幸律啦徽辶?,于她而言與宮中婢女內侍無異。 “父皇,兒和七哥來看看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