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 第3節
次狐先一步跨過門檻,側身相請。張湍目光掃去,凜若冰霜,隨之進入海晏河清殿。一行人未往正殿大堂,先到處偏殿。次狐立在偏殿門前,令小宮女將官衣奉上,溫笑勸道:“煩請張大人更衣?!?/br> 大紅官衣格外刺眼,張湍拒道:“皇上天恩,授我七品監察御史。湍又豈敢不思圣恩而僭越穿著緋袍?還請通稟公主,張湍靜候召見?!?/br> 次狐向小宮女遞了眼色,小宮女當即跪下,將官衣高高托起后哀泣道:“求張大人垂憐。若張大人不愿穿著官衣覲見公主,公主不會對大人怎樣,可奴婢這條命卻是?????難保?!?/br> 只因不換衣裳就要枉殺一條人命,倘若這宮女所言非虛,一國公主竟如此草菅人命,何其荒唐?張湍攥拳隱怒,剛要回應,卻被次狐搶了先。 “張大人有氣節。豈會因為咱們這等小小奴婢賤命折腰?”次狐柔聲道,“還不快快退開,速去取醉園通稟公主,就說張大人已等候多時?!?/br> 小宮女將官衣擱置一旁,額頭貼地,跪伏不起,聲調打顫著乞求:“請張大人可憐可憐奴婢吧。昨夜陳內侍整理簾帳時不慎留下一道縫隙,早晨陽光透過縫隙照來,公主見了,當即便將他打發下了內獄。后宮里頭都知道,從海晏河清殿下內獄的,哪個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張大人,求您大發慈悲,救救奴婢?!?/br> 張湍后退一步,躲開這名宮女的叩拜,想要將人扶起,又礙于禮數不便動手。左右為難時,聽到次狐再度出言訓斥宮女。 “張大人乃是殿前欽點今科狀元,又是皇上親授的七品官員,你一介宮婢,竟敢要挾起未來的國之棟梁?”次狐冷笑一聲,上前踢開小宮女,側身請張湍出殿:“張大人,這宮婢不懂規矩,讓大人見笑。請大人隨奴婢前往取醉園,公主此刻正在苑中?!?/br> 二人一哭一叱,未給他留下分毫應答時間。這幾句話聽罷,他更是覺得無地自容。什么今科狀元?什么國之棟梁?今日他若能對此一人遭遇袖手旁觀,來日怎敢保證不會對天下萬民之苦冷眼相待? “奴婢知錯,奴婢不敢?!毙m女吞聲忍淚,當即起身向梁柱撞去。一旁靜立的內侍眼明手快,將人攔下,才未令其血灑殿中。 次狐又道:“若想死,尋個冷僻的地方,拿腰繩吊死自己也好,投了枯井也好,別死在這海晏河清殿中,平白添了晦氣。若叫公主知道,你死了是一了百了,可憐你宮外的父母兄弟,恐怕也要陪著你下陰曹地府?!?/br> 寧可赴死,也不愿被其主發落,甚至于生死不能自主,還會牽連家人,靖肅公主之慘毒,由此可見一斑。 他心中悲嘆,張湍啊張湍,若眼睜睜看這宮女赴死,只為全了你不僭越、不逾矩之德行,徒博個氣節風骨之名聲,何其自私?何其殘忍? “我換?!?/br> 縱百般抗拒,也只能無奈更衣。 待換好衣裳,又幾經猶豫,終是推開殿門。 次狐守在門前階下,聞聲回身看去,饒是見過美人無數,此刻也難免怔了神。 旻朝各地織造局大都流傳有一句話,是說:天下顏色盡入皇城,皇城顏色盡入玉宮。 每年各地織造局所產綾羅綢緞盡供宮廷使用,而這些綾羅綢緞樣品送入宮廷時,又最先送入海晏河清殿內,供靖肅公主最先挑選。因傳言海晏河清殿內以玉石鋪地,故又稱其為“玉宮”。 年年見全天下絲織印染出的新顏色、新圖樣,給人挑衣裳這事,但凡趙令僖開了口,便一準錯不了。 但次狐不曾料到,張湍身披朱紅,竟端出幾分清冷之姿。 他身上雖是件陳年舊衣,但用料上乘,朱紅未褪分毫。其色較殘陽更鮮麗,較晚楓更濃郁,比之荔枝更通透,不似海棠般俗媚。熱鬧的顏色,轟轟烈烈潑滿身。卻生生被他壓下,鋪了霜,蓋上雪,斜出一枝寒梅,清氣滿乾坤。 迎著他的目光,似迎著料峭寒風。次狐醒過神來,作禮引路。 海晏河清殿內,亭臺樓閣錯落有致,軒榭廊舫別有洞天。張湍跟隨次狐,穿庭院過回廊,逐漸靠近建在深處的取醉園。 未至園門前,清亮歡快的嬉笑便已入耳。 笑聲純凈,聽不出一絲一毫憂惱失意。本是分外怡人,卻在他心底煽出了火氣。 世人逃不過的歲月風霜,未能在她身上留下刻痕,眾生躲不開的苦難困厄,未能在她心中投落陰霾。倘若只聽聲音、只看容貌,即便在洞悉世事的老僧眼中,她也會是至純至善至真的化身。 可偏偏是個常人難以想象的兇狠歹毒之人。 張湍站在園門前,抬眼看向園中。 園中百花盛綻,各色閑錯,如錦繡匹練。 花團簇擁著一對少男少女。少女便是此間主人趙令僖,輕趴在少男背上,抬臂指著前方,歡笑著說:“松斐哥哥,左邊,到左邊?!鄙倌斜阋乐囊馑?,向左挪動。 這一聲出口,張湍便知曉少男的身份。 陸亭,陸松斐,上將軍陸文檻獨子。陸文檻常年鎮守邊關,旻朝能有如今太平局面,陸文檻功不可沒。因其父威名,陸亭亦得以名滿京城。 春闈考前,張湍閑時聽聞,前年元春慶典,陸亭御前比武拔得頭籌,不到一日便傳得京城上下盡知。自那之后,陸亭得了個“少將軍”的名號。起初幾個月,上將軍府幾乎被媒人踏破門檻,可一過五月,原本擠破腦袋遞帖子的媒人竟一夜之間銷聲匿跡。 茶樓酒肆間傳言說,端午宴上,靖肅公主看中這位意氣風發的少將軍。試問天底下誰敢與靖肅公主爭搶?遂都絕了念想。 張湍原以為這是百姓茶余飯后閑談出的流言蜚語,今日取醉園中一見,才道竟是真的??吹疥懲ぷ暇務谀?,背著趙令僖游戲花叢間的模樣,張湍心中不免生出些鄙薄來。 那廂趙令僖又笑:“過了過了,往右些?!?/br> 陸亭聞言,緩緩向右挪去。 次狐道:“張大人稍等,容奴婢前去通傳?!彪S即迤迤然步入園中。 片刻后,張湍又聽到趙令僖欣喜雀躍:“抓到了!” 趙令僖高高舉起右手,衣袖垂落,搭在陸亭頭上肩上。張湍鬼使神差地抬眼望去,見她如玉指尖捏著一只斑斕蝴蝶。 原來是在撲蝶。 次狐尋機與趙令僖通稟張湍之事,趙令僖聽后,回望向園門處,面帶喜色,拍著陸亭肩膀說:“松斐哥哥,快放我下來,我帶你瞧瞧我的新玩具?!?/br> 作者有話說: 威逼恐嚇張大人寧死不屈x 道德綁架張大人立刻就范√ 1陸亭,字松斐。 2多音字。陸爹,陸文檻(jiàn)。門檻(kǎn)。 第4章 幾名宮人在旁謹慎地微展雙臂,以防趙令僖下來時歪了斜了受傷了。眾人簇擁下,她雙足依次點落在地,穩穩站定。旋即眉飛眼笑,踮腳抬手,取下陸亭所綁遮目紫緞。 紫緞飄下,一雙丹鳳眼緩緩睜開,適應著園中日光。陸亭未看向他處,挑眉噙笑望著趙令僖問:“卻愁找到了什么新玩具?” “怎么站在門外?”趙令僖興沖沖向著張湍招手,“到園子里來?!?/br> 遭此言行稱謂侮慢,張湍心中嫌惡愈深。一國公主,無端莊之儀,無愛人1之心,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猶如粗鄙野人,實在荒謬。 他不肯任由之呼來喝去,索性充耳不聞,漠然平視園中空曠處,對其呼喊不理不睬。 陸亭揚聲笑說:“卻愁,看來你的新玩具還挺有脾氣?!?/br> 趙令僖踮足翹望,見張湍紋絲不動,以為他正出神未聽清楚,便招手喚來周邊宮人,隨意吩咐說:“去把張狀元請到園中來?!?/br> 宮人們得令,左右推出四人,向著園門口行去。剛到張湍跟前,四人二話不說便將他圍住,強將他推搡入取醉園。 他心緒煩亂,臉色鐵青,但與人爭執動手有辱斯文,即便宮人動手動腳、沒輕沒重,也只稍作掙扎,并未還手。待到園中央時,宮人們方才放過他。 張湍拂袖站定,對這位荒唐公主早已是嗤之以鼻,只敷衍一禮道:“微臣張湍,拜見靖肅公主?!?/br> 本是怒火中燒,渾身熱血上涌,但園子四面八方皆有絲絲涼意侵來,漸漸撫去他的火氣。 五月盛夏,宮苑內大都酷熱難耐,唯獨取醉園中異常清涼。 趙令僖近兩年夏日喜愛于取醉園中折花撲蝶。夏日陽光熾熱,為了取蔭納涼,尚衣監與制造局合作,織出一種名叫素冰紗的料子。素冰紗如蟬翼輕薄通透,拼合橫鋪于取醉園上空,既能濾去陽光中的熱意,又不會遮擋光線導致園中昏暗。 可惜素冰紗珍貴難得,合宮上下,僅海晏河清殿一處得以享用。 濾去暑氣成蔭后,便是取涼。 趙令僖入園前,就會有宮人將大量冰塊藏在園子各處,散出冰寒涼氣,將園中熱氣壓下。待冰塊逐漸化去,涼意減弱,宮人會及時更換新的冰塊,確保園中時時刻刻沁涼舒爽。 張湍未發覺取醉園上空的遮天素冰紗,但園中清涼由來他已心中有數。偌大一處花園,要將熱息盡數壓下,所用之冰數目何其巨也? 而這僅是取醉園一處、一項用度。 宛州百姓正歷蝗災艱難求生,趙令僖身為公主,朝會迫宛州官員磕頭求糧,平日揮霍奢靡無窮無盡。 張湍垂袖握拳,剛剛平息的火氣再度焚起。 陸亭為武將,張湍肢體上再細微的舉動,他都看得清?????楚。往日不乏有人冒死動手,欲殺傷趙令僖而后快,見張湍此番架勢,陸亭嗤笑一聲:“卻愁,這位莫非是今科武狀元?不應當,武試還沒到日子?!?/br> “才不是。練武的粗人怎么會有這樣好的皮囊?!壁w令僖炫耀道,“你瞧,他長得多漂亮?!?/br> 張湍盛怒,不再委婉迂回,直言叱罵,擲地有聲:“公主慎言!微臣堂堂正正科舉入仕,豈容任意調笑羞辱。身為王室,踐踏禮儀,侮蔑朝臣,萬民涂炭視若無睹,貪圖享樂窮奢極欲。天視之則天怒之,人視之則人怨之,天怒人怨,必招千古罵名!” 將滿腔怒意傾瀉而出,他平靜些許。這些話哪怕收效甚微,亦是不吐不快。 一旁陸亭捧腹大笑:“卻愁,這是你從哪兒撿來的寶貝?!?/br> “松斐哥哥別笑?!壁w令僖壓了壓手掌,笑吟吟說:“你瞧,長得漂亮,聲音又好聽,多討人喜歡?!?/br> 次狐引著兩名宮女走到近前,一名宮女手捧琉璃瓶,瓶中彩蝶飛舞,如夢似幻。一名宮女手捧妝鏡簪釵,簪釵精巧,鏡明如水。 “公主,已備好了,是否現在梳妝?”次狐低聲叩問。 “我瞧瞧。就它們?!壁w令僖回身盯著琉璃瓶中蝴蝶良久,笑容愈發燦爛:“俏狀元,可莫要再說我衣冠不整。旁人若敢看我梳妝,少說也要留下雙眼珠子。但我準你看,且命你仔仔細細地看?!?/br> 說著,宮人搬來躺椅繡墊腳踏,扶著趙令僖坐下,斜斜靠在椅背上。宮女跪立捧鏡在斜側,次狐親自執梳為趙令僖綰發。另有兩名久侯旁側的女官,帶著絲繡錦盒上前。 女子梳妝,豈能直視?張湍蹙眉背過身去。 陸亭悠然噙笑上前,一把攬上張湍肩膀,將人掰正,令其直視趙令僖綰發梳妝。 “王室為尊,尊者令而不從,豈非無禮?”陸亭戲言道,“狀元郎重禮曉義,安能不懂這個道理?公主令你仔細地看,你怎能不看呢?” 陸亭天生神力,長年習武,張湍肩膀被他箍住便再難動彈。掙扎無果,張湍索性垂袖認栽,面朝趙令僖,緊閉雙眼。 次狐綰發同時,兩名女官啟開琉璃瓶,取出一只粉綠蝴蝶。蝶有四片鱗翅,前兩片翅菱尖,后兩片翅細長,形如燕尾。二人小心翼翼制住蝴蝶,另取柔絲彩帶,金釵玉簪,將一只蝴蝶謹慎纏在簪釵之上。 發髻成型,堆疊如云,幾只絹花點綴其間,另有寶石金玉半藏半露。次狐這才從女官手中接過纏蝶簪釵,輕輕斜入云髻。再如何栩栩如生的金絲銀線之作,都不比真正鮮活的翅羽靈動曼妙。蝴蝶徐徐振翅,成為絹花錦簇間畫龍點睛一筆。 趙令僖一面照鏡,一面招手:“張狀元,來看看我這頭發梳得整齊不整齊?!?/br> 活蝶為飾,何其殘忍? 怪道會問蝗蟲是否吃人,怪道會評百姓互食惡心。 “張狀元?”趙令僖見他久久不答,擺手令人撤去妝鏡,轉而正視張湍,既是疑惑,又覺惋惜:“怎么總不笑?生得這樣漂亮,如果能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便更好看些?!?/br> “宛州百姓因蝗災水深火熱,陳大人還在乾元殿中叩頭。公主卻能游戲花園,撲蝶梳妝??峙履娜沾髸F天塌地陷,公主亦能不為所動?!睆埻谋魂懲ゃQ制,動彈不得,只能冷冷開口。 “原來是怨我沒給足錢糧?!壁w令僖驀然笑起,片刻后又向次狐問道:“去問問宮里有沒有宛州人?!?/br> 園中眾人困惑不解。次狐吩咐宮人去取海晏河清殿中婢女內侍花名冊,將祖籍宛州者盡數篩出,令各自放下手中活計,齊聚取醉園中。 十一人分婢女內侍排成兩列,跪伏在地,等候趙令僖吩咐。 “今天本宮在朝會上聽說,宛州有蝗災。你們都是宛州來的,張狀元想讓本宮多給宛州些錢糧?!壁w令僖語氣歡快,“不如你們幾個在園子里摘花簪在發間,看誰的花能引到蝴蝶。引來多少蝴蝶,就給多少錢糧。若誰能博得張狀元笑一笑,另外有賞?!?/br> 婢女內侍面面相覷,領命即刻動作起來,滿園子地挑揀花枝。 取醉園中所植花木,都是太子與太子妃精挑細選移栽而來,年年換新,這才令園中景色年年皆不同。尋常時候,花匠修剪枝葉都要萬分小心,今日給他們一萬個膽子,也不敢毀壞園中景色,只敢依令挑選著藏在枝下不太引人矚目的花朵折去。 那廂張湍質問:“賑災乃國事,豈能如此兒戲?!苯袢账娝?,盡是往日無法想象之事,每逢他以為已極盡匪夷所思,趙令僖總能再令他心頭再添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