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夕成灰 第130節
謝紫殷的氣色與以前相較,確實有所改變,變得稍微好上那么一點。 該說這變化輕微,若不細看,根本瞧不出那其中有何變化。他準備的藥膳,好似杯水車薪,卻又著實有著用處,否則這時日也不見多么漫長,亦是有了零星變化。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霍皖衣放松不少。 他微微一笑:“我若是游魚,未必然有悲歡?!?/br> 謝紫殷不帶情緒地反問:“是你無悲歡,還是游魚沒有?” “相爺若要我有,那我便有,若要我沒有,那我就沒有?!?/br> 他這樣說話,實在好聽。好像自己確然是個聽話的、至真至誠的、毫無私欲的人。 可天下間沒有毫無私欲的人。 人之所以為人,便是因為人懂得何謂欲望,人從來貪婪。 也不知謝紫殷是否想到這其中悖論。 總歸謝紫殷也只是輕笑一聲,道:“霍大人的話說得好聽,不過如此相較,豈不是顯得本相太過不近人情了?” “下官不敢?!彼f。 “敢與不敢也是變作游魚之后才知道的事情?!敝x紫殷道。 霍皖衣道:“無論什么時候,下官都聽憑相爺吩咐?!?/br> “哦?”謝紫殷好似因這句話笑了笑,然則他細看去時,卻只能望見謝紫殷不顯表情的側臉。 “霍大人既然愿意聽憑本相吩咐……” 謝紫殷轉過頭來看向他,眼底幽深漆黑,猶如深淵漩渦,引人淪陷——“那本相若是吩咐你去死呢?” 死嗎?霍皖衣在這瞬間心臟好似停跳了。 但那不過是短短的一瞬,因為太短暫,幾乎叫他不明白那究竟是為著恐懼、錯愕,還是為著早有預料而覺得塵埃落定一般的解脫。 他總是思索謝紫殷到底要向他做出怎樣的報復。 ……無論是什么,霍皖衣認為,自己都已有了覺悟。他甘愿領受,也不會因此記恨、后悔。從前他什么都想到自己——他從來都沒有這樣深刻的覺悟,這樣孤注一擲的心。 可那還是自己不能說出口的。 因為謝紫殷未必會相信,也未必會聽。 是以霍皖衣睫羽微顫,帶著兩分笑意回答:“我的性命,不是一直都在相爺手中嗎?” 所以是生是死,都是憑著謝紫殷的一句話。 “那我要你去死呢?”謝紫殷追問他。 他一頓,道:“如果相爺想要我的命,我自然會給?!?/br> 謝紫殷深深看他片晌,卻沒再糾纏這個問題,轉而道:“你來見我,是想說什么?!?/br> 一番話說到正題,霍皖衣放松了些許:“我想要調取明堂殿的卷宗?!?/br> “做什么事?”謝紫殷問。 “……我想為展抒懷的父親翻案。當年的案子確然是個冤案,只是他所涉及的罪名太多,若無十足的把握,不能輕易為之翻案,更不能輕言無辜?!?/br> 謝紫殷靜默著,秋日天光映落,照在他們彼此面容上,襯托得二人好似天地間最相和諧、也最相配。朝服玉冠,腰間環佩,皆是相得益彰。 不知過了多久,謝紫殷移開目光,道:“你確然是個好人。為幾個人翻案正名,得了好處,就開始想著為更多的人翻案。你這般心善,本相倒是第一回 見?!?/br> 霍皖衣不語。 “他那心上人要取你的命,你也是大度,說原諒便也原諒了,說放過也自放過。如今還要為著展抒懷的父親翻案,講說你善良,也是合情合理了?!?/br> 霍皖衣無從解釋,垂下眼簾道:“……還請相爺準下官調取卷宗,相爺若是應允,下官……都聽相爺吩咐?!?/br> 然則謝紫殷卻未為難他。 “隨你?!敝x紫殷從袖中取出一支令牌,扔到霍皖衣腳邊,淡淡道,“憑著這枚令牌即可調取明堂殿的大部分卷宗。若有不足,可以再來找我?!?/br> 作者有話說: 好消息:謝相的棋開始收網了。 壞消息:收網還要收一段時間。 好消息:謝相對老婆很好。 壞消息:謝相對老婆很好。 第118章 清白 天地之浩大,江河之于人生,廣闊無垠、深邃遙遠,總是在靜默無聲中奔涌翻覆,激起層疊巨浪,時時沖刷著如是微塵的蕓蕓眾生。 盛京的湖水平靜無波。 已過六日,霍皖衣將為展父平反的折子遞了上去,如同碎石擊水,只這一封折子,也是激起千層浪來,舉朝震驚,竟無多少人敢相信這是他所做出來的事。 ——蓋因他不該主動為誰人翻案,無論是以他從前的身份,還是以他現在的身份。身處刑部,本該收斂鋒芒,少管閑事。因則這個地方看似權利匯集,卻也波譎云詭、處處隱藏陷阱。 難說何時會因什么事得罪權貴,是以在多數官員看來,霍皖衣白日飛升,做了三品大官,更該藏去鋒芒,低調行事。又豈能這般任性恣意,說為誰翻案,便為誰翻案? 可事情已經發生,遞上去的折子直入宮中,不僅擺在了帝王的御案上,亦傳遍朝堂。 以霍皖衣如今的身份,他的奏折的確不需經由真辯司或明堂、明華兩殿,他可以直達天聽,誰也阻礙不得??v然能攔下他的奏折,也不能攔下他親身拜見帝王,為那姓展的人翻案。 隨著這樁案子被道出往年種種,數之不盡的罪責、負罪而死的官員,樁樁件件事,皆受霍皖衣調查而出的真相揭露——無罪蒙冤,方是昔年此案的真相。 當年此事鬧得也不小,倒也是一樁與先帝授意全然無關的冤案。彼時先帝并未故意冤枉誰,應是展父得罪了小人,被故意構陷報復,才會得此下場。本是多年來都無人問津,哪知曉今日卻被霍皖衣悍然翻案,又怎么諸位官員不言震撼。 再說新帝見了奏折,便已下令讓大理寺嚴加審查,想來不出幾日,真相便會傳遍天下,要世人都知曉這含冤而死的眾人,竟是清白身。 風聲很快即傳。 遠在坪洲的展抒懷聞聽到風聲時,已又過兩日,真相已明。大理寺未曾故意刁難,反而大理寺卿好似在為了討好霍皖衣,不僅大開方便之門,更是幾次拜訪,事無巨細,皆是盡數寫明,合在奏折里遞進宮中。 “展哥,你在看什么?”謠娘從展抒懷身后走來,站在他身側問道。 展抒懷看著盛京方向道:“霍皖衣……為我父親翻案了?!?/br> 謠娘驚訝道:“霍大人居然動作如此迅速!我們在坪洲都知曉此事,想來天下間也定然傳遍了罷?!?/br> “不錯,”展抒懷輕輕頷首,轉而看向謠娘,“他一翻案,我父親的名聲便不再是個罪人……如今我父親清清白白,天下人都知曉他當初的所作所為,再無人說他不好,說他有罪?!?/br> 這是他期盼已久的事情。 在父親蒙冤而死時,他就一直盼望著有這么一天,無論是自己還是旁人,總該有個人仗義執言,為本就無錯的父親證明清白。 他一生說快樂,卻并無多少快樂可言。 父親蒙冤而死的事情積壓在他心中,迫使他想要得到權利,得到財富,擁有人脈——這般也許就能為父翻案。 期盼多年的事終于得到實現,展抒懷一時百感交集,幾欲哽咽:“……這很好。父親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br> 謠娘亦十分高興:“能還父親清白,這真是件好事!此事遍傳天下,從此我們便能為父親換個安息之地……之后每逢祭祖時候,都能正大光明祭拜父親?!?/br> “對,我還要為父親另擇一處,他不該葬在那里……”他輕吐一口氣,忽而下定決心般又道,“謠娘,我打算回盛京?!?/br> “你想回盛京了?” 他看著她,神情很是認真:“如若沒有這些事,我們和霍兄應當說是各取所需、兩不相欠,但我們情理上終究矮他一頭,謠娘,你說是嗎?” 謠娘微微仰起頭,笑道:“……是的,展哥?!?/br> 他們從前確然是各取所需的關系,彼此利用。但霍皖衣從未想要過他們的命,更不曾以什么手段真切害過他們,是以情理之中,他們到底要錯上一分。 得了謠娘的應允,展抒懷面帶笑容,低聲道:“……好,你就留在坪洲,若盛京無事,我自會書信于你讓你前來,如若有事,你也不要任性,莫來尋我?!?/br> 話說至此處,謠娘張了張口,到底還是點頭。 展抒懷道:“我還要先去西平州一趟,那日莫公子書信而來,曾提及新的芊織坊仍在西平州重建……我想去帶幾件衣服回來,贈予霍兄?!?/br> 謠娘笑道:“好,展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罷。我會一直等你的書信?!?/br> 因著霍皖衣為展父翻案一事與大理寺卿有所交集,那大理寺卿呈上去的兩封奏折里,便是一封澄清真相,一封鼓吹霍大人的“豐功偉績”,其遣詞造句令人瞠目結舌,怕是林尚書看了,也會驚呼道比不上此人能說會道。 葉征坐在御案前,哭笑不得地看著這兩封奏折,搖首道:“這大理寺卿為了夸霍皖衣,可是什么話都能說得出口。能夸得出’霍大人素來剛直‘這幾個字的人,著實很不一般?!?/br> 謝紫殷就倚坐在下首的太師椅中。 他凝視窗外風光,手指不經意地摩挲杯盞,輕聲說:“高瑜的人?!?/br> 能這樣大肆鼓吹霍皖衣的,不是有利可圖,就是另有隱情。顯而易見,如此不遺余力,不計較好處,那便不是為了利益,而是因為背后的那份隱情。 葉征頷首道:“他行事倒是愈發高調,好似是抓準了朝堂里忠定王的勢力不算微小?!?/br> “再如何龐大,也大不過皇權?!敝x紫殷語聲疏懶。 葉征道:“但積少成多、以小博大的事情,也不是沒有?!?/br> “譬如陛下?” “譬如你我?!?/br> 他便笑了笑:“陛下還是這么在乎臣口中的說法?!?/br> “因為這個皇位不是我想要的,”葉征合上兩封奏折,端起甜湯抿了一口,“是你不想坐,所以我才坐的。而你我會一直都是知己好友,這永遠都不會變?!?/br> 然而謝紫殷卻道:“世上哪兒來的永遠?!?/br> 葉征道:“你不相信永遠?” “臣不是不信,只是覺得信不過所謂的永遠?!敝x紫殷淡淡道,“也許好事總是會分崩離析,瓦解坍塌,壞事卻才能長長久久,一如往昔?!?/br> “但是謝紫殷,我一句話就能堵得你說不出第二句來?!比~征面色嚴肅。 “什么話?” 葉征清了清嗓子:“你對霍皖衣的心,難道不是永遠?” …… 船在湖心,如履平地一般。 霍皖衣和梁尺澗二人對坐在小舟上,隔著案幾,手中各執一樽酒樽。 “飲酒么?”梁尺澗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