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夕成灰 第102節
在風霜雪雨中為忠臣良將,為善人冤魂伸張正義,洗去滿身的污泥——可是憑什么呢。 霍皖衣想。 憑什么要我為他們洗去這些東西? 他們與他兩不相干,猶如陌生人,皆是這人間寥寥過客,誰亦不會與誰糾纏。 他在先帝面前的所有榮華富貴,名利地位,都是憑著自己一點點爭取得來。他同樣如履薄冰、膽戰心驚,時刻會因帝王之怒而狼狽喪命。 他自己即在污泥之中,從不曾被洗凈。 秋風吹時,落葉簌簌而至。 謝紫殷倚坐在廊前的長椅上,伸手接住一片枯黃的葉。 “你是說這位玉生道長為我算了一卦?”他低聲發問。 提及此事,解愁神色微妙,好似心有余悸般回答:“……是,那位玉生道長說,相爺……相爺的卦象,是吉卦?!?/br> “既然是吉卦,你為何如此緊張?”謝紫殷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枯葉,呢喃道,“還是說……在你眼中,吉卦不如兇卦?” 解愁低首道:“玉生道長說,相爺想要做的事情,必然事事成功。所以是大吉之卦?!?/br> 謝紫殷不由笑道:“好一個大吉之卦?!?/br> “他是要見我?那就請他來罷?!?/br> 玉生挎著拂塵而來,哪怕是初次踏入相府,亦是如履平地般輕松,閑庭信步,仙姿凌風。 他與謝紫殷隔著兩步臺階相見,對望片晌,玉生施禮道:“見過相爺?!?/br> 謝紫殷頷首道:“玉生道長為何要求見本相?” 玉生道:“因為相爺是貧道的有緣人?!?/br> “有緣人?”謝紫殷似笑非笑,引著玉生往廊上行走,穿廊過花,又含笑道,“玉生道長的有緣人應該不少?!?/br> 玉生眼皮也不抬,跟在謝紫殷身后慢聲道:“可如相爺這般獨特的有緣人……卻是僅此一個?!?/br> 謝紫殷頓住腳步:“本相有什么獨特的?” 玉生低低念了句’福生無量天尊‘,眼簾抬起,神色淡漠道:“貧道與相爺是同一種人?!?/br> “同一種人……” 謝紫殷一字一頓念罷這四個字,挑眉道:“哪種人?” 玉生上前兩步,壓低聲音,宛如訴說一個秘密:“悟求真道的人?!?/br> “悟求真道的人?”謝紫殷道,“我從不信道?!?/br> 玉生輕笑出聲:“信也好,不信也罷,人人皆有自己所求之道,所悟之真。謝相大人,你和我之間的確有緣,你想做的事情,也許我正能相助?!?/br> 謝紫殷道:“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玉生道:“我不知曉,卻能猜測一二,如果相爺需要我相助,那我必然竭盡全力,絕無二話?!?/br> “因為你與本相有緣?” “是,因為相爺是貧道的有緣人?!?/br> 驚夢坐起,霍皖衣沉沉喘息著,頭腦昏沉,卻不再能回憶起讓他驚魂動魄的夢境。 那似真似假,如夢似幻。 讓他好像身處深淵漩渦,無處可逃。 霍皖衣睜大了眼睛,去看這方天地,黑暗、幽寂,似乎隨時都張開著深淵巨口,要將人一并吞噬進去,不留半點兒光亮痕跡。 那是場噩夢。 霍皖衣大汗淋漓,他抬起手,借著慘白微弱的月光,看到自己白皙無暇的手腕。 它有過淤青紅痕,有過繩索捆縛。 霍皖衣眨了眨眼。 他突然很想謝紫殷。 從他得知謝紫殷的病無藥可醫開始,他就忽然舉棋不定,滿心茫然。 謝紫殷太了解他。 他能輕易被謝紫殷掌握住命脈,看到弱點,捏緊軟肋——而世人以為他沒有軟肋。 他看不清謝紫殷到底在想什么。 也許順著這條路走下去,他得到的未必是他想要擁有的?;敉钜潞龆蟹N莫名的心慌。 如果、他想,如果……我如今所做的樁樁件件事,走下的每一步路。 ——都是謝紫殷想要我走的呢? 如果,如果這所有的事情演變到最后,才是謝紫殷真正想要的結果。 那我又該如何? 他無從得知答案。守著這黑夜里的幽深寂靜,霍皖衣靜默著呼吸,身軀發顫。 幾乎就是在這個瞬間,他眼前突兀地出現一道光。 那光亮很快掃來,卻比以往孟凈雪暗殺他的時候揮得要慢。 霍皖衣立時翻身下榻,躲開刀刃,只被風吹過頰側,但僅僅片刻,他又被飛來的刀光晃了雙眼。 有一只冰冷的手從身后將他的脖頸勒住。 力道很重。 “沒想到霍大人這么警覺,”那人的聲音有些沙啞,“但再警覺也沒用……姓湯的抓到了機會又不好好報仇,居然還把你給放了回來,真是好笑?!?/br> 霍皖衣沒有答話,因為另外一道人影將窗戶推得更開,蹲在窗臺前扭頭道:“還廢什么話,趕緊帶他走!要是晚了,被謝紫殷發現,我們兩個都跑不掉!” “知道了知道了!” 還未過幾日,霍皖衣便又被另一波人綁著雙手,困在馬車上。 馬車轱轆轱轆不知要走去何方。 霍皖衣倚著車廂,借著車窗看向窗外的風景。 “你怎么不怕?”負責看守他的人吹了聲口哨,壞笑道,“叫幾聲好哥哥,我幫你把繩子解開怎么樣?” 霍皖衣抬眼看向他。 昳麗殊絕的皮囊舉世無雙,單單投來一道目光,就足以讓人心旌神搖。 看守的人失神一瞬,正要再調戲他幾句,車簾卻又被人撩起,一個身穿紅衣的女人走了進來。 四目相對許久,霍皖衣輕笑道:“……怎么是你啊,謠娘?!?/br> 作者有話說: 這次還是故意被抓的,以后都沒這事兒了。 謠娘是展抒懷的老婆,出場過的。 第93章 出賣 四野寂寥,唯有一叢篝火明亮。 謠娘領著他走到火堆前,下巴一抬,霍皖衣就被人按著坐在了地上。 他不喜歡這種地方。 又冷又臟,像極了幼時在霍府里的那個角落,令他想起許多不美妙的事情。 但霍皖衣沒有掙扎,他坐在那兒,目光停在謠娘的臉上,好似頭一回認識這個奇特的,驚天動地的女子。 霍皖衣道:“我沒有想到會是你?!?/br> “霍大人貴人多忘事了,很久之前,我與展哥為霍大人做事的時候,許多事都是我在做?!?/br> 謠娘冷淡地道出這一句話,又說:“不過想來霍大人也不會記得什么,畢竟謠娘也好,展哥也罷,在霍大人的眼中也并不重要,只是用來驅使的工具罷了?!?/br> “所以你向我出手?”霍皖衣問道。 他云淡風輕,僅有過片刻的詫異。謠娘冷嗤一聲,道:“我難道不該向你出手嗎?” “因為我總是指使展抒懷為我做事,是嗎?” 這個問題從霍皖衣的嘴中說出來,實在是太輕巧,輕巧得令她發笑。 謠娘臉上帶著冰冷的笑意,淡聲說:“你什么都很容易猜到,誰的心你都知道。以前你讓展哥為你做事,那是因為你有權有勢,我們不得不從。如今你還是讓展哥為你做事,成天夸夸其談,說些似真似假的玩笑,他相信你,我卻不信?!?/br> 霍皖衣卻道:“我這個三元及第難道還能作假么?” “三元及第?霍大人,你如今的確風光,但你的風光究竟自何而來,難道你不清楚?”火光映在謠娘赤色的衣衫上,照得她的眉眼凌厲鋒銳,全然不似平常。 “如果沒有謝紫殷,你也許早就被新帝賜死,和先帝一起在陰曹地府重逢。你們君臣相得,合該如此?!?/br> 霍皖衣道:“聽來你十分恨我?!?/br> 她的確恨他,怒而失笑:“我當然恨你,我沒有一刻不恨你。展哥明明可以過得很好,你卻再三拖他下水,讓他幫你做事,這樁樁件件,都是因為你。你憑什么?霍大人。你無情無義、無恥卑鄙,天下皆知!” 謠娘定定看著他的臉,深吸了口氣,神色微妙:“你連謝紫殷都能動手要他的命,天底下還有什么是你霍皖衣做不出來的?你騙展哥,他會信你,但我不會信你,霍大人,我再也不會相信你?!?/br> 這聲響如同咬著牙落下尾音。 霍皖衣道:“所以你打算如何對付我?” 謠娘道:“他們都和你有仇,想要你的命。我與他們做了交易,自會有人來取你性命?!?/br> “若我身死,你就不怕展抒懷發現你有不對?” “他發現又能如何,”謠娘倒映著火光的眸子璀璨發亮,“到他發現的時候,你已經死了?!?/br> 然而霍皖衣神色不變,微笑反問:“若我沒有死呢?” “你一定會死!” 謠娘不假思索地應答:“他們不像那個姓湯的心軟懦弱,他們是真心實意要你的命?;舸笕?,你也不能怪我,你也知道,人各有志,我與你之間都有想要的東西。而你的存在阻礙了我,我只能讓你消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