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夕成灰 第80節
“可我的確就是那種人?!彼终J真地告訴梁尺澗,他做過的事情從不會說自己沒有做過,他總會承認。哪怕他滿口謊言,哪怕他說自己對旁人沒有罪孽,不曾虧欠。 但他做過他就承認。他只認為自己欠了謝紫殷,所以謝紫殷要的什么他都會給。 而他還是有野心。 任誰處于他的境地,都更傾向于認命,又怎么還會心心念念重回朝堂,掌握權柄? 偏偏他要這樣。 偏偏謝紫殷又縱容他。 霍皖衣想著自己本來就是個不能狠下心去死的人,越是這樣,就越發惜命,只想著長長久久活下去,如同附骨之疽,就賴在謝紫殷的身邊。 他不敢去謝紫殷的心里,他自己很害怕。 梁尺澗又深深吸了口氣。 梁尺澗干脆伸手為他倒了杯茶,靠著椅背嘆道:“我其實不該是榜眼?!?/br> 他移轉了話題,霍皖衣也不繼續糾結,轉而追問:“梁兄此話怎講?” “我不想做榜眼,也不覺得自己配做榜眼,”梁尺澗拍著額頭,一臉的惆悵無奈,“所以我和表叔公說,希望他能在最后的時候,將我的試卷再往下放上幾名,我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一甲,只要別讓我落個同進士出身就好……” “也不是我看不起同進士出身的人,”他嘀咕了一句,“只是我好歹也是小有名氣,背靠劉梁二氏,若我只考了個同進士出身,我是真的抬不起頭來?!?/br> “原本這是萬無一失的?!?/br> 梁尺澗再度看向霍皖衣,眸中幽怨:“但你猜我為什么還是做了榜眼?” 霍皖衣心中隱隱有個猜想。 但是他不妄作揣測,笑道:“因為梁兄文采卓絕,引得人人擊節贊嘆,非要讓你名列第二?” 梁尺澗搖首。 他靠著椅背,雙手覆面,委屈道:“是因為謝相非要給我提甲!” “你是不知道啊,”在這件事面前,梁尺澗毫無君子之風,提及便是滿腹委屈怨念,“這是什么?本朝第一次科舉,一甲三人必然是風口浪尖,官場這個名利場,哪兒能是輕松就能混出名堂來?做二甲三甲,好歹不起眼,進士及第的人卻是無數雙眼睛盯著,做什么都會被人看得清清楚楚?!?/br> 更何況梁尺澗本身也不是個愛出風頭的人。 他如果是,怕是進盛京的第一天就會將自己的身份鬧得滿城皆知。 他偏偏不是這種人,卻做了榜眼。 梁尺澗放下雙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霍皖衣:“謝相親手把我的二甲頭名提成了一甲第二,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霍皖衣動了動唇。 梁尺澗替他回答了這個問題:“因為他也知道這是風口浪尖,你一個人就算扛得下來,那也要費許多心神。我這個倒霉蛋身世不凡,考中進士就再也瞞不下去,干脆讓我跟你一起站在這風口浪尖……這樣一來,劉相的表侄孫,新科榜眼,是不是比你這個狀元更厲害?” 人世間何其不公平??! 梁尺澗唉聲嘆氣:“想出風頭的人沒有出到風頭,不想出風頭的人被迫出風頭。有苦說不出啊……” 作者有話說: 才到家嗚嗚! 霍美人:沒有人關心我以前過得如何。 梁神:淚目。 展某:你有一個悲慘的童年,所以你成為了壞蛋。 霍美人:對啊。 梁神:我突然不想哭了。 第70章 貪欲 夜色越深,明燈煌然,高掛的燈籠隨風搖曳,長街上行人漸稀。 霍皖衣二人走下茶樓二樓時,忽而見到了個有些熟悉的人影。 玉生道長坐在角落的桌前,手中執杯,似在自斟自飲,雙眼卻已望向他們,臉上浮現出幾分笑意。 上次相見,這位玉生道長對梁尺澗留下一句“你我有緣”。沒有前因后果,亦無簽文明白,不清不楚拋下這句話,讓梁尺澗糊涂了好一陣子。 如今他又與他們同一個茶樓相見,看這個模樣,梁尺澗遲疑道:“……他是在等我們?” 霍皖衣輕笑:“應該是等梁兄罷……畢竟梁兄才是玉生道長的有緣人?!?/br> 梁尺澗怔了怔道:“我還不想出家?!?/br> 他先一步向角落走去,對上玉生清冷淡漠的雙眼,梁尺澗撩衣而坐。 霍皖衣正欲告辭,玉生卻是叫住了他。 待他們都落座在此處,玉生抬起手為他們斟茶,道:“恭賀二位得中一甲?!?/br> 會在這種時候重逢,梁尺澗不認為這是個巧合,且看玉生道長的種種表現,更像是刻意為之。他注視著玉生的動作,問到:“玉生道長在等我們?” 玉生含笑看他:“是,我在等梁公子,卻沒有一定要等霍公子?!?/br> 霍皖衣道:“玉生道長如果有什么想對我說的,不如先告訴我?!?/br> “霍公子歸心甚切,”玉生頷首道,“貧道其實只想告訴霍公子一句話——莫要輕敵?!?/br> 籠罩在燈燭光亮中的茶樓人影稀疏,寂靜冷清。 玉生的話語襯應在這樣的景致中,無端透出危險的氣息。 他們彼此對視片晌。 霍皖衣微笑道:“玉生道長的意思,我明白了?!?/br> 玉生道:“霍公子既然明白了,貧道便也就放心了?!?/br> “玉生道長似乎很關心霍某?” “貧道只是在有限的范圍內盡己之力?!庇裆樕系男σ鉂u漸消卻,“人之一生,只不過是滄海一粟,天地之浩瀚廣袤,豈是蜉蝣可看長短?能少一樁遺憾事,便少一樁?!?/br> 相府里燈火通明。 霍皖衣回到府中,正巧碰見解愁帶著婢女往書房趕去。 “夫人,”見到他的身影,解愁迎上來行禮道,“奴婢正要去給相爺送藥?!?/br> 她未多說什么,霍皖衣卻習以為常道:“那便把藥交給我罷,我送去給相爺?!?/br> “是?!?/br> 解愁話音甫落,候在一側的婢女已將托盤遞來交給了他。 霍皖衣問:“相爺這段時日有沒有好好喝藥?” 解愁低頭答:“回夫人,奴婢不曾見到相爺不喝藥?!毖韵轮庖簿褪呛煤煤人幜?。 苑里秋風漸漸吹拂而來。 霍皖衣道:“你們都自去忙罷?!?/br> 說完,他披著一身的秋風,快步向長廊拐角后的書房行去。 夜幕籠蓋中的相府聽不到什么聲響,霍皖衣走在廊上,伴著衣擺掃過地板所發出的,細微的沙沙聲,他的腳步就仿佛成為了相府中唯一的聲響。 謝紫殷在燭燈金亮的書房里翻閱著還未審閱的奏折。 寬大的椅子正正讓他靠坐得舒服。 謝紫殷懶懶地展開奏折,多數時候,都是興致缺缺地按下印章,整個人都似失了骨頭般倦怠懶散。 霍皖衣捧著藥碗走進書房,也不去看他究竟在做些什么,直直走到書桌前,將藥碗遞了過去道:“相爺該喝藥了?!?/br> 謝紫殷抬眼看他,伸來的手卻不碰藥碗,反而握住了他的手腕。 “堂堂新科狀元怎么還來為我送藥?”謝紫殷低聲調笑,“莫不是想借此向本相行賄?” 霍皖衣掙了掙,腕上的力道卻收得更緊。 “相爺將藥喝完再說?!?/br> “你倒是堅持?!敝x紫殷松開他的手腕將藥碗接過,一飲而盡。 霍皖衣心底微松,臉上終于浮現出笑意:“相爺不怕苦么?” 謝紫殷道:“苦夠了就不會再覺得苦?!?/br> 沉默一會兒,霍皖衣狀似隨意地發問:“是相爺將梁兄提了一甲,讓他做了榜眼么?” “此事與你有什么關系?”謝紫殷放下藥碗,指尖在桌面輕點,淡淡道。 霍皖衣道:“因為梁兄說這都是相爺為了我才做的?!?/br> 謝紫殷不為所動道:“你是新科狀元,本朝第一個三元及第的大才子,莫要被旁人的言語左右了自己的看法?!?/br> “相爺說得很是,霍皖衣受教?!?/br> 霍皖衣順著這句話意應了聲,又道:“可如果我知道這件事,縱然梁兄不說,我也還是會以為相爺是為了我?!?/br> 謝紫殷看向他,輕笑道:“你有什么資格讓我為了你做事?” 霍皖衣道:“那就當我沒有資格吧?!?/br> 他看起來半點兒也不難過,反倒笑意更盛:“相爺才說莫要被旁人言語左右自己的看法,雖然相爺于我而言并非是旁人,但既然相爺想要我不被左右看法,那霍皖衣只有堅信自己心中所想,認為相爺就是為了我才會做這些?!?/br> “若是你的自信能用在你答題時候,想來這個狀元要更貼切些?!?/br> 霍皖衣眨了眨眼:“難道我不配做這個狀元?” 奏折堆積成一座小小山丘,謝紫殷將方才審閱完的奏折重新壘砌好,掛回毛筆,從座椅上站起身來,換到旁邊的羅漢榻上懶懶倒坐。 “配,當然配。所有學子于殿試上的作答都不如你?!?/br> “那相爺為何要這樣說?” “因為你本可以做得更好?!?/br> “可是殿試的題目確實作答起來稍顯困難,”霍皖衣無辜至極,“難道相爺不覺得?” 那雙幽深的眼睛與他對視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