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夕成灰 第58節
但是話到喉間,朱易才又以為這才是真的陷阱。 他拿捏不準到底哪個可能是陷阱,干脆閉了嘴,死死盯著霍皖衣。 霍皖衣嘆道:“可是朱學子未免太過糊涂。你又說梁兄非君子,捧高踩低,枉讀圣賢書,又說能踏入學府的人,都是身家清白,頗有文采。你既不看榜上排名,又為何先來發問?” 聲音一頓。 再出聲時,其鏗鏘有力,字句清晰:“我雖為榜首,一字未言,不曾評判任何人。你,朱易才,卻對我肆意編排,污蔑我之名聲。你,嘴上冠冕堂皇,心里骯臟至極,我與梁兄結交,在你口中,便成了另有私情?!?/br> “難道天底下的人都只能與你朱易才相交,否則便是捧高踩低?難道天下間的所有學子都需唯你馬首是瞻,否則便是枉讀了圣賢書?難道你不曾與人共乘一車,你不曾與人論天說地?” 朱易才:“……你——” “我什么?”霍皖衣冷笑,“我身為一榜頭名,在你朱易才眼里,不是踏入學府的都身家清白,文采不俗?那為何在你面前,我卻被你字字句句侮辱輕蔑?” “你品性高潔,見到友人相交,卻要污蔑別有私情?!?/br> “你文采不俗,旁人勝你許多,你只字不提,推脫于運氣?!?/br> “你說自己讀圣賢書,如今天子腳下,你大放厥詞,乾坤郎朗,豈能只你說什么算什么?朱易才,你若疑人文采,自可一試高低,你若疑人品行,大可以身為鏡。而你,兩唇一碰便是詆毀之詞,當面尚且如此,背地里又該如何過分?!?/br> “如果朱學子當真覺得自己俯仰無愧天地,無愧他人,”霍皖衣昳麗容顏下的笑容竟不顯艷麗,襯著他白皙肌膚,反而有幾分鬼魅,“不如我們樁樁件件事都在今日說清。免得朱學子說我等沒有容人之量,眼高于頂?!?/br> 他言語如此,朱易才左顧右盼,見周遭人群投來的目光隱隱有些打量,深覺受辱??烧嬉蟠蠓椒街毖苑瘩g,他卻更怕被霍皖衣挑出別的錯誤。 朱易才聳著肩,滿臉通紅,結結巴巴道:“你、你還說、說我!你你你不還是、是你說什么,就是什么!” 話音剛落,人群里忽然傳出一聲驚呼:“是劉相!” 所謂天子腳下,盛京之中,俗語來講,扔塊磚頭砸中十個人,八個是皇親國戚,堂堂丞相停轎街邊,也算尋常。 在這人來人往街頭,偏有一處里里外外圍了這么多腦袋,自然吸引了劉冠蘊的注意。 落了轎子,劉冠蘊在侍從的攙扶中走出。 人群自然而然為他分開一條道路,躬身行禮,壓低的身形并成一排,也算賞心悅目。 劉冠蘊行近了,目光在梁尺澗的身上一掃而過。 最后停在霍皖衣的臉上。 劉冠蘊的表情不喜不悲,可謂冷漠:“什么事,讓你們在這兒站著。難道見過名榜,爾等都落榜了?” 他的語氣不重,卻無人敢答。 過了片刻,一個學子大著膽子應他:“稟相爺,并非如此……” 劉冠蘊道:“那又是為何?” 那學子沒料想竟能得到一朝丞相的耐心問詢,面上頗有些受寵若驚,當即將身軀壓得更低:“……稟相爺,此事是這樣……” 來龍去脈,前因后果已明。 劉冠蘊微微皺起眉頭,看向抖如篩糠,幾乎要站立不穩的朱易才。 “……這位朱學子,”劉冠蘊蒼老的聲音里帶著不容抗拒的強勢,“你讀圣賢書,可曾讀過一句話,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br> 只此一句話,就決定了朱易才的將來。 朱易才再也支撐不住,軟膝跪倒在地,他低著頭,攥緊的拳頭青筋畢露。 “學生受教?!笔且е缿雎晛?。 作者有話說: 莫少:這個時候不應該是謝相來嗎,怎么是劉相。 劉相:怎么,是我,不滿意? 莫少:…… 劉相笑瞇瞇:霍大人,許久不見了。 霍皖衣:…… 小陶:這就打臉完了? 謝相:沒有。 小陶:…… 第50章 彈劾 鬧劇結束,人群漸漸散去,只留下霍皖衣與梁尺澗兩個人站在原地。 他們對視片晌,彼此都忍不住笑意。 梁尺澗道:“沒想到霍兄竟這般伶牙俐齒,梁某慚愧,自嘆弗如啊?!?/br> 霍皖衣道:“這難道是好事?” “伶牙俐齒,機敏果決,怎么不能說是好事?”梁尺澗含笑作了個請,“霍兄可要去看看?” 他指向的地方,名榜佇立,官兵們仍在兩側監守。 仍有人站在那處仰首。 不愿相信自己不在榜中的涕淚長流,在榜中占了一席之地的,亦是喜極而泣。 霍皖衣沒有推辭,他舉步走到名榜前,仰首看去。 他的名字就在最高的位置。 小試榜首,說出去,自沒有狀元之名來得響亮,但勝在這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場科舉。 縱然是小試。 霍皖衣的名字,也必將傳遍天下。 只不知這究竟是好是壞呢。 霍皖衣輕笑。 梁尺澗聽到他的笑聲,訝然道:“霍兄直到現在才意識到自己是頭名,終于開心了?” “非也?!彼麑W著梁尺澗的語調說話。 又道:“我是想到自己的名字?!?/br> 梁尺澗道:“霍兄的名字如何?” 霍皖衣道:“我的名字響徹天下,怕是要讓不少人頭疼?!?/br> 他沒有說得太清楚。 但梁尺澗立刻意會,也跟著笑道:“不僅頭疼,還要嚇到許多人,指不定現在就有人在家中奮筆疾書,要參本次的主考官一本?!?/br> 參什么? 霍皖衣并不去問。 他心知肚明,自己的名字并非只是一個名字,他從前做的事情,不會因先帝的死而被人忘記。他只要活在世上,就有數之不盡的人要他的命。 主考官點他做頭名,便等同于和他站到一起。 有看他不順眼的,亦有看主考官不順眼的,兩者取其一,或是疊加在一處,都足以寫出一本奏折,參主考官點了‘霍皖衣’做頭名。 這豈不是心向先帝,還在為前朝耿耿于懷? 無論此事真正的面目如何。 抓住政敵的一絲錯謬,就此打擊,方是波譎云詭的朝堂最尋常的手段。 霍皖衣深知其中關竅。 但主考官如何有這樣的底氣點出他的頭名? 他一時沒有思緒。 靜默片晌。 梁尺澗道:“在下竟然排到了第二……考官大人們對我甚是偏愛啊?!?/br> 霍皖衣問:“梁兄覺得自己不配成為第二?” “然也?!?/br> 梁尺澗隔空點了點自己的名字,意味深長道,“我從不認為自己該在前三,但我也不覺得自己太差。倒是那位文兄……” 他微微皺眉,“以文兄之才,怎么反倒成了第四名?!?/br> 霍皖衣眨了眨眼,看到第四人的名字,笑問:“聽梁兄的語氣,這位文子卿應當才華橫溢,舉世難得?” 梁尺澗頷首。 “且其人正直豁達,是真正有高潔君子之風。只可惜……” “可惜?” “可惜太過死板,”梁尺澗溫潤的面龐浮現出幾分無奈笑意,“就是不肯和我做朋友?!?/br> 霍皖衣道:“這世上居然還有人這么狠心?” 梁尺澗歪著頭,輕聲道:“可能是發現我騙了他吧?!?/br> 霍皖衣與他四目相對。 一頓,眉尾微挑,霍皖衣道:“梁兄是想說——你也在騙我?” 梁尺澗嘆道:“然也,絕非我刻意為之?!?/br> 誰知霍皖衣靜默片晌,竟露出個引人折腰的笑顏。 霍皖衣道:“梁兄放心,因為……我也在騙梁兄?!?/br> 明堂殿中文冊書籍成堆,壘得如山高,一眾官員身著朝服,坐于案桌前將書冊卷宗分門別類,朱批勾紅,藍章雕印。 再有人捧著卷宗離開,或是傳去另外幾處,或是去旁側平臺桌案前送出卷宗,待此間人核審批閱完畢,在尾部落個小印,再向后間傳去。 如此一步進一步,直至傳到明鷺殿中,由謝相決意是啟用,還是棄置,添紅蓋印,方算走完了流程。 煌煌明鷺殿中,謝紫殷正一手撐頜,懶懶將卷宗合上,隨手甩在一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