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夕成灰 第52節
那位掌柜忽然從他身旁走過,回頭道:“這位公子……想要買哪種布匹?” 霍皖衣對上她的眼睛,輕笑道:“你們店里什么布料最得人喜歡?” 掌柜便也笑著回答:“公子的話就說淺了,我們店里啊,最得人喜歡的料子不說十件八件,五六件也是有的,公子且隨我來看看,若是公子也喜歡上了,那便是緣分?!?/br> 她說完,忙領著霍皖衣走去一角柜臺前:“四兒,將我們店里那幾匹布料拿出來看看?!?/br> 被她喚作四兒的女子展顏應是,手腳麻利地取出幾匹布料,一一呈放在柜臺上,供來人細賞。 掌柜掩唇道:“這幾匹布料價格不低,尋常時候也不會擺放出來,我看公子氣度不凡,身上的衣物料子也絕非凡品,是以公子想看,我便也讓它們出來見見客,還望公子不要見怪?!?/br> 然而霍皖衣的目光落在其中的一匹布料上,久久未能移轉。 他隔著些許距離,指向那匹布料,低聲道:“……這是六年前,西平州芊織坊出的料子?” 掌柜訝然道:“沒想到公子這般識貨,是了!這就是芊織坊出的料子……您也知道,芊織坊的手藝巧奪天工,當年不知多少人為了一塊布都要爭搶呢!我們這店里還留著些布匹,卻也沒人能再紡織得一樣……” 霍皖衣道:“芊織坊自從被一把大火燒盡,手藝便就此失傳了?!?/br> “公子知道得還真不少!”掌柜的嘆了口氣,語氣里也有著幾分惆悵,“是啊,芊織坊的手藝,莫說是在西平州,哪怕是在盛京,甚至放眼整個天下,怕也是無人可比的。只可惜芊織坊受了安侯府的牽連……” 末了的幾個字被吞了回去,只模模糊糊傳出個大概,聲響更是輕得近似于無。 這種話要是放在先帝在時,但凡傳出,不說是抄家滅門,自己的項上人頭那是肯定不保的,好在如今已不是先帝的天下,新帝登基,百廢俱興,從前的事情如今再說出來,也至多是說了個人人皆知的隱秘,再算不得是會砍頭的大罪。 只是多年來的諱莫如深還是讓她下意識住了口。 霍皖衣的神情掩在散落而下的墨發里,讓人看不清半分端倪。 他伸手撫在那匹布料上,也沒人阻止他,說些什么他賠付不起的糊涂話——也許是看他的通身衣飾,已斷定他是付得起金銀的貴客,自然不會有人阻攔。 霍皖衣輕輕撫過片晌,抬起眼簾道:“掌柜在這里做生意,心里不會怕么?” 他問得很隱晦,掌柜卻明白他的意思,聞言笑道:“要是怕,就不會在這兒了?!?/br> 霍皖衣低語道:“的確?!?/br> “這個料子……我全都買下,掌柜可愿割愛?” 帶著布匹走出這家店鋪時,天色已是黑沉沉一片,街邊亮起許多燈光。 霍皖衣最后回望這從前的侯府一眼。 他眼底深深,看不出情緒。 卻好似還裹著那年的熾熱火焰,望進深處,還能看到于火中掙扎哭泣,哀嚎求饒的身影。 ……“阿霍?!?/br> 他耳邊好似又響起安小侯爺的聲音。 只是帶著苦意哭音,讓他想起那張滿面血污又帶著淚的臉。 他見到安小侯爺的最后一面就是在大火里。 那位嬌慣著長大的侯爺一句痛也沒說,只問他:“……我這么聽話,陛下為什么還要殺我……?” 那雙眼睛太亮,火光閃爍著,頃刻就把所有都吞噬掉了。 作者有話說: 先帝:因為朕是昏君。 霍皖衣:…… 先帝:朕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你,你不會生氣吧。 霍皖衣:……陛下,地府的信號是有點差,你的梗過時了。 第45章 小試 鑼鼓聲響起,遍傳盛京街巷。 是清晨。 盛京的長街上卻已人頭攢動,或是踮腳、或是推搡,或擁擠搖晃,皆在望向同一處。 ——今日是科考小試。 與先帝在位時的科考流程不同,今年新帝登基,又因上次盛京天街盛會的“刺殺”一事,前朝數多官員被牽連其中,革去官職,更有皇親牽扯其中,除爵卸位,數不勝數。 現下官位空缺,新帝賢明,愿唯才是舉,故而大開科考,將其分為小試、大試、殿試,皆在盛京應考。 無論出身如何,來自何處,只要手持舉薦信,身家清白,過得了層層篩查者,皆可入廣學府中應試。 小試只看文章如何,見解是否合情合理,百人一堂,只取一半,即五十人。 大試則既看文章,又聽作答,五十一堂,卻只取十人。 及至殿試——那已是天下文人士子心心向往之地,一應試題皆由天子送發考核,朱筆御批,誰高中一甲,誰得獲進士,誰又差這一腳,混個同進士。 種種考核雖看似輕巧,與往年的科考相比,堪稱簡單。 但其中的重重考驗,又怎能是一朝一夕便可應對?若無十足苦功,單單是半瓶水晃蕩,那也是應付過小試,躲不過大試,何談進入殿試,得見天顏? 及至天光更盛,便有更多的人呼喊著趕來。 車馬連串,擠停在一處,時不時走下或衣著不凡,或風塵仆仆的文人士子。 那些本就居于盛京的公子們,更是領著書童仆從浩浩蕩蕩前來。 寒門子弟站于一側,出身大族、家中富有閑錢的,站于另一側。 雖無任何規定,可千百年來的習慣,到底讓寒門與世族間還劃著溝壑,難以逾越。雙方不約而同劃清界限,各自找尋自己的相熟之人,看起來照舊熱鬧,哪一方都是相談甚歡。 偶爾還會得見哪家公子擠入人群,候在廣學府外,有女子擲出香帕,正正落在其面上,只聽得佳人嬌笑:“等你中試,我就嫁給你!” 聞聲,四周笑聲大作,間或傳出幾聲調笑般的噓聲,更有人高喊:“齊小妹子放心,楊兄害著羞呢,我幫他說了!他若是中試,必然上門提親……哎??!” 人群嘈雜不止。 霍皖衣趕來時,廣學府前已被圍得水泄不通,抬眼望去,廣學府門緩緩開啟,正從中走出一位頭戴彩冠的中年官員。 那官員甫一走出,四周便倏然靜寂無聲,再無人談笑高喊,推擠嬉鬧。 雙目掃過周遭,那官員沉聲道:“聽傳聲而入,你們報名時,已有個號告知你等,一炷香后,叫到與你對應個號時,徑自入府,找到與你對應之座位?!?/br> “考核一共三日,每日接考三百人,若今日未叫到你之個號,便明日再來。試題不通,人人不同,莫起歪心,莫行邪道,謹聽陛下圣言,此次科考三試,任何一試中,徇私舞弊者,夷三族!” 話音落下,依舊是落針可聞,無人敢言。 官員滿意頷首,道:“接下來,各位學子需聽好,今日接考三百人,個號若在丁一之后者,便可以先行回家,待明日再來,個號在庚三之后者,后日再來。一炷香為限,若有棄權者自便,若有應考天順府、上虞府者,便無需再至此處應考?!?/br> “諸位學子,明白否?” 有聲響起此彼伏應來:“明白!” 一炷香規整時間,霍皖衣眼見天色尚好,挑了個清靜位置坐下,卻沒有再翻開那本周易。 小試的試題未必是帝王的喜好。他微微瞇眼。 但于霍皖衣而言……他若連過小試、大試這兩者的自信都沒有,那還談什么心在一甲? 他不過是想到夷三族這件事。 原本以為新帝登基,不會運用如此重的手段。 但一位帝王有此膽識魄力,為了公正公平敢于以此為基石,卻也的確讓許多學子心神大定。 這既是新帝登基后的首次科考。 更是改朝換代之后,學子們第一條能可直達天聽的捷徑之路。 誰人不想好好把握其中機遇? 待一炷香燃盡,廣學府外立時人潮涌動,根據著個號叫傳而出,陸陸續續有學子進了府,霍皖衣是乙六十七,喚他進去時,他似在人群處瞥見了章歡的面容。 他微微蹙眉,也未去細看,只是略有疑惑地走進府中,在兩位官兵的監視看管下,被引領著走到院中,坐在了桌前。 上方坐著三位考官,桌上白絹展開,其上又壓著一只長條木盒。 如此席地而坐,無人言語,霍皖衣便也垂著眼簾靜默等待。 直到三百號人個號叫罷,他抬眸一掃四周,估算著此處便只有百號考生,另兩百人應也如此各自分為一百,在另外兩座院中應考。 果不其然,三百號叫罷,主考官捋著胡須道:“桌上木盒便放著諸位考生今日之試題,天知地知你知,就連我等亦不知曉。諸位學子,開始罷?!?/br> 語罷,鼓鑼聲震響—— 與此同時,天順府、上虞府,兩家亦是敲鑼齊響,鳴聲直沖云霄,響徹整個盛京。 說是小試,卻也足足從辰時考到了戌時,就著燭光答題的學子滿眼血絲,還不肯罷手,非要將自己滿心豪情壯志寫下,任憑夜色深深,越發難以視物。 戌時六刻,方有人傳聲停筆。 眾學子這才得以搖搖晃晃站起身來,行禮拜別諸位考官,一個比一個狼狽地往府外踏去。 雙腿灌鉛般沉重。 多的是人遠遠綴在霍皖衣身后,齜牙咧嘴地往前走。 霍皖衣倒是身姿挺拔,腳步輕快,好似這段時間的席地而坐,于他而言毫無不適之感。 他先一步走出府門,黑夜掛空,星子點點,長街上燈籠亮起,他辨別了片刻方向,往莫枳為了答謝特意給他買來的宅院處行去。 ……這也是好事?;敉钜孪?,若是自己沒有結識莫枳,沒有自救,沒有為莫枳帶去桓勿言的信,今日要回的,興許就是謝紫殷為他置辦的府邸——他已不想再仰仗謝紫殷更多,雖說他債多不壓身,可在謝紫殷面前,他總想再好幾分。 不過自己想必也是個好不起來的爛人。 霍皖衣搖首輕嗤,嘲笑自己竟也能如此矯情。 他急急往前行去,盼著早些回府休息,卻在一個拐角處,被陡然竄出來的人影驚了一跳。 他踉蹌兩步,被來人牢牢扶住。 即使多日未見,相處時日亦短,但聲音語調還是讓霍皖衣認出了來人。 章歡道:“我來送您回去!” 他被章歡扶著臂膀,有些訝然:“章歡……你怎么在這兒?” 章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還有余力空出一只手撓頭:“我和阿爹今天下山來見謝公子,我問謝公子你在哪兒,謝公子說你來廣學府考試……還說,他不能讓解愁來伺候你,就請我來幫你的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