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夕成灰 第3節
“你找樂子的方式也算別具一格,”謝紫殷垂眸看他,指尖落在他艷麗姣好的臉龐上,“若他的匕首劃的不是你的皮rou,而是你的臉……那就太可惜了?!?/br> 霍皖衣的下頜還留著青紫的指印,顏容顯襯出難得的脆弱,他笑得淺,聞言追問:“那要是他們去得晚了,匕首是劃破了我的臉——謝相大人還打算娶我么?” 謝紫殷訝然:“你怎么還會問這種天真的問題?你若沒了這張臉,我何止不會娶你?!?/br> “我會還你一十八劍,把你丟進河里,親自、親手,殺了你?!?/br> 霍皖衣也不覺受傷,反而笑得更深:“謝相好無情啊?!?/br> 謝紫殷不應他,又問:“天牢無人對你用刑,為何傳話的人同我說,你滿身血跡?” “謝相大人……你怎么有這么多的問題?!?/br> 霍皖衣嘆息著回答:“我自己對自己用刑不夠嗎?人總要想些事情來做,我折磨折磨自己,難道還會犯什么王法?” 謝紫殷道:“霍皖衣,看你的樣子,若我不來救你出去,陛下遲遲不發詔賜死,你也是能自己玩死自己的?!?/br> 這話說得很是。 霍皖衣臉上笑意盈盈,掙扎著從床榻上爬起,窩進謝紫殷的懷里。 他枕著這陌生又熟悉的懷抱,視線凝在謝紫殷凸起的指骨上。 “現在不一樣了,夫君,”他像是一心求死又十分惜命的瘋子,“我玩不死我自己,只有你才能把我玩得沒命?!?/br> 話音幾乎是將將落下,簾帳就已經被扯散開來。 燭火燃盡,天光盛極。 霍皖衣并不知曉自己做了樁打破規矩的壞事。 站在門外的少年緊握著腰間的玉佩,抿著唇,聽著屋中還未罷停的聲響,扯出個很不自然的笑容:“謝相今日不上朝嗎?” 為了襯應喜事著了身粉衣的侍女猶豫片晌,輕聲回答:“陶公子,謝相今日告假?!?/br> 陶明逐點了點頭,心中晦澀,勉強道:“我還未見過謝相迎娶的新夫人?!?/br> 解愁眉頭微蹙,低首道:“公子不若晚些時候再來?現下就算是等,也是等到有空閑了才能相見?!?/br> 陶明逐道:“也好?!?/br> 他不甘心地往解愁身后望去,像是要透過這緊閉的房門看到里面一樣。 “代我向謝相問一句好。陛下登基之前,他也是難得留在府里,現在事情塵埃落定了,我想和他再敘敘舊?!?/br> 末了,陶明逐臨走前又道:“新夫人未必就是整個相府的主人,以他現在的身份,不說在這府里,哪怕是在平民百姓之家,也輪不到他做主說話。解愁jiejie,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br> 解愁不知聽沒聽進這句,只是依舊垂首:“陶公子慢行?!?/br> 作者有話說: 把謝相很行打在公屏上。 淺走個宅斗打臉支線,嘿嘿。 第3章 游魚 繁花綴枝,陽光正合適,一池游魚擺著尾巴來回逡巡,間或仰起頭來,咬一口新灑下的餌食,舒展光滑的魚鱗在陽光下粼粼生輝。 池中浟湙瀲滟,倒影一襲淺紫,衣袖連云,飄飄來還,探出的腕指青紫遍布。 還是痛了的?;敉钜驴粗械挠昔~有些出神。 謝紫殷和當初全然不同。 除了那張始終讓霍皖衣目眩神迷,為之拜服的皮囊,其余的都已不相像。 他們許諾生生世世的時候,還未想過之后要如何。 也沒想到會變成現在這樣。 霍皖衣難得無助。 他面對世上任何人都可以游刃有余,輕蔑嘲諷。 唯獨在謝紫殷身上,頗有種使勁力氣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挫敗感。 他刺了謝紫殷九劍,沒能拿走謝紫殷的命。 ——霍皖衣想,那大概就是命中注定的,該是謝紫殷來拿我的命。 拿這條作惡多端、無盡罪孽,興許下了陰曹地府也要永世不得超生的爛命。 也不知道這種事到底有什么可笑的,霍皖衣竟也能笑得出聲。 他笑過了,忽而斂下笑容:“來了也不說話,不會是在想著將我推進池子里吧?” 身后來人的腳步驀然停住。 霍皖衣轉身看去,最先看到的是一張神情微妙的臉,以及一身白得刺眼的衣衫。 “……你是?” 陶明逐打量他片刻,并不答話,只皺著眉問:“你就是霍皖衣?” 霍皖衣道:“我是不是霍皖衣又有什么緊要?我先問你,你卻一字不答,你來問我,我又憑什么告訴你?” “我姓陶,陶瓷的陶。府上的人都叫我陶公子?!碧彰髦鹛鹣掳?,縱然于身高上和霍皖衣還有一定的距離,但如此神態,已仿佛是在俯視他。 霍皖衣嗤笑一聲:“陶公子年歲不大,和我應該也沒什么話好說。恕不奉陪了?!?/br> 他端起桌邊餌食欲走,陶明逐卻伸手阻攔。 “霍皖衣,你喂死了幾條魚?!?/br> 霍皖衣毫不動容,反而言笑晏晏:“豈不正好?” 陶明逐道:“像你這樣的人,害死了太多人命,想來也的確不會為了幾尾游魚的死而傷心。因為你霍皖衣傷人時尚能面不改色,更何況用這雙手喂死幾條魚?!?/br> 霍皖衣一挑眉:“陶公子話里有話?!?/br> “我有說錯嗎?”陶明逐冷笑,“你隨自己心意喂食這些游魚,不管不顧它們死活,我向你指出你的錯誤,你反而不知悔改,還大言不慚……霍皖衣,你怎么配做這相府的主人?” 掌權數載以來,霍皖衣還是第一回 聽到有人這樣說話。 高高在上,指責的語氣連先帝都要說聲刺耳。 只可惜先帝已經是一抔黃土,霍皖衣還活著,且絕沒有就此變得可憐脆弱的覺悟。 他被陶明逐這番話逗得發笑,幽深的雙眼漆黑無光,襯著艷麗的容貌,反而令人不敢直視。 “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莊子曰,鰷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葑釉?,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不知我不知魚之樂?” 霍皖衣唇邊掛笑,淡淡道:“你說我不顧游魚死活,焉知游魚就只求生而不求死?陶公子……你非游魚,游魚非你,我今日投餌喂魚,是一番好心,游魚貪吃喪命,是自己的命數?!?/br> “……你看這滿池游魚,池塘雖大,它們在其中游行自在,可不跳脫而出,怎么能知曉天大地大,哪里才是真正的自由?你說我害死了它們,興許它們還要感謝我。如果不是我,它們怎能知道天有多大,地有多寬,世界并非這小小一座池塘呢?” 陶明逐雙眸圓睜,有些無措:“你這是強詞奪理!是歪理!” 霍皖衣道:“我是不是強詞奪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陶公子到底需不需要聽我的道理。我觀你言行,似乎是對我頗有微詞,那我的理由只會是歪理,而不是道理。你的看法于我而言,更是無關緊要?!?/br> “可你心狠手辣!陰險歹毒!你就是不配嫁給謝哥哥!”陶明逐怒聲大喊。 霍皖衣神情冷淡,抬手將一碟餌食盡數倒進水池之中,游魚絲毫不覺腹中鼓脹,紛紛聚在一處搶食,間或又有一兩尾肚皮翻白,漂于池面。 他嗤笑:“我就是心狠手辣,陰險歹毒??赡隳挝液??謝紫殷就是娶了我,天地高堂都拜過,洞房花燭也過了,你就算再不服氣,也要服氣?!?/br> 陶明逐抿著唇看向晃動的池水。 “我會讓他休了你的!”陶明逐道,“我可以讓他拋棄你!因為我救過他的命!” 霍皖衣有些訝異:“原來是你把一個該死的人救活了。怎么,在最冷的天里從河中撈起來一個將死之人,那滋味兒很不好受吧?” 陶明逐死死盯著他,卻不見他有任何動容心虛,陶明逐怒不可遏地抬起手—— “你敢打我呀?”霍皖衣漫不經心地笑,“那你一定要打準一點,最好讓我這張臉再也好不起來,否則謝相為了我這張臉,指不定會做出什么事情來?!?/br> “你不知悔改,心腸狠毒!霍皖衣,你會有報應!” 霍皖衣淺笑:“難道我現在還不夠報應?” 陶明逐道:“你刺了他九劍,他恨你、恨得要死,你不可能得到他的真心,他現在都是為了折磨你,你遲早會為了以前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 霍皖衣眨了眨眼睛:“你不是才說要讓他拋棄我嗎?怎么又開始說遲早讓我付出代價?陶公子這么厲害,為什么不讓我現在就付出代價?” 陶明逐轉而用手推開他,力道大得幾乎要將霍皖衣推進池中。眼看著霍皖衣搖晃著又站穩了身體,陶明逐心有不甘,卻也沒有推第二回 的勇氣。只得道:“我不想和你再說什么,霍皖衣,你今天說的話,我會一字不差地告訴謝哥哥,讓他知道你從頭到尾都這么陰險毒辣,卑鄙無恥!” 霍皖衣笑道:“那我真是佩服你,竟然能記得這么多的話。我倒也可憐你——” “你可憐我?” “是啊……”霍皖衣緩緩坐在桌旁的石凳上,扳著手指道,“我刺了謝紫殷九劍,可他還是向皇帝請了賜婚,將我正大光明迎進了相府。你救了他,可你還是無名無分住在相府里,以后見了我,還需稱我一聲謝相夫人?!?/br> 陶明逐幾乎要被他的這番話刺到發瘋,冷笑道:“是嗎,我覺得你更可憐一點?;敉钜?,從前你風光無限,誰不怕你?現在你雌伏人下,毫無尊嚴可言,更是被關在這相府里不能出去,你就像你喂死的那些魚一樣,活著也是受罪!” 急喘兩聲,陶明逐又道:“你是被明媒正娶,可那又如何!你未脫罪,縱然嫁了進來,也還是個不明不白的身份,就算我無名無分,但在陛下面前,在謝相面前,我的身份都比你更高!” 霍皖衣眼簾微抬,淡淡應了:“我又不和你爭,你急什么?你說得不錯,我現在毫無自由,更無尊嚴。所以我遲早會走出這里,重回朝堂,這件事情,你不知道,但謝紫殷卻知道。連他都不一定攔得住我,你又算什么?” 陶明逐道:“霍皖衣,你十足無恥?!?/br> 霍皖衣站起身來,就著如此姿態,居高臨下道:“難道你不無恥嗎?挾恩圖報,無名無分住在這府上,不在我面前夾起尾巴做人,反倒來我這里耀武揚威了。陶公子,我再如何,現在都是謝紫殷的夫人,來者是客,我給你兩分薄面,也只有這兩分?!?/br> 說罷,霍皖衣錯身離去,留下了空空碗碟,滿池樹影。 陶明逐泄憤般將石桌上的碗碟摔碎,脫力靠坐著,雙拳緊緊握起,咬得下唇泛白,眼底如同淬了毒般漠然。 解愁遠遠望見霍皖衣的身影,急忙上前為他撣塵,撩開簾子跟著進了屋。 屋中線香燃了半截,一室香氣流轉,教霍皖衣的精神舒緩許多。 他靠坐在軟榻上,隨手抽了本書冊翻過兩頁,忽然問:“陶公子住在相府多久了?” 解愁心下一驚,分辨了片刻霍皖衣的神色,謹慎道:“陶公子沒有住多少時日……相府是最近才遷到此處,以往這里是一座大宅,住了四五戶人家?,F在是謝相升任后由陛下親賞的,建成也不過月余?!?/br> 論起察言觀色,霍皖衣比任何人都是只高不低,他對那陶公子到底住了多久并不在意,只是一些事情到底影響他的心情。 挨著謝紫殷的事情,霍皖衣想,自己無法做到真正的無動于衷。 雖然談不上吃醋,他也配不上這兩個字。 但有這樣一個人仇視自己,且和謝紫殷關系千絲萬縷,到底讓霍皖衣覺得掣肘。